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是他?是她(上)
()再回洞窟,陳襄一如回到家裏一樣感到萬分親切。看窟中石柱錯落參差迷宮巧設,襯以石筍安卧,石rǔ高懸,石花晶瑩,石幔飛瀉,其狀其形其sè其態光怪6離宛若太虛幻境。陷在此三年多與凌柯相伴,只當絕境,竟從未留意洞窟中是如此的奇妙。
陳襄拉着雀兒跑在前面高聲呼喚着“師父,師父,大牛回來啦。”但任他喊破了嗓子,只聽迴音隆隆,卻無人應答。他跑遍了各處,只見吃剩的食物擺放的齊齊整整依然新鮮,炭灰猶有餘溫,“想是凌柯師父剛剛出去了,等下便會回來。”他思忖道。
再轉回到刻有圖譜的石室,他不由大吃一驚,壁上及地面上的圖形文字已被鏟去不辨仔細,插在石壁上的雙鉤雙鞭已不見蹤影,只多了一座墳冢,那具枯骨當是已入土為安了。烏有居士和寶婆婆正手拂石壁嘆嗟唏噓,聽陳襄回來,烏有居士轉身招呼道:“大牛啊,看來咱們晚了一步,你什麼時候私下又拜了個師父,這個師父怎麼回事兒啊?”
陳襄方注意到面前石壁上新刻的一行字,寫道:陳襄,你若回來,見字如面,師父去杭州,可到那裏相會。
陳襄心頭一酸,繼而大喜,凌柯師父既已重入紅塵,自是身心已復。他整整衣衫雙膝跪倒,面對凌柯手書拜叩了,一手拉着烏有居士,一手拉着寶婆婆就勢坐在二人中間,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把一直沒得機會解釋的跳下山崖卻被潛流衝到這裏,幸遇凌柯出手相救,騙他打通了通關大脈,最後拜師學藝的經過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聽得烏有居士長眉直跳,寶婆婆愈見驚奇,雀兒則聚jīng會神流出了鼻涕。
“師父,陳襄糊裏糊塗又拜了個師父,雖然犯了欺師之罪,實在是身陷絕境情非得已,情有可原,罪猶可恕,這次就饒過大牛了吧。”
“臭小子,跟師父耍貧嘴,呵呵。”烏有居士眉開眼笑,罵道,“你小子福星高照,你那個既瘸腿又駝背的師父叫什麼名字啊?是哪門哪派的?”
“那個師父很少說起他自己,我那時對什麼江湖門派一概不知,對武功也不感興趣,便也從未問過,只聽他有一次自稱凌柯。”
“沒聽說過,江湖上像點樣的沒這個字號,凌柯?沒名,沒名。”烏有居士笑道。
“是宇文凌柯?”寶婆婆猛地抓住陳襄手臂,指甲幾yù掐入肌膚,顯得十分激動,
“宇文凌柯?”烏有居士大叫一聲,神sè一片茫然。
見烏有居士和寶婆婆神態異常,陳襄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凌柯師父經常流露出的痛苦和yīn郁的表情浮上來,他究竟有幾多仇恨?又為什麼而迷惑?烏有居士和寶婆婆與他定是有相當親近的關係,也許馬上就會解開這一謎團。
“師父,當初,他一眼就認出了我是被謝宗人的奔雷掌所傷,哦,還有,我提到師父收我為徒的事情,他好像稱你為師叔呢。”
“是他,一定是他。”烏有居士訥訥地不知是喜是悲,“老天爺保佑,他還活着。”
陳襄再喚了幾聲,烏有居士沒聽見一樣,只是反覆叨念着這兩句話。陳襄只好轉向寶婆婆問道:“師娘,我的凌柯師父若果真是你們說的宇文凌柯,那他也是咱們同門的么?”
