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曖昧
清晨,夜色未盡,細雨徘徊在這條微寐的小街,似風塵的旅人細聲的淺吟。
我在窗前點了一支Marlboro,聽着樓下房東的屋裏傳來的“AileinDuinn”前奏的笛聲,就像她迴避提起的過去,孤獨地徘徊在這條第五郡上的小街。
樓下、Trista的房間亮着昏黃的燈光,映在小街對面凌亂的釘着舊招牌的屋牆上,儼然一片瘡疤的猙獰,唯獨令那牆上的一道白色小窗有了些許溫馨的顏色。
“這麼早起?”Trista的聲音,清晰的漢語,卻是略帶滬語的口音。
我探出窗外,低頭望去,她仰靠在窗檯前的花架上望着我,寬鬆的T恤勾勒出胸線的輪廓。
我提醒了一聲,“小心會掉下去。”
她沒有理會,手裏拿着一隻西門子3508i朝我舉起來,“你的手機昨晚忘在樓下的餐桌上了。”
“手機收起來好嗎?”我看着手機上的雨水,“進水就完蛋了。”
“有電話來了。”她轉過手,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沒有名字,是陌生人。”
“那就掛掉好了。”
“這個號碼今天早晨已經是第三次打過來了。”她好奇的問我,“真的不接嗎?”她接着念出了一串數字。
那個號碼我再熟悉不過。大概半年前,我第一次接到那個電話,可打來電話的人說話的語氣和聲音就像是故意裝出來的,讓人聽着只覺是溫柔得很不真實。我從沒在這個世上遇到過那麼溫柔的人。
那個電話第一次打來的好時候,我告訴她電話打錯了,她卻說出了我的名字。我問她的名字,她沒有告訴我。
此後的半年,她始終是這樣偶爾一通電話過來,有時問我的境況,有時說些不着邊際的話,總是寥寥的幾句,叫人聽不出說話的習慣。後來我也曾有幾次回撥那個電話,可除了她打給我的時候,總是關機。
看着樓下的Trista,看着她手裏的那隻手機,我故作滿不在乎的從窗台上拿起昨夜的那杯喝剩的,僅僅是滑到嘴邊,便已是覺着難喝的要吐出來,雨水和窗欞的味道混雜在酒里難以形容。
Trista一路小跑着上樓,進了我的房間,拿着那隻手機遞向我的面前,任性地摁下了接聽鍵。
我埋怨的望着她,接過手機放在耳邊,卻不想說話。
“最近還好嗎?”電話里依然是那個溫柔的聲音,聽在耳朵里就像雨夜漆黑的屋角傳來的細吟。
“還好。”我已然不再問她是誰,我已然於她沒有多少戒備。我只是反覆地深吸着一支Marlboro,就像是催着它儘快的燃盡。
她在電話里細聲的問我,“在吸煙?”
“嗯。”
“是不是你的肩膀又痛了?”她說,“我好像聽見有雨聲,是下雨了嗎?”
我已然不記得,我是否對她說過我肩膀在雨天偶爾會痛的事。我沒有回答,唯有燃燒的香煙在微明的房裏頻繁的忽明忽暗,儼然無聲的言語。
隨之而來的是彼此間的沉默,唯有氣息的聲音在電話里往返,直至她一聲“照顧好自己”,在我的沉默中掛斷了電話。
在這不長卻覺漫長的時間裏,Trista始終安靜地望着我,儼然一個蠟像館裏駐足參觀的遊客。
我迴避着她看我的眼神,低頭看見她那雙光着的腳。
“又沒穿鞋。”我脫去腳下的拖鞋,拿腳尖推去她的腳邊,
“地板很涼。”
“沒關係。”她儘管這麼說,卻還是穿上了拖鞋。
我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香煙遞去給她。
她搖了搖頭。
“我記得你過去是吸煙的。”我記得曾見過她抽的那種Sobranie,像彩色蠟筆,“是戒了?”
她隨口一句,“大概是因為你。”
“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解地問,“我也抽煙。”
“為什麼吸煙?”她從我的指間捏住那支就要燃到盡頭的Marlboro,放去窗台上的煙灰缸里。
“我嗎?”我想了想,答不上來,瞎編了一個理由,“大概是因為很酷吧。”
她鼻息里哼的一聲,就像是在嘲笑一個小朋友的幼稚。“那喝酒也是因為很酷嗎?”
