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

凌晨陣雨後,校園林蔭道上還殘存着潮濕的落葉和水窪,朝陽在東方泛起金芒,將純白色教學樓東側染亮。

高二年級走廊,余葵背着手,低眉垂眼聽班主任老雷訓話。

“前兩天你生病耽誤,開學班會也沒參加到,分科的事情,你回去跟家人好好商量,等周四摸底考試結束,把志願表交回我這裏……另外,你的物理和生物作業是怎麼回事,怎麼沒交?”

咯噔。

預料中的一刻終於來臨,余葵本就忐忑的心狂跳起來。

放以前,她就直接承認自己沒寫完了,可是老程才回國第二天,要是因為這件事被請到學校…

余葵下意識害怕爸爸對自己失望。大人對孩子的偏愛有時並不是無條件的,就像余月如每回給她開完家長會,回家都要大發雷霆,看她像仇人一樣。

但她連作業本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只得硬着頭皮答。

“這兩本暑假練習冊被我弄丟了。”

老雷:……

“我以為我的學生不會用這麼蹩腳的理由。”

余葵不擅長撒謊,指甲蓋都快被摳掉了,咬牙強裝鎮定抬頭,“老師,我的書包乘車時候跟人換錯了,背到家才發現,但是書包里有失主的iPad,所以他肯定會聯繫我,等包一換回來我就交作業。”

她選擇性講了部分事實。

大不了書包換回來,當晚通宵寫完。

老雷盯了她兩三秒,似乎在判斷,大概鑒於余葵沒有撒謊的前科,大手一揮最終放過她。

“進去自習吧。”

回教室,九班的同學已經來齊了,坐得滿噹噹。

因為摸底考試,講台沒有老師值守,時間留給學生自主複習。

余葵徑直走向倒數第二排,拉開椅子落座,抽屜里胡亂堆放着這兩天缺席發下來的主科新課本,隨手翻了兩下,看向隔壁。

“冰冰!”

易冰聞聲條件反射般坐得板正,瞳孔聚焦在教室內外搜尋一圈,鬆懈下來捶她,“靠,你嚇死老子了,老雷說你媽給你請病假,我還以為你在家補作業呢,你這兩天哪兒去了?”

余葵把新課本摞到桌面,製造了個和隔壁如出一轍的書堆堡壘,又拿出文具擺放整齊,攤開英語必修詞彙本,直到安全融入教室氛圍,才低聲開口:“我去找我爸了。”

“你爸不是外派好多年了?”易冰反應過來,“逃學啊。”

余葵食指抵唇,示意小點兒聲,然後快速講了一遍自己去成都的事。

易冰詫異地盯着她看了好幾秒,一把摟住她,“可以啊余葵,你長那麼乖,膽子大起來跟我有得拼,總算支棱一回,你要是在譚雅勻跟前也拿出這氣魄,怎麼至於被她家的狗攆到跳水。”

她的個子已經長到一米七出頭,長手長腿的,余葵被勒得乾咳,雙手扒拉下她的胳膊維護自己的尊嚴,“我是怕狗,又不是怕她。對了,你作業寫完沒?”

女孩臉上的笑容消弭。

余葵:“摸底考呢,有沒有複習?”

易冰嘆氣。

余葵在她的肩頭拍兩下,“什麼都別說了,難姐難妹。”

易冰家裏搞工程出身,近些年轉行住宿餐飲業,經營本地一家老牌掛星酒店,祖上八代也沒出過大學生,易冰被她爸按頭塞進附中,期待孩子光宗耀祖。

可惜在這所學霸雲集、一本上線率高達96%超級中學,從末流中學交高額贊助費進來的易冰,和鄉鎮中學來的余葵水平差不多,初中地基就沒打牢,再怎麼努力跟老師進度,也雲裏霧裏如聽天書,久而久之,她們選擇躺平,輪流霸佔九班倒數第一。

首科語文考試結束,已經是上午九點半。

清一色的白藍校服從教學樓魚貫而出,到樓下站隊做課間操。

從高一升到高二,原本的班級站位也換了,余葵從考場出來,像只無頭蒼蠅,在操場上轉了好一會兒,才在人群中搜索到自己班同學熟悉的身影。

廣播體操音樂響起,她趕緊小跑過去綴在隊伍末尾。

易冰正比劃預備動作,見余葵來了,主動退到她後排,“你怎麼跑高一那去了。”

余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操場太大沒找着,這也太難找了。”

“我們收卷早,下來時候你們考場都還沒開門,不然就等你了。”