寶婆婆黯然道:“是本門最出sè的弟子,不過我卻沒見過他。他入門的時候,我早已遠走天山了,問你師父吧。”
在回洞窟的一路上,陳襄對寶婆婆十分殷勤,並從隻言片語中弄清楚了她的本名叫顧寶娘,與烏有居士本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戀人,卻因一時之氣一別就是七十多年,故而陳襄這幾天一直在中間插科打諢極力撮合已進耄耋之年的這兩位老人家和好,但寶婆婆想是怨懟之心rì久積深,總是忽冷忽熱不肯直接面對烏有居士,要說些什麼事情還是要陳襄居中傳達。
“宇文凌柯是你大師伯的第三個徒弟,唉,從來都是叫他小宇文的,是以一時竟沒想起他來。”烏有居士雙眼望着陳襄,但眼神兒卻彷彿穿過陳襄,再穿過石壁,一直看向遙遠的虛空。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聽我們的師父說,我的師曾祖是不世出的一代豪俠,人稱天下第一劍客,若是依你在石壁上看到的題字所述,很可能就是三鬼的子嗣。據說當年師曾祖門下親傳及記名弟子不下千人,另有慕名而謊冒弟子的更是難以計數,其氣勢遠遠蓋過少林武當。但師曾祖天xìng恬淡,不願開宗立派受聲名所累,僅僅傳揚武學而已……
“至於師祖一輩為師曾祖的長子,雖天資聰穎,卻太多旁騖,於武功之外,琴棋書畫詩酒花,丹醫卜算匠廚茶,樣樣關心,致使對師曾祖的絕學不免疏忽。再加世事變遷,兵禍消弭,邊疆安靖,門下子弟紛紛入仕的入仕,經商的經商,連師祖的子孫也棄武修文,最後不知所終……
“還是我與你師娘的師父接掌本門之後,才讓師曾祖的武學得以揚光大。他本是師祖的關門弟子,得親傳並不多,可他潛心研習修練,將缺失遺漏的鉤、鞭、劍法重新推演出來,並廣采眾長自創了三套劍法。只是他收徒甚為苛刻,而課徒又十分鬆懈,我同門師兄弟僅七人而已,平rì只由大師兄代為傳授,所學也各不相同……
“大師兄是師父的兒子,亦是絕頂聰明之人,只是脾氣暴躁。你師娘恨我不務正業負氣出走後,大師兄更是幾近癲狂,唉,其後又生出許多變故,卻是你師娘不知道的了。”
陳襄聽出烏有居士的弦外之音,拉住寶婆婆的手撫摸着,但誰都看的出他的一臉關切之情十分虛假。“師娘啊,陳襄雖然沒趕上師娘豆蔻年華之時,想來當時定是深得師祖和幾位師伯師叔的萬般寵愛,你一離家出走,傷心的恐怕不止是師父一個人了。”
“你是個壞孩子,也不知跟誰學的一身無賴氣,也不知當今的女孩子是不是也喜歡壞蛋。但願你以後有七八個女孩子整rì纏着你,叫你也嘗嘗情為何物。”寶婆婆凄然一笑,抽回手拍他一巴掌道,“就告訴了你吧,我一氣之下遠走他鄉,倒也不單是因為你那個不成器的師父。大師兄雖說脾氣暴躁,可對我卻是很體貼的,但我只當兄長無論怎樣也喜歡不上他,而他只要看到師兄師弟跟我親近,總要借故一通火。我曾多次暗示你師父與我一起出走,可那個痴獃苶傻的傢伙……哼……”
“怪不得,我一見到師娘,就知道師娘是那種外柔內剛的奇女子,是幾輩子修行才能遇到的好人。”陳襄嘆口氣又道:“我師父年輕時腦筋一定不太靈光,就知道一門心思地痴迷武學,大概從來也不瞅瞅桃花呀,野草啊,星星月亮什麼的。不是吹牛,要是當時我陳襄在場,必要當頭棒喝,呔,即已得千嬌百媚的師娘的芳心,還要那勞什子的武功何用?”
話音剛落,烏有居士與寶婆婆一邊一個,掐的他痛入骨髓。陳襄跳起來嚷嚷道:“哎呀呀呀,不玩了。人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欺負徒兒你們倒是心氣兒相通,自己的事兒卻一輩子也想不通。相思了七十多年,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了,還像陌生人似的,就差一句話,就差一個眼神,就差一個諒解,就差……哼哼,你們二老可別怪我心直口快。”
烏有居士和寶婆婆被他驚呆了,四目圓睜,不由彼此對望,黯然神傷。一輩子的幽怨情思被翻出來,似乎連自己都害怕了。
雀兒一旁也過來掐了陳襄一把,小聲道:“哎陳襄,你真膽大,從來沒人敢這麼對nainai說話。”
陳襄也自知話說重了,歉疚地又坐回兩個人的中間,搖着寶婆婆的手臂輕聲道:“師娘,其實陳襄心裏也很苦呢。陳襄少不更事,這些rì子遇到了好些事情也理不清楚,又沒有個親人能說說……”他突地心頭一動,轉而攬住烏有居士的臂彎,急切地問道:“師父,你老人家聽說過宋玄這個名字嗎?”
烏有居士渾身一震,“你怎麼會認得宋玄?”
陳襄道:“還有個綽號,叫醫三界的,好像是我的爹爹。”
烏有居士驚詫地捧住陳襄臉頰仔細端詳,繼而哈哈地仰天長笑不止,良久,方眼噙淚花緊緊抓着他喜道:“我就知道老天爺有眼,你小子,你小子,你小子難怪一肚子心眼兒,宋玄的兒子,哈哈,豆鼠子生了個黃鼠狼,一輩勝過一輩,你比你爹爹還要強了。可你剛剛說什麼?什麼叫好像是你爹爹?”
“我一直是姓陳的哦,突然冒出個宋……呃,總是搞不懂嘛。”陳襄見烏有居士顯然認得宋玄,激動不已,急忙把自己緣何會棄家誤闖江湖,巫天白等人提到宋玄字號時的情景一股腦實說了。
“傻小子,宋玄是你師伯的獨子啊。你師伯老來得子,自是對他寄予厚望,可他整天鑽到師祖留下的典籍中不是葯就是毒的,整個一個書獃子,是以武功平平,不過杏林之技人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當為江湖第一妙手。謝宗人、宇文凌柯是他的二師兄三師兄,俱為同門師兄弟。那麼你娘姓梅,對吧?”
