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棹

第二章 雨棹

遠處蔓延的晨光中,這條小街狹長的天空裏,雨雲依舊纏綿。淅瀝的雨中,陰沉的小街依稀傳來鄰居的談話和疾馳而過的摩托的引擎聲。

我坐在窗台上,細聞着樓下的廚房飄來的食物的味道,期待着Trista的早餐。

當清晨的雨就快要成為這一日的回憶的時候,對面的窗里傳來“Bythecathedral”的歌聲,聽來就像時間從遙遠的故事裏淡去的悲傷。

對街的白色窗欞的後面,淡粉色的窗帘在雪白的指尖被折成百褶裙的摸樣。幽暗、就像是從推開的窗里滑瀉出來。

我清楚的望見那彷彿夜空的月一般蒼白的臉。

“早上好,陳先生。”清子望着我,被憔悴雕塑得極盡柔美的臉上,宛然痛苦無法散去的微笑似有若無。

“早,水澤。”

“是在等韓嗎?”她一面不緊不慢地掛上窗鉤,一面對我說,“他昨晚沒有回來,大概是住在海上瀨翁街。”

我竟有一點莫名的慶幸,“沒關係,我等他的電話。”

她微笑着點了點頭,“那,我不打擾了。”

幾分鐘后,樓下的影音租賃店生鏽的柵門在刺耳的聲響中被緩緩地拉開。清子回到轉角的櫃枱後面,安靜地坐下來,枕着一支雪白的胳膊,側趴在玻璃的櫃枱上,在“Bythecathedral”的歌聲里,似夢似醒。

早晨八點,天空放晴,雨後的陽光短暫的帶過一絲明媚的清涼,宛然遙遠的故鄉初秋的錯覺。

我站在第五郡的海上瀨翁街一處別緻小樓的院門外等韓宰成。空氣中飄散着院門裏那隻拉布拉多犬身上撮下的細毛。飄揚的狗毛中,阿成的三個媽一個一個親吻着那隻拉布拉多,儼然和丈夫作別的妻子,從院門裏推着各自的摩托走出來,和我一次又一次客套的問好,卻沒有一個人請我去屋裏等。

離約定的時間已然過去二十分鐘,阿成才伸着懶腰下樓來,一面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一面推着他那輛新買的摩托走出院子。

我看着他那副懶散的樣子,多少有些生氣,“下次等你出門了再給我打電話。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等你。”

“知道了,”他說著又對我刻意的強調,“要不是給你介紹生意,我也不用這麼早出門。”言語間一面讓我坐上他那輛摩托,一面提醒我不要摩擦到它炫亮的外殼,甚至向我埋怨起那看似金屬的塑料車殼,而那埋怨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我和他那輛摩托來自相同的地方。

阿成介紹的人叫林嘉豪,祖籍浙江紹興,往上數四代,和我也算得上是同鄉。

約定見面的地方是阿成常去的一家餐館。這家店看上去有些簡陋,四壁幾乎沒有裝飾,牆邊永遠擺着兩隻紙箱子,一隻上面寫着“BJ鮮雞蛋”,另一隻上面是“BJ鮮鴨蛋”。頭頂幾台老舊的吊扇也成天的嗡嗡作響,吹下來的風直教店門邊烤雞排的油煙瀰漫得到處都是,香膩得叫人聞着無以形容。

初見林嘉豪時,他坐在牆角一張方桌的旁邊,穿着和這個地方極不相襯的范思哲襯衫,吃着和他的襯衫極不搭調的烤雞排。

我和阿成在那張桌邊坐下來,彼此間甚至沒有一個初次見面應有的握手。

阿成向林嘉豪介紹道:“林先生,這就是陳先生,我們都是老朋友了。”在阿成看來,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是老朋友,歷來如此。

林嘉豪卻是不以為然的看了他一眼,

“中國人過去的老毛病你們越南人倒是一個都沒浪費。”他說著抬起左手,拿指尖敲了敲腕上那塊Piaget。

“我可不是越南人,最多也只算半個。”阿成並不在乎林嘉豪那句不顧他顏面的話,他只在乎他那混着四分之一美國血統的韓裔身份,那是如今唯一可以令他在這個城市驕傲的東西。

林嘉豪拿了一張五十美金放在桌上,不無怨氣地說:“飯你們可以晚一點吃。先談正事。我有一批老撾大紅酸枝想走邊貿到浦寨,需要渠道。”

