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

十五歲前,余葵見過最帥的男人,是表姐街上租來的《公主小妹》碟片男主角南風瑾。

到城裏上學后,她才曉得世上當紅的偶像組合原來不止一個解散的飛輪海,還有大堆每天僅靠吃飯睡覺就能養活幾本娛樂雜誌出周刊的韓流明星。

可惜那些眼花繚亂的愛豆,沒有一個人給過她剛剛那一瞬來勢洶洶的驚艷和震懾感。少年是白天鵝,無需毫釐脂粉雕琢,已經擁有叫平凡人自慚形穢的氣質。

她甚至都有點兒開始理解班上為什麼有女生願意一擲千金為偶像買周邊了,那樣的人要是肯出道,她都得省吃儉用買套寫真貼床頭。

余葵是去年才回到省城的。

父母離婚那會兒,她才上小學,稀里糊塗就被扔到鄉下,直到中考結束,鄉鎮中學沒有高中部,外公外婆年紀也大了,只能把她送回來跟親媽一起生活。

剛到城裏,余月如還算上心,張羅余葵進最好的高中,跟繼女譚雅勻一塊上學。

可惜,余葵第一次月考排名全班倒數第一。

在意識到親生女兒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之後,她便沒了管教的心情。

余月如奉行功利主義,當初程建國被外派東南亞,她跟着去了倆禮拜,便頭也不回提着箱子離開了那片窮山惡水,回國郵寄離婚協議書,下半年火速改嫁現任丈夫譚石。

對上一任丈夫沒耐性,對女兒……也差不多。

余葵能清晰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日漸尷尬多餘的處境。

到了地方,是鐘點工來給父女倆開的門。

客廳沙發上,余月如面色鐵青,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余葵叫了媽,換來一聲冷哼。

“你不用叫我,我知道你眼裏沒有我這個媽。真是翅膀硬了,早知道你敢帶着學費逃學,我費什麼勁接你來城裏,就該讓你隨便上個縣高中,以後考個三流本科大專,平庸一輩子。”

余葵沉默地垂下眼睫,沒有多餘辯駁。

她從褲兜里掏出十二張鈔票,一千兩百塊整齊放到女人面前的茶几上。

“學費都在這兒了,我沒花。”

“沒花?你吃的穿的偷拿的,哪樣不是我的,有本事都還給我?你知道嗎余葵,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了你這麼不爭氣的孩子,做什麼都差勁,還不學好,只知道頂嘴,你為什麼就不能像雅勻一樣?哪怕學到她的一星半點兒……”

女人譏諷失望的目光讓余葵覺得喉頭髮哽,耳鳴尖銳。

胸口就像是一團亂麻越絞越緊,一層層縛得她稚嫩的心臟無法喘息。

儘管已經被生下來十幾年,但余葵仍然沒能學會怎樣好好跟媽媽相處。她好像永遠也無法滿足她的期待,和譚雅勻相比,她魯鈍、頹靡且不知上進,是被她視為人生瑕疵的累贅。

她沒有偷錢。

大人的偏見就像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屏障,事實解釋無數遍,還是從他們耳邊悉數繞開。她甚至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就是一座孤島,只能無根無錨地顛沛漂流。

但這次不一樣,爸爸在她身後,再累也得講清楚。

余葵閉了閉眼再睜開,最後一次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拿,漫畫是我攢下來的早飯錢買的。”

余母更怒:“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你來之前,這個家就沒丟過錢!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認錯,還在狡辯……”

程建國眉頭一直緊皺,聽到這句時,終究沒有忍住打斷了女人的責問。

“孩子說她沒拿。”

他抬手輕拍女兒僵硬緊繃的背脊,“小葵,你上樓去把行李收下來,我跟你媽談點事。”

余葵不敢置信抬頭。

收行李……是她想的那個意思?

程建國:“剛下飛機時候收到單位批准休假的郵件了,爸爸想接你去住一陣子。”

願望成真,余葵差點飆出淚光。她強壓雀躍的內心卻還是難掩腳步輕快,轉過拐角便飛跑起來,直奔自己二樓最角落的房間,拿包塞東西。

說是在譚家住了一整年,但其實余葵的個人物品很少。除去洗漱工具,就是校服,五六套換洗的衣物,還有課本作業和一些文具。像是早已做好離開的準備,她只花了幾分鐘打包,便將所有家當塞進行李箱。

拍拍手上的灰塵,擦掉額頭冒的汗珠子,喘息環顧四周,房間徹底安靜下來。也是這時,她終於聽見樓下傳來的爭吵摔砸聲。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余葵小心翼翼把耳朵貼上門板,想要聽得更清楚些,誰料幾個呼吸過後,伴隨着越走越近的腳步,她爸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小葵,要我進來幫你收拾嗎?”

