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公堂之上
周小渡跟着崔近嶼和容嫣,一行人下山去了縣衙,有個別好事者也牽了馬,尾隨而去,到縣衙門口旁聽。琰
縣老爺聽說訴訟之人乃是當今太子的伴讀,煊赫一時的舞陽侯世子,着急忙慌地便跑出來恭迎,官帽都給戴歪了。
崔世子很貼心地幫他將帽子扶正,隨後慢條斯理地講明桉情。
縣老爺坐在公堂之上,發問道:“容嫣,你可認罪?”
幾人站立在公堂下,賀柔嘉被崔世子叫了過來作證,可算是出師有名,容嫣也不指望她會替自己改變證詞,遂承認道:“回大人,彩兒確實是民女所殺,因為事發突然,一時驚慌,又心存僥倖,所以才假裝不知情者,民女已然知錯,還請大人寬恕民女所犯的罪行。”
她柔弱地哭着,一副梨花帶雨的姿態。若放到平時,縣令隨便命人打她几杖,便放她離去了,畢竟是主子殺自己的奴婢,容嫣少不經事,一時衝動、失了分寸也可以理解,何況容家在當地頗有勢力,逢年過節沒少給衙門送禮做人情,實在沒必要小題大做。
偏偏堂下站了個舞陽侯世子,義氣衝天,誓要為那彩兒討個公道的樣子,令他懷疑世子是不是看上過彩兒,遂也不敢輕易放過那容嫣,甚至於暗暗盤算着,怎麼讓容嫣多吃些苦頭,好討世子歡心,又能不顯得自己刻意諂媚。
“犯人容嫣,你是因何殺害的彩兒?具體是怎麼殺的?速速報來,不可有半點隱瞞!”縣令老爺一拍驚堂木。琰
“回大人,是那彩兒嫌民女使喚她,生了不快,頂撞了民女,民女與彩兒爭執起來,那彩兒先推了民女一把,民女遂還了手,混亂中,民女摸到隨身帶着的一隻骨棒,氣惱之下想給這大膽的奴婢一些教訓,這才失手刺死了她。”容嫣恭敬地回答道。
縣令眯起眼睛,捋了捋下巴上的鬍鬚,“哦?你的意思是,是那婢女彩兒不敬在先,甚至毆打主人,你是因為還手,才失手殺人的?”
“正是如此。”
“既是突發的意外導致殺人,那麼,你為何會隨身帶着一根可傷人的骨棒?”縣令懶洋洋地問。
容嫣緩緩地回答:“回大人,這骨棒是民女做着玩兒的小玩具。”
“怎麼玩兒?刺人玩兒?”縣令道,“方便刺完銷毀掉是么?”
容嫣搖頭,辯解道:“非也,大人,民女原是想,將它打磨成骨笛吹奏,只是還未完工,便出了這事。”琰
“縣令大人,容嫣根本不會吹笛。”賀柔嘉出聲否定道。
容嫣悄悄瞪了她一眼,賀柔嘉只裝作沒看見。
“那這就怪了,容嫣,你不會吹笛,又怎麼會自製笛子呢?”縣令問道。
“民女、民女只是想做着玩玩兒……”容嫣到底是個小姑娘,第一次上公堂,被咄咄逼人的崔世子等人圍着,壓力如山傾倒,越說越錯,哪裏還有當時實施殺人計劃的從容?
縣令道:“那你講講,笛子具體要怎麼做?”
“把骨棒打磨光滑,然後掏空,再鑽幾個孔……”她越說越沒底氣,事實上她連笛子一般有幾個孔都不知道。
“大膽刁民,謊話連篇!”縣令一拍驚堂木,“來人,將她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以作懲戒!”琰
“大人!大人不要啊!民女知錯了!”容嫣大叫起來,但是縣令對她的求饒視若無睹,任她一個嬌小姐被拖下去打了二十大板。
容嫣的慘叫聲在縣衙內外環繞。
差役們可不懂憐香惜玉,下手是半點沒留情,雖不至於傷及性命,但是疼痛是實打實的,她何曾吃過這種苦頭?
容嫣這時又後悔自己不該衝動撕了容舒的臉,眼下惹惱了父母,令他們對自己大感失望,恐怕是真不會管她了,縱是她咬死了彩兒欺主的罪名,最後也得被判個一百杖!