“大概也沒錯。”
“那上一次呢?叫你吃了苦頭的那一次,你也覺得那很酷?”
她的話讓我想起那晚挨了她一記耳光的尷尬,想起來就自覺有些難堪。“那是個意外。”
她趴在窗台上那隻小魚缸的旁邊,彷彿有意捉弄地問我:“那天晚上,你是真喝醉了,還是故意的?”
我刻意很不正經的一笑,“說不定是趁着喝醉了故意的。”
“是真的?”她驀地一臉慍色,兩道眉毛幾乎皺成了一條線。
“開玩笑的。那晚的事,不好意思。”
“這麼說,那晚是真的喝醉了?”
“真喝醉了。”
“為什麼?”
“記不清了。”
她的手指貼着身旁的魚缸玻璃慢慢的移動,成群的孔雀魚追着她的指尖來回地游弋。“總該有個理由。”
我變得有些不耐煩,“哪會記得那麼多,應酬、或者忘乎所以了,喝醉是常有的事。”
她皺了皺眉,對着魚缸小聲說:“我以為你不是那種會隨便喝醉的人。”
我笑着問她:“是你以為,還是你希望我不是?”
“有什麼分別?”
我本想開一個曖昧的玩笑,只是那話終也沒有說出來。看着她那張臉上的嚴肅,我忽然覺着很累,累到不想去說多餘的話。“算了,這樣聊下去沒什麼意思。”
她也不再多說,沉默地望着對街那扇白色小窗,許久、又好奇的猜測着問我,“喜歡清子?”
我沒有答她,只說:“我看你倒像是喜歡過阿成。”
她不置可否的一笑,“你答非所問是在迴避嗎?”
“看來我是猜對了。”
“不和你說了。”她橫了我一眼,“弔兒郎當。”
我哼的一笑,那四個字叫我越想越覺着好笑,笑得儼然成了個傻子。
她沒好氣的說:“真的被我說對了?”一雙眼睛不知是好奇還是糾結的望着我。
“真是那樣倒好了。”我探出窗外,極力的望向遠處的天空,已然日出的天色刺激着眼睛有一點疼痛。
我問她:“幾月了?”
“3月24。”她總是清楚的記得每一天的日期,就像一個守望未歸的人一般清晰的數着每一個日子。
“雨季好像提前了。”我感到左肩酸脹的疼痛,眉心不經意地蹙起。
她微涼的指尖輕貼在我的肩上,問我:“不喜歡西貢?”
“只是不喜歡雨季的潮濕。”我看着那隻手,雪白的顏色,在我穿着黑色襯衣的肩上像夜晚高原的山脊縈繞的雲。
“為什麼來這裏?”她冷不丁的問,“為什麼不離開?”
“也許是為了逃避,”我說,“也許是沒想到會遇見你。”
她轉過身去,手指專註地輕敲在魚缸的玻璃上,吸引着魚缸里成群的孔雀魚,儼然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一臉無奈的嘆了一聲,“你又在開玩笑。”
我搖了搖頭,“大概是間歇性曖昧綜合症又發作了。”
她因了我的話笑出聲來,點了一支香煙,細細地吸着,又捏着它放在我的唇邊,轉過身去,望着窗外的遠方望不盡的天空問我,“還記得第一次吸煙的時候嗎?”
“忘了,過去太久了。”我沒有告訴她,我依然清楚的記得,那是在一年前離開那個城市的夜晚,依然記得那時窒息般的痛,依然記得即便是窒息時也無法忘記的離開那個人的痛。
Trista始終望着遠方,直到我話里最後一個音節從空氣中消失,才小聲的問我:“什麼時候,你的故事會說給我聽?”
“如果我說,我來這裏,只是因為想要離開另一個地方,你一定不信。”
她眯着一雙眼睛,看着天際的盡頭日出的彼方,輕細的一聲,“我信。”
我微笑,默默地深吸着那支Marlboro,看着它在漸明的天色里忽明忽暗,看着它最後的餘燼沉默在雨水浸滿的煙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