看來是談妥了,余葵直起身,擰動門把手,讓爸爸進來拿箱子,自己拎剩下的大包小包。

余月如冷眼看着父女倆下樓,環臂嘲諷。

“白眼狼,養你十幾年抵不過你爸帶你兩天,我瞧你能在那邊住半年還是一年,等着吧,搬那麼多東西去,等他撒手一走,你還得搬回來。”

余葵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

程建國的工作單位隸屬央企,單位很早就分配了婚房,可惜外派這些年,空置的房子只能請隔壁託管。

鄰居向仲學和程建國是大學同窗,畢業后又做了多年同事,連兒女都同年出生,現又都在純附讀書,四捨五入,兩家孩子算得上青梅竹馬。

人生同步到這個程度,關係不可謂不親密了。

當晚,哥倆才見面就紅着眼幹了幾杯。

程家的房子空置太久,來不及大掃除,搬進去也還需添置些家居用品,向陽媽乾脆拾掇出自家客房和沙發,給父女倆將就一晚。

“向陽還在學校上晚自習,等他知道你搬回來這好消息,不知道多高興呢。哦對小葵,枕頭不夠柜子裏還有,嫌熱的話,毯子我也放這兒了……”

向陽媽利落鋪完床,便催促她休息。兩天兩夜沒睡好覺,余葵確實很困,腦子裏像熬了一鍋攪不動的濃稠漿糊。

一頭栽進床鋪,把被窩拉到沒過頭頂,然後斷了片兒。

床鋪得很軟,舒服又安逸,不知睡了多久,混沌間,余葵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忘了什麼呢?

夢境中,大腦貼心地閃過幾串關鍵詞:晚自習、開學、高二、返校——

老天爺!

余葵垂死夢中驚坐起。

暑假作業還沒寫完!

一頭冷汗的她徹底被這驚天噩耗嚇醒。

按說余葵平時再疲懶,也不至於忘了寫作業,偏偏暑假結束前一周,她趕進度那幾天,碰上譚雅勻奶奶過壽。

余母操持在酒店訂了桌,壽宴沒開始,余葵就被譚雅勻表妹的京巴犬咬破了小腿。

她從小怕狗,被狗一路追着跌進門口的噴泉池,譚家一群孩子在邊上哈哈大笑,而她當晚就開始高燒不退。

這還不是最慘的,住院那兩天,藏床底下的大批漫畫,又被打掃衛生的鐘點工翻了出來。

余月如怒不可遏,一聯繫前段時間老公皮夾里丟的五百塊,當下斷定是余葵偷了這筆錢。

病好才回家,她就三堂會審發難。

當晚,余月如一頁一頁撕毀了她珍藏多年的漫畫,撕累了還逼着女兒親手撕。

積攢多年的命根子一朝化為烏有,余葵的心態徹底崩塌了。當夜就籌謀着去成都找程建國,學校都打定主意不去了,作業自然也沒心情趕,剩下兩本沒完成的練習冊就這樣被她順手塞進了書包里。

按亮枱燈,時間是十一點整。

客廳隱隱還能聽見大人聊天說話聲,現在開始抄參考答案的話,補到下半夜還來得及。

余葵拖着沉重的軀體翻爬起身,打開床頭的雙肩包。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包里竟沒有一樣屬於她的東西!

發矇咽了口唾沫,跪在床邊手忙腳亂拎起包,嘩啦啦往下抖,直到抖落出裏面所有的物品。

可雪白的床單上,除了一台去年十月發售的蘋果iPad4、一副耳機、幾本天文和物理類的讀物、幾本封面抽象的外語雜誌,一隻印着中國航天工程研究院標識的水杯,再沒其他。

作業呢?

她傻了眼,一整天的回憶在腦海中閃現。

這書包是黨支部發給余葵外公的四十年黨齡紀念品,背帶上還綉着紀念章,余葵背它從沒和人撞過款。現如今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她在轉盤取行李時沒辨認姓名,拿錯了別人的四十周年紀念包,甚至還手賤把人家的託運標籤撕下來扔掉了!

余葵腿軟地從床上滑坐到地板,枱燈光暈照亮她亂糟糟的短髮,灰敗惶恐的臉蛋,腦門兒上只掛着三個字。

她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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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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