這二十杖已是要了她半條小命,若是再受一百杖,怕是得被生生打斷腰去,焉得還有命在?還不如坦白認罪、去蹲大牢呢!好歹出來后還全須全尾的!
她屁股血肉淋漓,疼得厲害,腦仁兒也是哭得嗡嗡生疼,只想求個安生,半點詭辯耍詐的心思都升不起來了。
再被拖回公堂上后,容嫣便抽噎着全招了。琰
“回大人,彩兒不曾得罪民女,更不曾毆打於我,是我早有蓄謀,盯上了她。”她講述起來。
“我家庶姐幼時被大火焚燒,容貌損毀,醜陋不堪,難以示人。後來不知從哪裏得了指點,學會了易容之術,自此便以假面行走人前,甚至還因此博得美名。
“從前人們說起容家女,都夸容家容嫣漂亮伶俐、討人喜歡,不曾注意過還有個容舒。可是自從容舒學會易容之後,人們便只知道提起容舒了,誇讚她美麗賢淑、端莊大方,女子競相向她請教舞技,男子則是趨之若鶩,都想與她結交。
“在他們眼裏,容家只有一個女兒值得被提起,那便是容舒,而我,卻只是容舒的妹妹……明明我才是容家的嫡女,明明我是完美無瑕的那一個,明明我才是問心無愧的人,可是就因為她的姿色勝過我,大家便只看得見她,將她捧上了天去!
“可是她的臉是假的!她是個騙子!徹頭徹尾的騙子!父親母親分明知道她是個醜八怪,但是,他們捨不得失去一個令名遠播的優秀女兒,所以他們縱容她披着人皮偽裝美女,包庇她的陰謀,甚至於還想給她找個好人家!大人,你願意娶一個面目可憎的醜八怪嗎?沒有人願意吧?他們這是在害人呀!
“民女雖然是有些許嫉妒容舒,但顧忌着姐妹親情,一直沒有戳穿她,只是偶爾出於善意,提醒她要真誠待人、接受自己毀容的事實,而不是自欺欺人,一路錯下去。
“可是容舒她從不接納我的建議,她以為她這樣很好,以為她這樣很了不起,總是得意洋洋地跟民女炫耀她的功績,那實在是虛偽得令人作嘔!琰
“民女一直按捺着反感,盡量與她友好相處。直到那天姑父叫她在楓園宴會上表演舞蹈,她出盡風頭,不少公子為之傾倒,就連崔世子也大加讚揚。您不知道,她的舞技全是從煙花之地學來的,雖腌臢下流,卻也盡顯媚態、勾魂攝魄。”
容嫣本是忍痛述罪,可是講起她那庶姐,她越說越激動,精神竟大好,彷彿感覺不到痛了,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碎發被冷汗黏在臉頰上,扭曲糾結像枯死的藤蔓,慘白的臉淚痕未乾,面容缺乏生氣,眼睛卻亮得好似火炬,嗓音因急促而有點變調,透出宛若金屬磨礪的冰冷鋒銳。
此刻的容嫣,像個幽靈,令人悚然生寒。
“民女心知肚明,宴會過後,肯定又會有很多人家上門說親,又會有外男找盡借口,就為進門看她一眼。
“若是如此,也便罷了,那容舒竟然不知好歹,還敢纏着舞陽侯世子說話!她平日裏故作清高,便是為了釣個金龜婿,忽然這般行動,必是妄想攀上侯府高枝!
“我們這樣的小門小戶,怎麼敢妄想王孫公子?何況她還只是個庶女!拋開出身不談,她那張醜臉便足夠她羞見世人了,她竟敢接近侯府世子!琰
“民女擔心崔世子有朝一日發現自己被其假面矇騙,會大發雷霆,降怒於容家,連累容家其餘人……畢竟,她是那樣噁心,那樣的臉,我多看一眼都想吐,何況崔世子?
