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是玉慎兒
時辰已過晌午,玉幼清自清音閣出來,心有餘悸的邊往城門處走邊思忖如何出城。
為了躲避先前圍追的人,她買了根簪子隨意將頭髮挽起,又買了面紗遮面,可那些人如果在城中尋不到她,必然會在城門口派人攔截,即便出了城,靠她一雙腿,得多久才能走到獵場。如果是這樣,便還是只能乖乖回玉府坐馬車。
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她仍不想坐玉府的馬車。
今日聖上與百官出行,皇城大街上馬車轆轆,鮮少有百姓往來,馬車所經之處人人避讓翹首張望。
玉幼清也沿着街邊,打量過路的馬車、商鋪,其中有一輛馬車顯得極為扎眼,倒不是它本身扎眼,而是好多人似乎有意無意的跟在它周圍,時不時還往車窗內瞟,那眼風,瞧得玉幼清都替她們尷尬。
寬大的車內,淡白煙霧裊裊自香爐中升起,錦衣人窩在深紅色厚實的錦褥中,面前小小桌案上攤開一本書,他單手支頭,目光停留在那本書上,眼神卻有些空。
桌案側跪坐着一個女子,低眉順目的垂着頭,乖巧靜候。
“嗯?”錦衣人忽然抬頭,目光穿過窗邊垂下的帘子,“你有沒有聽到歌聲?”
女子沒有回答,跟在主子身邊久了,她知道這樣的問句,主子是不需要人回答的。
但是今日,錦衣人似乎有些一反常態,他瞥了一眼女子,垂眸笑了笑,女子心中訝然,卻依舊沒有動,然後,她低垂的眸子看見一線陽光照進了車內,這讓她有些忘守規矩的微微抬起了頭。
錦衣人白皙修長的手撩開帘子一角,陽光下那隻手骨節分明,似乎暈開一層剔透的白光。女子微微側目,詫異地發現主子搜尋的目光里隱着一抹笑意。主子常笑,可她從未見過有誰,能讓主子的笑意浸透到眼裏……
錦衣人放下手,女子匆忙低下頭,聽錦衣人道:“去請馬車外哼歌的女子上車。”
“是。”女子軟糯一聲答,起身往外,她身後,錦衣人皺了皺眉頭,道:“你下去吧,讓大祟去請。”
女子身形一頓,終究什麼也沒說,退出了馬車。
他自始至終沒有看一眼女子,此時只覺心中煩躁,連香爐里裊裊的煙氣也晃眼,他順手拿起桌案上的茶盞,澆熄了香爐里的香。
這扎眼的馬車此時正從玉幼清身側緩緩駛過。街邊路人大多停下手上動作,側身避讓。玉幼清又瞧了眼這馬車,不知道是哪家的馬車這麼大陣仗。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玉幼清立在馬車右後方,沒有看見特意從左前方下車繞開的女子。她忙後退幾步,躲在人群後面,也彎着腰,這馬車裏的人,不會連腹誹也能聽見吧?
馬車上的車夫跳下來,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落在玉幼清的身上。玉幼清正垂着腦袋,沒看到馬車夫向著自己走來,只看到眼前擋着她的人忽然向兩邊散開,一雙鞋出現在面前,她心中一驚,正想也跟着散到一邊,就聽那馬車夫道:“我們家大人請姑娘上馬車,送姑娘一程。”
她訝然抬頭看看車夫,又看看馬車,恰一陣風起,隨風翻飛的窗帘內,一個熟悉的側臉若隱若現。
熟悉?玉幼清收回目光,不知道這熟悉的感覺從何而來,不過也好,她依禮躬身答:“多謝。”言罷笑了笑,在百姓驚掉下巴的目光中和馬車夫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車簾掀開,玉幼清矮身進入車內。
“是你?”