附中大小考試都按成績排考場,易冰上學期期末考比余葵多一分,卡着末位分到十九考場,跟余葵隔了一堵牆。

此時,學生會別著紅袖章剛好檢查到九班,兩人都噤了聲。

待人走遠,易冰才繼續:“我剛看到譚雅勻在升旗台上調試麥克風,今天又是她上台講話。”

倒數第三排的女生耳尖,聽到譚雅勻的名字也加入話題。

“也不知道她一天都怎麼安排的,鋼琴十級,又是學生會幹部,又要查勤,又要演講,什麼競賽什麼活動都參與,注意力這麼分散還能留在一班,真羨慕她腦子好使。”

余葵以往聽到這些話根本沒感覺,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告訴她們真相。

譚雅勻從初一起常年有着兩位以上的家教給薄弱科目補課,她在學校宣稱自己回家不學習,其實經常學到後半夜,尤其考前,有時余葵凌晨起床上廁所,都還看她房間亮着燈。

假期在空間相冊發旅行風景照,其實全是從她表哥那轉載的,因為她根本沒空!

從六歲開始學鋼琴,十級考了四次都沒過,去年終於考上,考官是余月如音樂學院的同事。拿證以後,她再也沒碰過客廳里的鋼琴。

天資聰穎對什麼都遊刃有餘的校園女神人設,是刻意營造的。真實的她對人對事都功利,一點也不真誠。

廣播體操音樂結束,譚雅勻拿着稿子登上升旗台。

高馬尾搖晃,藍白校服在她身上修長妥帖。

余葵腹誹了一大堆,但遠遠注視着那張臉,最終什麼也沒說。

她不想成為跟譚雅勻一樣的人,但很難評價她這樣是好是壞。畢竟比起自己這樣內向笨拙,考班級倒數的廢柴,大多數家長還是更想擁有譚雅勻那樣優秀的孩子。

*

開學缺席了全班大掃除,放學后,勞動委員安排余葵值日。

附中學習競爭太大,余葵呆得很壓抑,干勞動時候除外。等教學樓的學生都走光了,才收起漫畫,戴耳機一邊聽歌,一邊拖地,這是她的解壓方式。

起碼比掃起,她比這群城裏學生掃得乾淨清爽!

拖完一層洗一次拖把,再回來樓道,正好撞見譚雅勻下樓。

她估計剛從教師辦公室出來,心情不知怎地看起來很不妙,面無表情疾步與她擦肩而過,連個眼角也沒捎過來,走到轉角,還撞翻了水桶。

辛辛苦苦才拖乾淨,髒水又淌了一地,眼看人就要走遠,她皺眉扯下耳機:“你幹嘛,踹翻別人的的桶,弄髒別人拖的地,連句道歉都沒有嗎?”

譚雅勻聞聲回神。

看清是余葵,張口便不客氣:“平常不長眼色也就算了,今天還來觸霉頭。我還沒讓你道歉,因為你亂擺亂放,我褲腳被弄髒了。”

余葵覺得不可思議:“我拜託你做個人,講點道理行不行?”

“滾遠點,別煩我。”

譚雅勻抬腿要走。

余葵攔人:“道歉!”

譚雅勻:“我讓你閃開——”

余葵這口氣已經憋很多天了,此刻被她這幅不知悔改的模樣刺激,直接道:“你爸那五百塊是你偷的吧。”

譚雅勻立刻炸了。

“你瘋了嗎,逮誰咬誰?”

余葵冷靜:“那天家裏除了我,只有你,你偷錢做什麼?你問家裏要,他們不可能不給你。”

女孩的眼睛沉下來,“你最好別讓我聽到你在學校里胡說八道,你吃我家住我家,既然都搬出去了就安分點,我可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認識你這種小偷。”

“我爸每年付那麼多撫養費,我不吃不住難道留給你用。誰是小偷誰知道,我才勸你安分點兒,你這個演員,現在我搬出來,以後可就沒人給你背鍋了!”

余葵說罷,朝前悶頭拖地,髒水飛濺甩得譚雅勻連退幾步,校褲又落了一串水跡。

“膽子見長嘛余葵。”

少女的聲音開始發冷。

“我有什麼不敢的,你還先踹我的桶了呢。不想讓我到處宣揚你偷錢的事,最好給我道歉。”

大概是被她今天豁出去的氣勢弄一愣,直到聽見樓上傳來腳步,譚雅勻環顧周邊四下無人,才壓低聲,似笑非笑勾起唇角:“你大可以試試,看在這個學校里,有誰會信你。”

人背影一轉過拐角,余葵便扶着拖把蹲下來。

第一次強撐氣勢和譚雅勻對峙,她頸后寒毛倒豎。小腿都緊張到有點發抖。

錢果然是她偷的!

