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管仲之儒

第六十四章 管仲之儒

次日,舊涼國公府正堂。

八梁四架的正堂,完全是明初王府正殿的規制,是朱元璋賞給涼國公藍玉的殊恩特典。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在洪武皇帝誅殺藍家滿門的煌煌聖喻上,頭一條罪狀就是藍玉府邸的正堂逾制,據說百戰百勝的藍大將軍聽了聖旨,連說了五個夫復可言。

幾百年了,這所記載了血腥、陰謀、欺騙的大堂一直屹立在凄風苦雨中,宛如一個巨大的驚嘆!

高冠峨服,寬袍大袖,頭上還插了兩根長長的雉羽的羅虎,端坐堂上,手裏緊緊的捏着一紙文報。

大堂兩側散落着使團的文武隨員,有羅虎從震山營調來幾個心腹舊部,有王進寶、張勇這樣由他親手招安的馬賊頭子,有龔鼎孽這種純是衝著功名的依附者,雜在這些羅虎的私人中,李成柘顯得形單影隻,就象黑暗的影子。

羅虎手裏捏着的那紙文報,是順軍克複太原的捷報。加上之前順軍就已攻下的大同、臨汾,至此山西的膏腴之地,盡在順朝掌中。不過,這些只是意料中事,阿濟格的西征軍全軍覆沒后,清廷已註定保不住山西,之所以還會有一場場戰鬥,無非是清軍想消磨順軍空前大勝后積累下的銳氣罷了。

引起羅虎注意隱藏在捷報背後某些別樣的意味,使團今天才獲知消息,那麼至少在兩天之前,南明的君臣就應該知道順軍已經拿下太原。順清明三方中,論軍力南明最弱,可論情報的搜集與傳送,南明卻當數第一。到底是老牌政府,北方的士紳不管明面上打是誰家旗號,內心裏總向著明廷多些。

既然早就知道,還敢這麼不冷不熱的晾着順軍使團,弘光小朝廷還真夠沉得住氣的。

‘過了今天,我看你們還怎麼忍!’想想自己就將要做的驚世駭俗之舉,羅虎不禁嘴角含笑,他都迫不及待想看那些大儒們目瞪口呆的樣子了。

“伯爺!時辰到了!”一個青衣小吏進來的提醒道。

羅虎霍然起身,大步向堂外行去,那種雷厲風行,與以往領軍出征時一般無二。

午時正刻,長長的隊伍出了涼國公府,朝着俗稱的夫子廟的金陵孔廟進發了,沿途圍觀的人群多達十萬之眾。

從昨日晚間起,媚香樓所發生的一切,就已傳遍了六朝古都的每個角落,其中又以順朝的使者大張旗鼓的祭孔最為轟動。若非怕犯了當朝的忌諱,看熱鬧的怕還要多上幾倍。

最吸引的圍觀者的,既不是那五百衣甲鮮明的順軍騎兵,也不是那架蓋着紅綢的抬子,而是一頂頂縷空雕花的小轎,是小轎上的蔦鳶燕燕,秦淮河上幾乎所有的當家花魁都來了,這樣風景可是百年難遇。花魁們之後是一群‘綢衫方帽’的普通商人,一個個哭喪着臉,他們都是順軍在采賣祭品時強行請來的。至於‘請’他們所為何來,別說這些商人,就是一般的順軍軍士也不得而知。

幾千強打精神的明軍將兵在綿衣衛的調度下,努力的推持着順朝使團的祭孔隊伍所到之處的次序,忙得不可開交。

‘散觀其變,不許擅生事端’是南明的內閣就順朝使團祭孔一呈,計議了半天才得出的結果。可以這樣說,是南明官僚的顢頇昏聵,及其無可救藥的鴕鳥心態,給了羅虎為所欲為的資本。

南明朝野並非沒有聰明人,在與孔廟一牆之隔的金陵學宮門前,羅虎就遇到了老大一隻‘攔路虎’。

白衣勝雪,一塵不染,面貌清癯,長須飄飄,明明年過花甲,卻神采飛揚宛若中年,身後是數百虔誠的門下弟子,身側有絕代紅顏素手相牽,好一個風流儒雅的當代名士。

“可是牧齋先生當面!”羅虎上前施禮道

”正是錢謙益!”‘儒雅名士’一絲不敬的回了一禮。

龔鼎孽也搶上前來:“受之兄,久違了。何故阻我等心向聖人之心!”說來他與錢謙益還是多年的老友,當年一同名列江左三大家的。

“芝麓先生言重了。”錢謙益對龔鼎孽甚是客氣,卻也悄然劃清的界限:“仆何敢阻他人向孔之心。只是孔廟向來沒有讓商人與青樓女子入內的先例,還請兩位將這些市井中人留下。國家大典,在戎在祀,容不得如此兒戲”