馬車內,錦衣人正斜斜靠在錦褥上,溫潤如玉的笑看着她,只是那笑,總讓她莫名想起,暗夜下,華麗舞台上的魅影,也許邪惡,也許無奈,也許是不得不拿起面具的苦命,也許是因懼怕而藏匿善良的防備,也許還有一種她想說卻說不出來的感覺。
“乾淨嗎?”錦衣人笑問,他說話時總帶着小小的拖音,很懶,很魅惑。
“啊?”玉幼清沒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坐到他身側一個錦團上,看起來絲滑柔順的材質,竟有微微暖意,待到坐定,她才環顧一圈這寬敞奢華的車廂,道:“乾淨啊,很乾凈。”她說的是車廂。
很多年以後的某個時刻,當他再一次用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語氣問起她這句同樣的話時,她才恍然憶起,很多年前他問的那句“乾淨嗎”,問的其實是他們初見時,她慌亂中的那句話。
“對了。”玉幼清調整到瑜伽的舒服坐姿,抬頭道:“早上……”
錦衣人似乎很疲憊,閉着眼沉沉的睡去了,他的領口依舊那樣敞開着露出胸膛,只是他已換了身品竹色長衫,烏髮規規矩矩束起,襯着車內一色深紅鑲金的裝飾,不覺跳躍,倒顯得他整個人清淡雅緻,玉幼清忽然覺得很奇怪,這樣一個渾身充滿誘惑、舉手投足間滿滿挑逗的人,居然也能將清雅融合於他的身上,她悻悻收回目光,兀自嘀咕了一句,“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車內很香,但那香沾了濕氣,味道有些奇怪,玉幼清沒有細細去聞,因為嗅覺的靈敏,她總是習慣去聞,但車內的味道在常人聞來或許和原來相差無幾,但她若細細的嗅,就能嗅到沾了濕氣后的古怪異味。
玉幼清皺着眉頭,輕手輕腳的將車內的香爐往窗邊移了移,整個身子都趴在桌案上,退回來時一不小心蹭到了桌案上一本書,紙頁摩擦的聲響在靜謐的只剩呼吸的車內聽來響亮而突兀,她身形立即頓住,側着腦袋瞄了一眼錦衣人,他似乎睡得很熟,眉頭微微蹙着,纖長濃密的睫毛安靜的垂下來遮在眼睛上,她湊得近了些,他膚色白皙里透着淡淡的紅,簡直一丁點瑕疵都沒有哎,她又湊得近了些,不敢直接湊到他面前看,就矮矮的落在他胸前的位置,仰着腦袋瞧,這樣的角度瞧過去,他臉上的曲線飽滿處飽滿,硬朗處硬朗,該收的地方又不顯消瘦,他溫熱的鼻息緩慢而有節奏的噴在她的臉上,痒痒的,她抬起一隻手撓撓臉,正想爬回去,馬車突然一晃。
……
馬車突然一晃,馬車夫大祟速拉韁繩穩住馬,一鞭子已經抽在了空中,習武之人手勁巧妙,鞭子的空氣中抽出一記響亮的聲音如響炮。
前方突然鬧成一團的幾人齊齊回頭,其中一個穿着稍好的男子先是瞧了眼馬車,臉色變了變,隨即發現驚了馬的物事,是身旁婦人手裏沒抓緊的白鵝,正大搖大擺滿大街亂竄。他一雙賊眼滴溜溜一轉,立即抓住婦人肩膀,拎到馬車前,推了一把。
婦人本已漲紅了臉,此刻突然被抓被推,無措的摔倒在地,嘴裏的喊鬧聲已摻了哭腔。
那推人的男子也不理婦人,上前握拳,換了一副討好嬉笑的臉,“在下唐安,不知是大人的馬車,竟讓這無知婦人驚擾了大人,還請大人開恩。”言罷,他一腳踹在婦人腰上,聲色俱厲的道:“刁婦,你驚擾了大人的車駕,還不快過來給大人賠罪!”
那婦人剛剛爬起又被一腳踹倒在地,也知這身份顯貴之人不會聽一個百姓的辯解,委委屈屈爬起來,因着動作慢了,又被踹了一腳。
大祟面無表情的瞥了唐安一眼,隱約似乎聽過這個名字,卻想不起來,他漠然道:“不必了,讓開車道就是。”
“是是是。”唐安忙不迭的點頭哈腰,兀自往邊兒上退。
婦人也沒說謝,也沒其他的話兒,安靜的爬起來去抓白鵝,大祟瞧了一眼那亂竄的白鵝,下車隨手拾起一顆石子,對準那白鵝彈了出去,白鵝尖叫一聲倒地,婦人忙過去拾了,還是沒說一句謝,默默的排到出城隊伍的最末。
大祟重新坐上馬車,也沒看後來的事兒,正想揚鞭,前頭忽又來了一人,大祟認真瞧了一眼,發現來人正是玉府的管家劉見東。
劉見東上前先是一揖,道明了來意。
玉府今晨失竊,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是失竊之物着實重要,而竊賊正是玉府家賊,又正值聖上出行,才如此興師動眾的派人在城門口盤查,以致人流擁堵,才如此驚了車駕,劉見東表示了歉意,嘴上不說,眼神卻一個勁兒的往車內瞟。
大祟瞧着他一副想盤查卻不好開口的模樣,自家主子比玉府官階高上一等,換了平時,連那玉伯牙也不敢攔主子的車駕,看來玉府出的事恐不是劉見東嘴裏說的那麼簡單了。
大祟心思一轉,轉頭向車內請示。
……
馬車突然一晃。單手撐在柔軟厚實的錦褥里的玉幼清身子不穩向前一跌,她急忙抬起撓臉的手撐在車壁上!