倘如她真沒拿,只會不屑冷哼。

在譚家人心裏,余葵大概跟鄉下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差不多,畢業以後只配去工廠流水線擰螺絲。學校里鮮少有同學知道兩人是重組家庭,譚雅勻不準外傳,可她剛剛竟然都氣急敗壞到把這件事拿出來威脅她了。

找到真兇,這麼多天來,余葵總算甩掉了盤桓在胸口最大的包袱。

計劃着怎麼洗清冤屈,她換個乾淨拖把,戴上耳機幹勁十足在地板划拉,跟着MP4小聲哼哼起一部日漫里凈化壞蛋時播放的BGM。

她還不知道樓上有人已經全程旁聽了這場大戲,正激情澎湃討論。

“真沒瞧出來,譚雅勻平時裝得那麼溫柔,私底下偷家裏錢,甩鍋還這麼凶,心眼長成篩子了,還校園女神呢,你們男生是不是就吃這套?”

“哪有,我吃的明明是你這套。”

“哼,算你機靈,你錄上沒,錄上趕緊傳我。”

“就錄了一半。”

女生訓斥,“你怎麼那麼沒用,畫質還抖成這樣!”

男孩委屈,“我聽出來是誰,手機探出去時候就已經吵一半了好嗎?這還算反應快的,能錄個結尾就不錯了……”

一直靜默立在旁側的第三方,此時終於耐性告罄,打斷小情侶打情罵俏——

“聊完了嗎?聊完鬆手,我要下樓了。”

少年的聲線低沉克制,音調冷漠疏淡。

男生偏頭,視線落在時景臉上,顯然怔了一瞬。

下意識鬆開他袖子,讓出一條道:“不好意思啊,大帥哥,耽誤你下樓了。”

轉學到附中第一天,時景剛辦完轉學手續,出門就撞上女生吵架。

路邊這倆觀眾生怕他打斷自己看戲,還硬拽着他一起,在樓梯口旁聽了幾分鐘。

轉過拐角,剛才爭執的兩方已相繼離場,只剩樓梯間滿地狼藉。

值日的女生提着髒水桶,往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間去了。遠遠能瞧見背影,個子小小的,白色校服T恤,短髮。

少年的白球鞋高冷地繞過橫七豎八的洒掃工具,又聽身後兩人窸窣議論。

“咱們學校有這號人嗎?這哥們兒長這樣,我不可能沒印象。”

“我也沒見過,估計是轉學生…唉,你怎麼瞎拽人家胳膊,早知道不聽了,為了聽個八卦弄得我倆跟變.態似的!”

……

*

放晚自習,余葵一溜煙跑校門口,向陽已經等好一會兒了。

他踢掉自行車腳踏,單手拎過她的包,跟自己校服一塊兒掛在龍頭上,“你睡覺可真沉,我今早敲了多少遍門,你是不是一遍也沒聽到。”

“沒聽見。”

余葵老實跳上自行車後座,“你媽說你六點十分就出門了,你們一班都起這麼早的嗎?不然咱們以後還是分開上學吧,反正我都踩點進教室。”

向陽沒辦法:“今早學生會執勤,以後我六點半叫你,六點五十到教室,這樣你總能起得來了吧。”

余葵思索兩秒,似乎這少睡的十幾分鐘是真能關乎她人生的大事,不太情願地點頭,“那我自己設個鬧鐘,等我爸爸買的自行車送到,就不用你每天費力載我了。”

“行了,你細胳膊細腿的,身上這幾兩肉能有什麼重量。”

向陽嘀咕。

夏日的夜風從耳邊掠過,他踩起踏板速度飛快,十幾歲的少年身形頎長,袖子擼到肩膀,卷着校服褲腿散熱,四肢被均勻的肌肉包裹,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

余葵在後座擺弄向陽的聯想手機,登錄自己Q.Q號。

她得先把暑假作業拿回來。

早上沒找到登機牌,不能給航空公司打電話,但是說不定失主着急用ipad,會通過賬號查找她。換錯的書包里有餘葵的日記本,第一頁就用小漫畫寫清楚了她的聯繫方式。

果然,這個決定非常機智。

余葵一上線,列表裏靜靜躺着一條好友申請,時間在昨天深夜。

驗證信息精短,直擊主題——

“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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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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