第一個願望
余葵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老師還沒到教室。剛認識的同學們交頭接耳說話,沒有班委維持紀律。
但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教室第一排坐着姜萊。余葵抬頭看了一眼班牌,還是高二理(15)班,問題只在於,以姜萊的成績壓根不該出現在這兒。
女生正忙着和新同學聊天,她從前就是九班小圈子的頭領,很擅長搞好人際關係。察覺腳步進門才回頭,眼睛斜過來短暫地停了一瞬,很快又背過頭去。
不知道是不是廁所偷聽的後遺症,余葵現在一見她,就懷疑她又跟人說自己壞話。
果然,又走幾步,上一秒還在跟姜萊笑盈盈說話的幾個陌生同學齊刷刷看過來。
被那些目光審視着,她感覺身上像被X光扒乾淨了掃描似的,焦躁環視四周尋找空位,後排忽然有人抬手——
“嗨,這兒還有位置!”
是開學考試坐她隔壁的富二代,少年使勁揮胳膊,生怕余葵沒看見。
他前桌正塗指甲油的捲髮女孩嘲笑:“謝夢行你怎麼回事啊,剛才還說自己要獨坐一排,新同學一來就變了,雙子座都沒你變得快吧。”
“陶桃,你管得還挺寬,我就是雙子座,怎麼著,不服打我?”
男生順手拉開身邊的椅子,笑容洋溢的臉看起來有點欠扁。余葵不想跟太好動的人當同桌,奈何四周實在沒空位,只得抱着蘋果包裹落座。
謝夢行懟完人,回頭好奇打量,“小葵花,你去哪兒把自己淋成這樣?”
余葵疑:“小葵花是什麼東西?”
他咧嘴一笑:“我給你取的名字呀,可愛不?”
余葵:“……我有名字的,我叫余葵。”
“哦,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叫你葵葵吧。”
“不要,我叫余葵。”
謝夢行覺得她多少有點不知足了:“葵葵多好聽啊,還不滿意我可取不出來了。不過,你打算穿濕衣服上幾個小時晚自習嗎?冷不冷,不然我把外套借你?”
他當下就要脫外套,余葵生無可戀擺手,徹底放棄了糾正他花里胡哨的叫法,把書包塞進抽屜。
“謝謝你的好意,我暫時不是很需要。”
扒開懷裏男式校服袖擺,她用紙巾把蘋果表面的污水擦乾淨,整齊摞在桌洞剩餘的空間。校服翻過來整理時,她才發現胸口處還別著主人的團徽和學生銘牌,透明玻片里的校徽右側,綴着兩個方正的宋體。
“這誰校服啊,男款的…你男朋友?”謝夢行在旁問。
余葵掌心不着痕迹捂住名牌,含糊敷衍,“不認識的校友借我的,下自習就拿去還。”
“真不是男朋友?你眼睛那麼紅,造型跟依萍去要錢被打一頓趕出來出來似的,不會給人欺負哭了吧?”
余葵解釋煩了,“我成績那麼差,還是用鄉鎮中學指標特招進來的,你覺得在這個學校我能跟誰談戀愛?”
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多多少少會有點包袱,余葵不想背包袱,她一開始就把自己擺在附中這個群類里的最低等級,這樣除了她自己,就沒人能攻擊到她。
男生被她坦率直接的擺爛震住了,隔了幾秒才小聲安慰。
“你別這麼說自己啊,我的成績不是比你還差嗎,況且,仔細看啊話,其實你長得還行,這也算優點吧…”
他說了許多,余葵沒仔細聽,悄悄鬆開攥在掌心的銘牌,指尖漏一絲縫,又看一眼。
時景。
她笨拙無聲地把這兩個字練習好幾遍,才算找到正確的后鼻音,發聲氣流在舌尖縈繞,好像無端就生出了一點繾綣。
年輕的女班主任周齡在十幾分鐘后,終於風風火火趕進教室。
“抱歉啊同學們,教研組有事耽誤了。這樣吧,還剩半個小時,我大方點兒,英語課就不上了,剩下的時間留給大家自我介紹,既然組合成新班級,彼此都重新認識一下。”
教室里頓時爆發一陣歡呼。
可惜第一位同學才踏上講台,謝夢行立即舉手。
周老師掌心拄着多媒體,不停換角度無視這個刺頭。刺頭不放棄,不斷換姿勢高舉胳膊。直到第一列輪完,周齡歲月靜好的笑容終於維繫不住,垮下臉。
“謝夢行,你又有什麼意見?”