此時,玉幼清左手撐在錦衣人身體右側的錦褥上,右手撐在錦衣人左肩後上方的車壁上,身子還堪堪越過錦衣人身前的桌案,兩條腿趴在錦團上,她的臉正對着錦衣人的鎖骨處,而她的身子離錦衣人的身子只差約一寸的距離,如此怪異不協調的搖搖欲墜姿勢,退也是倒,不退,時間久了也是倒。玉幼清苦苦維持着,連此刻的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放慢再放慢,只能寄希望於錦衣人沒醒了。
錦衣人在馬車不穩的時候,就已經睜開了眼,他知道她一直在看自己,卻沒想到她會倒向自己,故意一動未動。他垂下眼眸,正能瞧見她嬌俏的臉,她的衣領似乎做過修改,隨着她的微微顫抖,領口晃動,他立刻轉開眼去,隨即無聲笑了笑,他想看看這個聰明且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會如何為自己解圍。
車外一直吵吵嚷嚷,直到大祟向著車內請示。
玉幼清暗罵一聲,怒睜着眼睛瞪着錦衣人,亮了亮尖尖虎牙,企圖以此威脅他不要暴露她。錦衣人一直默然聽着,他笑看着玉幼清,故意默了一會兒子,才對着車外道:“玉參政許久未到我府上吃酒了,劉管家何時替我吹吹這耳邊風?”
馬車外。
劉見東臉色很不好看,這是在逐他了,他們家主子何時和這位吃過酒。按着理兒,大祟請示,意思已相當明了,可他連臉都不露一露,就打發了他,他權是替主子咽不下這口氣,然又能如何,他只得笑笑道:“是。大人既然還要出城,老奴就不耽誤大人了。”他轉頭對着城門口揮揮手,又向著馬車內道:“老奴恭送大人。”
馬車繼續轆轆前行。
馬車內。
錦衣人挑眉看着玉幼清瞬間紅透了的臉和耳根,戲謔道:“還要趴多久才夠?我可是個男人。”
男人!男人你妹!你以為我不想起來,你以為我樂意趴在這兒啊!老娘我是動不了了!她手腳漸漸麻木,老娘動了,還不知道是誰占誰便宜呢,嗚嗚嗚,不知道看眼色的男人,還不來扶一下老娘。
玉幼清使勁腹誹了一陣,見錦衣人仍是沒有動靜,嘗試着自己動了一下腳。不動不要緊,這一動,她立刻再支撐不住,往他身上栽下去,千鈞一髮之際,她只來得及閉上眼睛。
千鈞一髮之際,錦衣人笑着轉開臉。只一剎,玉幼清便覺腰部有一股氣流盤旋着將自己托起,那股氣流穩穩的托着她坐穩,她看了眼自己的腰部,又偷偷瞄了一眼錦衣人,方才的尷尬再次襲來,蹭一下連脖子都紅透了。
錦衣人悠然倒了一杯水,遞到玉幼清面前的桌案上。他帶她一程,本是想看看今日獵場之上到底有什麼局等着他。但方才清音閣那邊報來的消息,讓他忽然想把某些事,提前在她心裏挑明,看看她,會作何反應。
“你知道,今晨刺殺你的,是誰嗎?”他垂頭,漫不經心的捻起胸前一根栗色長發,繞在手指上把玩。
玉幼清拿着杯盞喝水的手頓了頓,明明杯里已沒水了,但她仍裝作喝水的樣子。
許久沒聽她回話,錦衣人也沒看她,繼續道:“楚雲起,你的未婚夫婿。”提到楚雲起時,他聲音有些冷。
玉幼清輕輕一聲冷笑,慢慢放下杯盞,先抬起一雙桃花般媚的眼眸,看向錦衣人,再緩緩揚起下巴,道:“為什麼告訴我這個?”