“沒問題。”我開始有點後悔來見這個傲慢無理的人,只是我卻也不想和錢過不去,“只不過,像老撾大紅酸枝這種木料,似乎不值得為了多出來的那點利潤走邊貿。”

他聽了皺起眉頭問我:“怎麼說?”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問,“看來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於此不置可否。

我於是也不再多問,畢竟那和我沒有多少關係。我對他說:“總之貨運不是問題,那邊的報關員也會替你安排。只有一點建議,押車必須一輛車跟一個人,要信得過的。途中只要停車就要有人守貨。尤其貨到新清之後,如果不能及時出關,更要仔細盯着。過關的時候,不止要確保你的木料一方不少,還要防着你的貨里被搭上別人的東西。”

林嘉豪微微一點頭,“我想知道你的傭金是多少。”

“談不上傭金,”我從煙盒裏抽出三支Marlboro,分別遞出去,“在你這一趟多出的利潤里拿出一成,除去韓宰成的中介費,剩下就是我的。但往後一年內,這條線你走的每一單都得通過我。這是規矩。”

他沒有急着答覆,心裏細算了片刻,默許地點了點頭。

阿成見了,儼然吃了虧一般沉下一張臉。

我於是在他的肩上輕輕一拍,“事成之後,阮文森付我的酬勞有一半是你的。”

阿成這才滿意的笑起來,些許尷尬的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嘉豪這時又問:“那你的錢我什麼時候付?”

“等你的貨在浦寨交接之後。”

阿成聽見我的話,一旁又皺了皺眉。

林嘉豪看着他那張多變的臉,於是又問我:“那訂金多少?”

“不需要。”

他不可思議的笑道:“這樣你好像有點吃虧。”

“有信用就吃不了虧,”我話裏有話的說給他聽,“何況這也不會是你在越南的最後一筆生意。”

他明白我話里的意思,沒再多說,只拿出他的手機來,接過我的話說:“留個電話。”

“090357926。”我看着他撥了那個號碼,聽見我手機的鈴聲,於是從桌邊站起身來,“那就這樣定了,我先走一步,三天之內會給你消息。”

離開餐館之後,我給阮文森打了一個電話。他是我初到越南時在河內結交的第一個越南人。儘管他有合法的公司,做合法的生意,但他這樣的人在越南掌控着一片灰色地帶。

中午,我去見了阮文森在西貢的秘書,談妥事宜之後已是下午。我叫了輛車去了統一府,在它外面的那片綠地尋了一張樹蔭下的長椅坐下來,這是我在這個城市見過的唯一一處寧靜的地方,寧靜得彷彿只要坐在這裏,那些過去的記憶就會在腦海中紛至沓來。

我忽然很想去Trista的咖啡館看看。我記得過去聽阿成說過,她的咖啡館是雪白色的,就連地上都鋪着白色的石子。我很好奇它究竟是什麼樣子,可是我拿着一張西貢地圖在第一郡找了很久也沒能尋見那個地方。原本我可以叫輛車去那裏,只是我迷信緣分,於是叫了輛車回到了第五郡的那條小街。

自從進入三月下旬,每天的黃昏這裏都會下一場大雨,瞬間的帶走白日的炎熱,然後在夕陽即將消失在地平線的時候忽然的放晴。

Trista會在落雨前回到這裏,她喜歡下雨,喜歡在下雨的時候跑去天台上。而我總會在開啟的窗前,聽雨中的天台傳來她放肆歌唱的聲音。

這個黃昏,我望着街尾的方向,忽然有一點期待望見Trista的身影,忽然有一點孤獨。

窗外,人流與摩托的喧囂中,從對街樓下的影音租賃店裏傳來“九月の海”。每天這樣臨近黃昏的時候,清子的影音租賃店裏都會重複的放一首老歌,儼然是對一段舊事的追憶,直至街燈亮起,店鋪打烊。

她像平日一樣,坐在轉角的櫃枱後面靠街的地方,側臉輕貼着右手的手背趴在玻璃的櫃枱上,左手塗著猩紅指甲油的指間一支MralboroBeyond在她恍惚的視線里隱忍的燜燒。