“老師,我的新同桌被雨淋了,打哆嗦呢,我覺得您要不讓她去換個衣服?”
被窗口的風一吹,余葵上下牙原本還磕碰打顫,聞言立刻如坐針氈。
周齡這才注意到窗邊的細瘦女生。
這孩子低着頭時,完美地融入了教室中成為背景板,看她唇色發紫,病容慘白,周齡也為自己的失察感到抱歉,忙關切,“同學,都被淋成這樣了,你怎麼不早跟老師說呢,有沒有衣服換?沒有我讓住校的同學借你一套。”
*
余葵在廁所換上借來的衣服。
這套備用校服偏正裝,是春秋季的,她平時穿M,尺碼大了一號,只好把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針織馬甲垂到臀下,百褶裙也鬆鬆垮垮,但總歸比穿濕衣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自習課下,她把時景的濕校服揣在懷裏一口氣跑上四樓一班門口,眼尖逮住一個認識的人喊道:“陳欽怡!”
女生不確定是不是在喚她,猶豫着走近,“余葵,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叫時景出來一下,”
“你們認識?”
余葵:“不認識,就是有點事找他,你能不能幫我……”
陳欽怡咬唇四下看一眼,把她拉到一邊,壓低聲勸:“剛下自習人就出去了,余葵,不是我想不幫你,主要我也剛分到一班,跟他沒交情。時景很冷淡的,我聽我同桌講,從他上周轉來到現在,每天班門口都有組團來看他的女生,被他拒絕過搭訕的女生名單都被快被我們班好事的整理成花名冊了,我怕你尷尬。”
余葵大窘,擺手剛想解釋,背後少年的聲音傳來。
“等很久了嗎?我剛回宿舍換衣服了。”
陳欽怡聞聲看向她身後,嘴巴緩慢張成了o形。
不必回頭,余葵已經明白是誰在說話。
北方人清晰又標準的咬字,在這所南方學校太有辨識度,尤其他的聲線帶一點天生的冷淡,每個音節都在不自知地撥撩心弦。
那個方向吹過來的風除了雨水的潮氣,還有少年洗髮露的香味。
余葵幾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剋制這種來自心臟的震顫,鎮定轉身,男生的球鞋已經立在跟前。
“校服給我吧。”他開口道。
時景身上換的也是春秋季常服,白襯衫外搭深藍色針織馬甲,版型挺括的黑色長褲,在所有人還穿着夏季運動常服時,兩人的正裝像極了情侶裝。
可惜人不那麼登對就是了,她的身高只到男生肩膀。
余葵把揣懷裏裹成一卷的校服遞上。
“對不起,衣服上都是泥印,我本來想洗乾淨再還給你,但你說讓我第一節自習課下拿過來……”
重點是學生會在每周日巡查各班儀錶風紀,學生沒有佩戴銘牌和團徽會扣班級總分,她怕時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被批評。
“給你之前就是髒的。”時景並不在意。
他接過校服就要往班裏走,餘光瞥見女生躊躇的腳尖,猶豫了一瞬,“還有什麼事?”
“就是……”
余葵鼓起勇氣,卻又不知怎麼開口,破罐子破摔從兜里掏出一個鮮紅的蘋果遞過去,“吃蘋果嗎?其他的都磕壞了,這是唯一一個好的,我洗了好幾遍,謝謝你剛才幫忙。”
“上一次也很感謝。”
也許時景早忘了,但她還是補充。
家庭特殊的背景使然,時景從來不收同學禮物,反正帶回家都會被大人勒令退還。後來上了中學,異性們送東西目的性太強,他就更不可能收。
此刻,女孩的眼睛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迹,但紅皮蘋果仍襯出她緊張泛白的指甲蓋。
伶仃細白的胳膊懸在跟前,有些晃。
時景判斷她大概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過了兩秒。
破天荒地伸手接下了。
少年徑直朝里走,擦肩而過的瞬間,壓低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不用謝,收了你的蘋果,我們現在兩清了。”
余葵心領神會。
他大概在劃清界限,避免麻煩,告訴她交集就在這裏打住。
對異性追逐習以為常的人,連將女生幻想機會扼殺在搖籃的步驟,也同樣簡單明快。
*
再回到座位,時景被淹沒在了周邊的起鬨和打趣聲里,一群男生趴在後門走廊窗邊看熱鬧,早就心癢難耐了。
“時景你不對頭,你有情況,校服怎麼在人家妹子那,快從實招來!”