不等錦衣人回答,她已自己答了,“因為你是衛家人。你告訴我,是為了挑撥玉楚兩家。”
錦衣人神色閃過一絲古怪,他淡淡勾起唇角,抬手伸到窗外,微風揚起他手指上那根髮絲,散了。
“但你告訴的是玉慎兒,而非玉伯牙。而且你一劍,就結束了行刺者的性命,而不是留着他,離間玉楚兩家。憑你的身手,足以讓他不死。”
“我相信派人行刺的是楚雲起,玉慎兒一旦死了,玉楚兩家雖聯姻不成,卻可將髒水潑到你們衛家的頭上,而楚雲起有人證,你們衛家有動機,這件案子若成立,皇帝樂見其成,衛家也一定會倒台。”
“所以你會救我,也願意帶我一程。因為我,是玉慎兒。”話說出口最後一句,她停了停,在這異世,她竟要藉著另一個身份,才能活。
“對嗎?衛尋。”
錦衣人蹙眉玩味的看着玉幼清,他本以為玉慎兒就是個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世家小姐,今晨一見,也不過是聰明些罷了。沒想到,她剛開口,他還以為她只是簡單的認為他在挑起她和她未來夫婿之間的嫌隙而已,然,後來的話,才是真正的玲瓏剔透心。
“衛尋……衛尋,呵……”衛尋喃喃重複着自己的名字,拍掌以贊,“但我此刻依然能殺了你,嫁禍到楚雲起的頭上。”他玩味兒的瞧住玉幼清,對於楚雲起的一切,這個深閨小姐果然被瞞在鼓裏。
“你不會的。”玉幼清將桌案上的茶壺擺在衛尋面前,又將茶盞放在其左右下方,左邊兩個,右邊一個,“你比我更清楚,玉楚聯姻,就是皇帝不想看到你衛家獨大的警示,沒有人會在意真相是什麼,所有人看的都是結果。”她輕輕而利索的扣上了右邊那一個茶盞。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輕輕握住玉幼清的手,將她手中茶盞再次重重翻上來。
玉幼清慢吞吞抽出自己的手,衛尋只會護她這一時,強者博弈,一着不成,便不會再繼續,以免弄巧成拙。這就如現代商戰,對手越是坦蕩,就越是自信強大,若不是她自小踏入商場,獨自一人運作她爸的整個集團,應付因她爸生病倒下后,集團內部各種毀約、背叛、公司癱瘓、資金流失……她很難練就這樣敏銳的思維。其實她原本一直困在謎團中,直到方才玉府管家那一出,才讓她真正確定馬車內錦衣人的身份,聯繫到早上莫名的刺殺,慢慢抽絲剝繭,一切也就明朗了。
“等等。”玉幼清心中閃過一絲疑惑,衛尋是敵,她此刻卻不得不信他,“你說,刺殺我的人是楚雲起派的……”她先前只將楚雲起歸為楚家人,卻忽略了一個細節,楚雲起分明是個風流成性嗜賭如命無酒不歡的膿包紈絝。
衛尋一副“你終於意識到不對了”的表情,他遲疑片刻,道:“楚雲起並非陸家長子。”他頓了頓,細細探究着玉幼清臉上微妙表情,“你此去獵場,想必能見到陸豐。”
他話說一半,玉幼清費解的瞧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她盯住他面上神情,細細揣測他話中意味,猜測着這個陸家、這個陸豐和楚雲起、玉慎兒有何聯繫。
衛尋低頭喝着茶,唇角微微勾起,瞧着毫無異常。
玉幼清轉着眼珠,遲疑着道:“陸家……我……見陸豐做什麼……”
衛尋抬頭,“你就要嫁給楚雲起,難道不該見一見陸豐嗎?”
玉幼清皺起眉頭,衛尋面上神色古怪,笑意里夾雜着似狐般的眼神,牢牢將她鎖住,她試探着慢慢的搖了搖頭,在玉府時,她雖任性將玉伯牙請來教她規矩的人一一攆走,卻也認真了解了這個異世,只是似乎無人提起陸姓家族。難道這個玉慎兒在逃跑之前,還有一位陸姓情郎?不是說她從未現身於世人面前?若是真有,得小心避開,若是遇上,又是一場不必要的麻煩。
衛尋頗有些深意的笑着低下了頭,他緩緩轉動着手上的戒指,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一線金光透過車窗,灑在桌案上的茶盞上,斜斜的恰好越過了茶壺右側那一個。一如此刻的他和她,她浸在陽光下,若有所思,他融在陰影里,難辨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