我默默地望着那儼然病弱的柔美髮呆,恍惚的忘了時間。

“陳汐染。”

我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我的名字,對街的清子在那聲音里直起身來,望着這院門外騎在摩托上的Trista,又循着她的目光望向窗邊的我。

我尷尬的拿起窗台上一本黑色封皮的聖經,假裝方才是藉著窗外的光線在看它,而我卻笨拙的將它掉了下去,落在Trista的花架邊緣,又掉落在樓下的台階上。

Trista一面推着摩托走進院裏,一面撿起那本聖經,抬頭望着我,笑得就像在看一場得逞的惡作劇。

我返過身去,點了一支Marlboro,想着Trista上來的時候怎樣敷衍,好讓我不被她取笑。

我聽見門外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又越來越遠。她沒有來我的房間,沒有像平日一樣來提醒我下雨的時候要關緊窗子,沒有來埋怨我每一個昨日沒有照做而弄髒了窗下的牆壁。

不知為什麼,我很想了解她此刻的心思,我想這也許是我變得對她有一點在乎。

我離開房間去往天台。那個天台應算是樓上的露台,只是樓上的房間與樓道之間沒有牆更沒有門,也僅僅只佔去一層樓三分之一的空間。Trista用那裏來擺放神龕,只是那個神龕里唯有一張她母親的遺像,泛黃的黑白照片里,是一個唯美的女人。每回看着她,我都不免好奇,這樣一個曾經遠在上海的女人何以會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地方,甘願為了一個註定不歸的人耗盡華年,香殞在這遙遠的異鄉。

“你對每一個漂亮的女人都着迷,是嗎?”Trista推開天台的門,刺眼的陽光里,黑色的身影像夜晚半遮弦月的雲。

“她很美。”我不禁要側過臉去再望一眼那照片里的女人。

“也很傻。”她深吸着這房裏瀰漫著檀香的空氣,又彷彿嘆氣的一息,朝我側了側頭,“來吧。”

“要下雨了。”儘管我不想被即將到來的一場大雨淋濕,卻也很想跟着她去到天台上。

她趴在天台的水泥欄杆邊看樓下的清子,聽着我腳下走近的拖鞋的聲音,小聲的問我:“喜歡清子?”

我心不在焉的一句,“也許吧。”

她驀地回過頭來,望着我,臉上分明是為了掩飾她的不高興而裝出的一副笑臉。

我也看着她,這沉默的對視變得就像一場決鬥,直到她覺得這樣很幼稚,開口問我:“有多喜歡?”

我一連地吸着香煙,直至它燃盡,於是又點燃一根。“應該比不上對你的喜歡。”

她鼻息間哼的一聲,不再看着我,轉而問我:“想知道清子為什麼嫁給阿成嗎?”

“不想知道。”

她再次的側過臉來,匪夷所思的表情,“還以為你會好奇。”

“沒什麼可好奇的。”我靠向水泥的欄杆,望着那個影音租賃店生鏽的柵門邊,青瓷的花盆裏一株對雨水的渴望中萎蔫的夕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和那故事之外的人都沒有關係。”

“Sawol,”她一面自語般說著我的英文名,一面從我的口袋裏拿出煙盒來抽出一根香煙,“你不該叫這個名字,不像你。”

“有些名字只是用來告訴自己已然失去的東西,就像我。”我拿出打火機,替她點燃那根Marlboro,“也或者是憧憬自己想擁有的東西,就像Trista。”

“我的名字是那個男人在我出生前取的。”她言語間,呼出的白色煙霧中,一副隱約的笑臉,笑得彷彿憂傷。

“我該下樓去了,”我望着街角的天空逼近的雨雲,“就快要下雨了。”

她沒有理會我,忽然朝着樓下一面招手一面大聲說:“清子,汐染想租一部電影。”

“可以把電影的名字告訴我,”樓下傳來清子的聲音,“我這就送過去。”

Trista笑着誇張地搖頭,“他想自己去你的店裏。”

“我什麼時候說要租電影來看了?”我在Trista的耳邊小聲的埋怨,“你真是會給人找麻煩。”

“去吧。”她一面惡作劇的笑着,一面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再不快一點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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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貢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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