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望瀋陽
廣寧中衛正扼遼西走廊的北大門，天啟元年（1621）明廷於此增設廣寧巡撫，此後該地歷經大軍拉踞，城池幾築幾廢，現為滿清義州治下的一個小鎮。鎮上設有驛站，驛丞姓曹，是個獨眼跛子，人稱‘不入流’，這渾號不但代表了他的品級，更透着揮不去的頹唐。
甲申年五月初的一個黃昏，‘不入流’一如往常那樣拎着酒罈靠在驛站的大門上，一隊正黃旗滿兵護着兩輛馬車順着石板路尋了過來。
頭輛馬車上的人甫一現身，原來迷離醉眼的‘不入流’就來了精神。那人沒有剃髮，穿着件寬大的文士常服，臉色偏白，身上散發金創葯的氣味，再配上從眉眼間滲出的兵戎氣度，結論呼之欲出，一個被俘的武將！
那人正要下車，帶隊的騎兵牛錄就屁顛屁顛的扒到了車轅邊上，當起了下馬墩子。‘不入流’眼睛都直了，不由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如今多爾袞兄弟一手把持的兩白旗雖風頭正勁，可正黃旗終是皇帝的親兵，對待一員俘將，甭管他的來頭有多大，好象都用不着如此卑謙。
他哪知道，這份異乎尋常的尊重，可是羅虎用實打實的戰績換來的。眾所周知，倒在無名山谷的清軍士卒，可是清軍擊潰順軍主力所付代價一倍有餘，兩王撤爵眾將受責就更不用說了。
稍後，從第二輛馬車裏的人物，讓被吊高了胃口的‘不入流’大失所望，一個一臉晦氣的六品的半老頭子，渾身就沒半點出彩的地方。
“誰是驛丞，快出來巴結差使。有什麼不到的，先抽上二十鞭子再說！”顯是趕了長路的‘正黃旗’們罵罵咧咧，全沒意識正主兒就在跟前。
‘不入流’諂笑着迎了上去。
當晚，驛站的上房裏，兩人對座，一枰殘棋。
“粘！”語氣里儘是得意，執白六品官兒一子落定，黑子的中場的大龍已是在劫難逃
“輸了”執黑的羅虎把棋盤一抹。
“羅將軍，過了廣寧就是海州，離盛京已多少路程。以將軍的大才，朝廷定會派重臣來迎，若日後平步青雲，可別忘了我老曹才好。”論起來，這位曹大人與羅虎還真有些緣份，前頭兩次勸降，這次更當上了押差頭兒。
羅虎只是淡笑不語，心裏明鏡似的，自己沒在最後關頭的抹了脖子，給了對方多大的希望。可惜他們不懂啊，一腦子的現代思維自己，可以為為理想戰死沙場，勉強也能支撐着從容就義，卻絕對排斥自殺，並非是怯懦，而是對生命的尊重，是人性堅韌的延伸。要老子俯手稱臣，先把你們的髮型變了再說！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順賊繼大掠京師又行大焚，將我華夏幾百年之精華付之一炬，其行暴不可言，實是自絕於天下。羅將軍文武雙全，非一般草莽可比，若當時身處京師，想來是會拚死阻攔的。”許是自認站在正義一方，曹大人挑拔起來都是理直氣壯擲地有聲。
“曹兄，你我相識多日，一路做伴，還不知你的名諱了。”羅虎岔開了話題。
“草字振彥！”曹大人大為興奮。有種被忽視許久，忽然受到重視的感覺。
前紅樓粉絲的手心一顫，曹振彥？顯赫一時的江寧曹家的奠基者，曹寅的祖父，曹雪芹的爺爺的爺爺！想到這，羅虎的目光驟然熱切，彷彿面前正擺着一尊價值連城的活古董。，曹振彥被打量得心裏直發毛，卻又不知所謂，找個借口便匆匆逃回了自家的往處。
過了義州便真正進入了遼東，大地陡然變得空曠，景緻也極好。可羅虎的話卻愈來愈少，棋也不再下了。遼東開發甚早，百年前就已人煙綢密，是努爾哈赤為鞏固統治搞的民族滅絕（前後有四五百萬遼東漢人殉難），才造就眼前的‘天然秀美’。弱勢民族的主體民族最大的悲哀，無論你是否逆來順受，單是那龐大的人口基數就足以構成取死之道！
到了瀋陽城外，羅虎的心境更差到了極點。老實說，從前他便對這座城市不大感冒。別誤會，他反感的並非勤勞善良的瀋陽人民，而是某些好大喜功，偏又不知所謂的瀋陽‘公僕’。
公元2004年，這座有二千年文明史的城市的當政者們花了上億民脂民膏，舉辦了規模宏大的慶典，以紀念的清軍入關三百六十周年。友寫了一道上，看了以後，羅虎都恨不得給那些官員們寄菜刀繩子。
立身於土崗之上，眺望着崗下那座只相當於關內府城‘國都’，羅虎心潮澎湃，那首長詞一個個字從腦子裏跳出：‘有客自東來，告我瀋陽事，甲申今歲無他論，唯慶清軍入漢關。聞客閑言做冷笑，長夜孤坐難入眠，酒盡十杯心愈寒，彈劍金樽前，杜鵑涕泣星月殘，國恥激心闌。昔時中國內戰急，滿奴乘間奪漢室，中外當一家，留髮不留頭，南來屠城九十九，漢血染盡漢河山。讀史至此不忍言，歷史一長嘆，二百年來為豬狗，漢家英雄起報仇，百萬人頭落，爭得自由身。三代安樂忘羞恥，白日繁星烏雲連，洪賊施逆成英豪，揚州十日內戰篇，豚尾大戲日日歌，萬家迷倒滿裝前。千載精忠事，不值一文錢，武穆文山皆迂朽，好個智者余桂圓。黃花岡上看黃花，黃花零落意沉沉，十萬萬人齊倒戈，今日中國無漢人。’
‘我來了，就一定給世界一個不同！再不會讓那千載精忠不值一文錢。世上也不會有豚尾大戲，再不會有為漢奸翻案為生的磚家學者！為此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用盡天下所有的手段，就是遺臭萬年謗滿天下亦在所不惜！’羅虎戟指向天，在心裏大力吶喊道。
直到此刻，羅虎才又鬥志昂揚。
在此之前，雖從理智上認同羅翼的狠辣，更欣喜的看到這場火的正面作用，短時間內的滿清將無會把都城遷入京師，其侵略中原的計劃被打亂，步伐也會被迫放緩。可羅虎的內心也未嘗沒有一份深深的負疚，畢竟京城裏燒死的幾千人都是無辜的漢家百姓，紫禁城更算得上民族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