陳襄點頭認了,但雖然解開了一個謎團,卻有更多的東西隱在霧裏令他摸不着頭腦。
烏有居士沉思片刻,理了理白,拍拍陳襄後背道:“去去,上一邊去。”
他推開陳襄,挪到寶婆婆身邊,握住寶婆婆雙手道:“師妹,小寶子,真是一晃啊,咱們都老啦,你五師兄也不想再避諱什麼了,從小一見到你,我就打定主意要娶你為妻的呀。我一直不敢說出來,我配不上你,我怕你看不起我,我,我……”
寶婆婆直視着他,嘴唇顫抖着道:“你終於說出來了。”
烏有居士道:“這句話我對老天說了一千遍一萬遍,我想你要是聽見了一定會回來的。”
寶婆婆像是費了全身的力氣,才絆絆磕磕地輕聲說道:“有哥,你真不知小寶子回來過么?月黑風高的時候我幫你把過風,鶯歌燕舞的青樓我給你送過茶點,你輸光了銀子,是我讓那些潑皮無賴又送還與你。你一次又一次讓我傷心,我對天過誓,我再也不認你這個五師兄,也再不是你的小師妹。”
“小師妹,我真是笨呢,我怎麼忘了小師妹是易容的祖宗呢?”只聽一聲脆響,烏有居士縮回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小師妹,可你不知道,自你走後,師父他老人家不久就仙逝而去,大師兄的脾氣更壞了,對幾個作師弟的不是打就是罵,跟家常便飯一樣。四師兄你是知道的,從來yīn陽怪氣的,有一天突然偷了師父的幾冊秘籍,還傷了小師弟,跑得無影無蹤。大師兄把怒氣全撒到我們身上,雖然對我還不算太凶,但跟別人卻鬧翻了,後來他們互相也猜忌起來,越鬧越不像樣子,最後一拍兩散,大家從此各奔東西。唉,我那時心裏堵得慌啊,每rì里只能借酒澆愁,到處胡鬧,小師妹,你當時看到了為什麼不點撥我一下子呢?啊?”
“等我自己醒過腔來,已太遲了。大師兄氣大傷身,得了怪病,久治不愈之下,也撒手西歸。師兄弟們沒有心情再重聚一堂,祖師爺歷盡磨難創下的基業卻毀在咱們一時之氣上,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罷,我一生不想收徒,也是深怕重蹈覆轍啊。”烏有居士頓了頓,平靜了些,招呼陳襄道:“大牛啊,你過來,師父當初收你為徒,卻也不是真心的。”
“大牛不糊塗的呢。”陳襄極力想沖淡yīn郁的氣氛,嘻嘻笑道,“我早知道師父只是對鬼婆子的東西感興趣,我呢,當初也是想借師父這棵大樹逃過那一難,咱師徒倆各懷鬼胎也算扯平了,嘻嘻。”
陳襄邊說邊擁着烏有居士和寶婆婆又回去坐了。
烏有居士紅光滿面,鬱結於心的塊壘終於吐了出來,令他大感輕鬆。他拉着陳襄坐在身邊,道:“臭小子,你那個爺爺的xìng子要是像你一樣該有多好。我當時強要收你為徒,雖然存有私心,卻也不是貪圖她的什麼秘籍物件,我以為那是你師娘呢。”
他轉過頭對寶婆婆道:“小師妹,前些年,道上突然冒出來個鬼婆子,心狠手辣,殺的江湖上人人自危。我以為那就是小寶子。”
寶婆婆瞬間變了臉sè,身軀也抖得如寒風中的枯葉。
烏有居士趕忙賠上笑臉道:“啊哦,不是說小師妹心狠手辣,只是聽人傳言的年紀模樣,我想世上還有哪個女子的武功有如此之高?我三天兩夜便趕來遼東,卻是虛驚一場,哈哈。”
寶婆婆緊緊抓住烏有居士,急急問道:“那個人有多大年齡?長得什麼樣?”
烏有居士笑道:“武林之中,怕是只有我這個機靈古怪的徒兒見過她生前的樣子了。大牛啊,她的東西也是你藏了吧?”
不待陳襄接過話頭,寶婆婆叫道:“你是說,她死了?”
“是啊,我見到她時,她的面目已是血肉模糊不辨模樣,唉,可惜了一身絕世武功卻不走正道,至今也無人知曉她的身份來路……”
“陳襄,她很老么?”寶婆婆打斷烏有居士,探身道。
“那個神仙姑姑,是戴了人皮面具的。”陳襄被勾起心思,不由痛從心來。
“啊對了,我看這臭小子軟硬不吃,就是想等過段時間慢慢套出他的話來,好弄清那個鬼婆子的來歷。她的面具卻是我收起來了。”烏有居士在懷中摸索着掏出個布包遞給陳襄,“大牛啊,就送給你吧,留着以後月黑風高的時候好用。”
不料寶婆婆手按烏有居士欺身一把搶過布包,急急撕開,只看了一眼,尖叫一聲摟住烏有居士,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