“上周高年級學姐們來送餅乾奶茶我以為已經夠誇張了,今天又來個送蘋果的。不過時景,上周五那學姐不是長得更好看嗎,你怎麼還區別對待啊,收一個不收一個,是不是喜歡人家……”
“我只是喜歡蘋果。”
時景截斷他話頭,“胳膊麻煩挪一下,壓到我卷子了。”
時景對陌生人有意或無意的羨慕調侃習以為常。
少年的人生趣味很早就脫離了同齡男生的話題範疇,熟悉的人到最後甚至會覺得,對他當面開這類玩笑本身就是一種冒犯。可惜現在,他坐在一班教室里不過幾天,在敬畏他和靠近他之間,新同學們選擇了後者,爆發出更大的起鬨聲。
“哦哦哦~喜歡蘋果!”
“你倆是之前就認識嗎,不過那妹子我感覺怎麼長得有點眼熟?”
“……我知道,就那個,那個,向陽的小青梅!向陽不老去九班找她來着!”
終於有人想起來。
一群人四下搜尋,卻見提到的男主人公此時正好跨進教室。
模樣說不出的怔忪。
余葵剛上四樓不久,向陽就發現了。她幾乎從不主動來一班,以為有什麼要緊事,他趕緊起身,門都出到一半了,身形愣在講台邊,親眼瞧着余葵給新來的北京轉學生塞了個大蘋果。
頓了一下再追出去,人都已經走遠了。
“小葵!”
他追到樓梯口把人喚住,“發生什麼事了?你臉色怎麼那麼差。”
“公交車站過來淋了雨。”
少女穿着松垮的針織衫和百褶裙套裝,更顯細瘦。
她立在台階上回頭。
雖是答了他的問題,但兩人遙相對望,磁場間莫名多了股無形的隔閡。
在為譚雅勻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爭執過後,他們關係終究無可挽回地變遠了。向陽當下概括不出這一點,他只知道氣氛哪兒不對,說不出的難受。
本還想問問時景的事,但他最終沒問,只像以往一樣道,“我把我外套給你吧,別凍病了,回去又發燒……”
“不用。”
余葵頭也不回地拒絕,“你那校服整天穿着去打球,臭烘烘的。”
自習鈴聲響過,哄鬧的一班教室很快安靜下來。
向陽前桌瞧他發獃,輕拍他肩膀安慰,“大兄弟你長點心吧,別再跟人家鬧彆扭了,再鬧下去,你的妹都要被時景把到了。”
糾正解釋過無數次,向陽這次格外不得勁兒。
“什麼我的妹?我們就是發小,跟時景又有什麼關係?誰鬧彆扭了,我們關係好着呢。”
男生掛着一副“彆強撐、我都懂”的表情轉回身去。
氣得向陽踢了他凳子一腳。
兩人動靜弄得有點大,譚雅勻筆尖暫停,出聲點名,維持紀律。
教室重歸安靜,她心不在焉在卷子旁側解題,聽着同桌小聲咕噥為她抱不平。
“當帥哥也太幸福了,才轉來一星期啥都沒幹呢,這群花痴就前仆後繼。時景也真是,既有如此美貌,又何必有如此智慧,老師們一見他,心眼都偏到天上去了,要不是人家不想當班委,我看老姚都想跳過投票把班長的空位直接指派給他了,雅勻你給班裏幹了那麼多免費活計,班主任都不念舊情的,也就是你心寬。”
譚雅勻的目光從遠處男生緊緻英挺的側臉掃過,低頭面無表情把反覆的驗證步驟劃掉。
鋒利的筆尖劃破捲紙,聲音卻柔軟漫不經心。
“當不當班長我無所謂,空出來時間正好做點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