羅虎注意道,錢謙益說這些話時,邊上的柳如是面有不豫,卻又稍縱即逝。

羅虎沒有正面回應,把手向後一招,自有軍士座揭開了抬子上的紅綢,露出刻有‘管仲之靈位’的五個大字的朱漆木牌。

“牧齋先生!我欲以此牌陪祀大成先師,可夠資格!”羅虎對錢謙益畢恭畢敬的請教道。

錢謙益敢說的管仲不夠資格?眾所周知,連孔子本人對管仲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然也不會有‘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意思是說要是沒有管仲,我們就得淪為異族的奴隸,穿着左衽的衣服,披散着頭髮)之語。

再者,眼下是什麼時勢,盼左衽的帽子可是誰也戴不起的。

可老奸巨滑如錢謙益者也怎會輕易就範:“管子的生卒年月都在孔子之前,以之陪祀孔子,不甚相宜吧。”

雖然錢謙益尚不明白,管子入祀孔廟與讓妓女商人進入孔廟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可對方想做什麼,自己統統擋回去,總是錯不了的。

“先生可聽過管仲之儒。”羅虎的態度更加恭敬了。

管仲之儒,是管子之學受到孔孟學說的影響后產生的學術流派,偏重於發展國計民生,五代十國時盛極一時,有宋以後,這門儒學分支便漸漸勢微,近代更是鮮為人知。當然。象錢謙益這樣的當今碩儒,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不等錢謙益作答,羅虎又連連逼問:“管仲之儒既為儒學一支,天下之儒百川入海最終皆歸於孔孟,總歸是錯不了的。

那麼按孔子達者為師,不分先後之說,管子以管仲之儒的代表的身份入祀孔廟,伴於聖人身側,豈非順理成章。”

錢謙益臉色微變,一貫的謙和笑容也變得有些冷冰。羅虎所言雖有強詞奪理之嫌,卻牢牢站住了天下之儒歸於孔孟的‘正理’,甚是難纏,一時還真不好反駁。

見火候已倒,羅虎完成了最後一環推論:“管子所以能興盛齊國,其間商人妓者之助良多,管子的牌位自然得由這兩種人送入孔廟,才是最為合宜。”

“將軍高論,牧齋謹受教了!諸位請!”錢某人長笑一聲,讓出了道路。必須得說,自始自終,這位東林領袖都保持了讓人心折的風度,就是認輸也認得讓你心生仰慕。

不侍羅虎去遠,一個身形魁梧的青年文士就對錢謙益低聲抱怨:“老師,明明還沒到絕處,怎麼就不辨了。”

“鄭森,即便剛才我等辨贏了又能如何?”錢謙益別有所指地反問道

‘又能如何?對方手裏有兵,官軍又擺明了不管事,難道這幾百書生還攔得人家的百戰精兵!’鄭森本非愚魯之人,只是出身武人家庭,遠比旁人氣盛,故而才顯得比較衝動,這稍一沉呤便想通了個中關節,可新的疑惑又隨之而來,既然老師早知結果,又何必多此一辨,白白損了自己的聲望。對了,在這件事情上,別人都可以置身事外,唯獨既是東林領袖,又是禮部尚書的老師當不得縮頭烏龜,不然,他憑什麼再執掌禮法祭祀,又談何身負江南仕林之望,盛名害人啊!

“讓人家佔了一時風光,並不可怕。可慮是那個管仲之儒,其學說竭力鼓吹工商貿易,卻輕視農耕,若當真被什麼人行之於世,我神洲大地必將世風日下,國將不國!”錢謙益與其說是在憂國憂民,不如說是為了孔孟儒生的地位擔心,小農經濟結構一旦被打破,很難想像依附於土地所有階層的孔孟門徒還有今日今時之風光。還有一層意思,他沒有點透,那就是江南多巨商大賈,要是這些都跟着順朝跑了,那南明就更難支撐眼前的殘局了。

‘若管子之儒真象先生所說的那樣的重商重工,未必就是洪水猛獸。”孔武文士家裏是靠武裝走私起家的,‘漂白‘后海貿生意做得極大,與其師的心境又自不同。

一進大成殿(孔廟正殿)羅虎就看到了牆上那張兩丈高的孔子畫像。

畫上的孔丘,牛唇獅鼻,海口輔喉,虎掌龜脊,唇露齒,眼露睛,鼻露孔,耳露窿,其丑無比,卻雙手作揖、謙謙做態,極盡睿智。平心而論,對於孔子本人,羅虎沒有多大惡感,可也不覺其有多神聖,反倒有些淡淡的憐憫。

在他所來自的時空裏,這位至聖先師的遺骸終究難逃被銼骨揚灰的命運。從這個意義上,正是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把孔丘從高高在上的聖賢,重新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先人。

仔細想想,孔丘比起‘竇娥’何止冤枉百倍,秦漢以後的儒家學說,多數與孔老夫子關係不大,有些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可這些後來學說所積下的惡果,卻要孔老先生一身擔之。

感慨歸感慨。如今羅虎也打算效法先賢了。費那麼大勁才把所謂管仲之儒強歸孔孟門前,其用意無非是拿孔老夫子的虎皮擋擋天下輿論,行他的大興資本之實。在羅虎看來,這對順朝差不多是唯一的選擇,天下間地主早被順軍得罪的慘了,一有機會便會全力反噬,前明遺下的舊官僚又與地主們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數來數去,竟只有富裕但社會地位低下的富商階層,有做為順朝在統治上的盟友的潛質。至於農民,則從來都只是被統治的對象,區別只在於統治者的更迭。

麻煩的是,為了爭取江南民心仕心,李自成是支持羅虎在金陵祭孔的,可羅虎卻在其內夾帶了管仲之儒這個天大的‘私貨’,還不知道回去該如何交侍。

祭孔儀式開始了,卻沒有走那套重複了千百年的既定程序。事實上想走也走不成,包括一整套編鐘在內的祭孔用樂器早就叫人搬走了,這世上從來不缺人給人暗中下絆子無膽匪類。

沒有‘大成樂舞’就以五百精兵揮戈相代,再輔以狂歌當哭。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fc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文天祥的正氣歌,想來的孔老夫子是願意聽的。世間腐儒為了掩飾自己的自私怯懦,每每拿孔子的仁義說事,卻選擇性的遺忘了孔老夫子在世時對異族的喊打喊殺的聲音,從來不比任何人小,選擇性的淡化了孔子對華夷大防一向看得重如泰山。人人都說是儒學閹割了漢民族的血性,在這裏卻要問一句是誰閹割了孔子,正是這種閹割后的孔孟思想,導致漢民族的精神上日益萎靡。

一股浩然正氣,盡抒胸臆,比之旁人,羅虎卻又多了一份無法明言的沉重。在他穿越之前,這首浩氣長歌可是被從高中課本拿了下來的,原因居然是怕影響民族團結,典型的因噎廢食。民族團結不是單方面施捨,更不是一味姑息遷就,而是建築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廣泛聯合,心理位置一旦不平等,一切都無從談起。

雄渾有力的歌聲越過高牆,傳出孔廟之外,除了文文山賦與這詞句的不屈的靈魂,堅定的意志,這歌聲更多了一份蕭殺,一份激昂,一份召喚,有如催征號角,漸漸的喧鬧的人群歸於沉寂,又漸漸地變得莊嚴肅穆,連原本一心來看羅虎這個莽夫賊人如何貽笑大方的仕人舉子們聽得如痴如醉了。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先是一個幾個,十個,幾十個,再是一百幾百,然後是一千一萬……最後孔廟外的所有的人,說也怪了,十萬個聲音雜在一起,居然字字清晰可辨,要知道,他們中的絕大數人並不明白這詞中的深意,只是被胸中驟然升起一股氣憋得百爪撓心,迫切需要發泄而已。

光憑這個聲勢,羅虎就敢肯定錢謙益百分之百在裏面插了手,在感嘆江南仕林第一人的號召力果然不同凡響的同時,也暗暗警醒,偽不偽君子的先不說,這確實是一個極擅因勢利導的老狐狸,就眼前這場面,還不知為東林為他錢謙益收了多少民心民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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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之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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