“全然出於防患,民女想制止她繼續犯錯,但是畢竟身份有礙,父親母親定然不願意我揭穿庶姐的面目,雖然她在行騙,但是我們是一家人,按照世俗的腐朽觀念,我是不應該大義滅親的。所以,民女就想,用什麼法子,可以將她的騙局揭穿,又不必我親自動手。
“民女就想,需要讓旁的人近她的身,通過那人的手發現真相。可是誰能做到呢?民女便想,如果賀家死了人,賀家盤查起來,說不定就能查到她了。
“那個該死的人,不能太重要,否則民女不敢下手,但是,那死者若無足輕重,賀家的人查起來肯定便敷衍了事,便查不出容舒易容這回事。除非,此事能造成眾人恐慌,引其所有人的重視,最好還有一個關鍵點,能指向易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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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其時,姑父派人送了一隻生豬來給我們家,民女看見下人將生豬抬進廚房,僕婦在小廚房裏分肉拆骨,忽然就有了靈感。
“骨棒通過打磨,可以塑造成類似手指的形狀,頂端只需削尖,要殺人也不難,完全可以形成一個類似幽冥觀音的殺人創口……千面骷髏死於江思白之手后,江湖上易容術比較着名的人,當屬出逃十步樓的幽冥觀音了,何況賀家曾經有過樓鬼之禍,幽冥觀音臭名昭着,眾人勢必會重視。
“所以民女便犧牲了貼身丫鬟彩兒,用她的屍體布了一局,希望能借賀家的手,揭穿容舒的偽裝——隨後又因為心中不安,想偷偷將那兇器處理掉,將它敲碎后混進燉肉里,送給賀柔嘉的狼吃。”琰
賀柔嘉冷笑道:“你沒想到,我的烈雲根本不吃外人喂的東西,它半點都沒動,而我們又多留了點心眼,直接把那些碎骨頭拼湊出原狀了。你更沒想到,為了一個小小的丫鬟,崔世子不惜得罪人,也要拉你來受審。”
容嫣惱羞成怒地瞪着她,眼珠子裏血絲蔓延。
賀柔嘉也不是個慫的,見她瞪自己,反倒更盛氣,“有一點,你該想到的。”
她黑眸中是不懷好意的憐憫,俯身湊到容嫣耳邊,輕聲耳語:“比起杖刑和牢獄之災,謀害親姐,才是你最致命的一條路——蠢貨,你不該說出來的。”
外間旁聽的人群里,忽地傳來一陣騷亂的聲音。
縣令喝道:“公堂重地,何人吵鬧?!”
“回大人,是容嫣的父親昏倒了,眾人已將他扶到外頭去了!”差役回道。琰
容老爺嘴上說著不管,頓足捶胸一番后,還是安頓好妻女,獨自乘馬尾隨而至,想看看二女兒的受審情況,誰知道容嫣不但招了實情,那內容還是她為了謀害容舒才殺了彩兒!
何其荒謬!平日裏看着和和氣氣的親姐妹,竟然為了毀掉對方的名聲,不惜親手殺掉多年的貼身婢女!
容老爺一時間接受不了,強忍着想等到反轉,結果聽到最後也沒等到“誤會解除”,越想越氣,便急火攻心,昏厥過去。
容嫣回味了一下賀柔嘉的話,心裏驀地發涼,但還是強撐道:“我這是為了容家好,也是為了所有人好!我沒做錯,我有什麼好怕的?該心虛害怕的,是品行不端的容舒!”
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明白,就像她先前所說的,在世俗觀念里,大義滅親者是不受歡迎的,何況她這也不是為了大義而滅親。
但是她能怎麼辦呢?編造的供詞終究是假的,假的東西,總會有漏洞,騙得了自己,不一定騙得了別人,一旦被戳穿,她勢必又要挨板子,她實在太害怕了,不敢再撒謊了。
容嫣的眼淚不住地流淌,她感到深刻的後悔:她不該通過犯罪來害容舒的,她應該再冷靜一些,謀劃一個萬全之策,兵不血刃地剷除礙眼的容舒。都怪她太年輕了,衝動行事,更要怪容舒,因為容舒上趕着勾引男人,急得她都沒時間仔細準備。琰
縣令以“無罪殺奴”的罪名,暫且判了容嫣監禁一年。
在容嫣被帶去牢房之前,崔近嶼告訴她:“不是容大小姐要與我說話,是本世子見她舞技超人,心生向學之情,主動纏着她請教身形步法的。”
容嫣回以質疑的眼神。她覺得崔近嶼是故意通過袒護容舒來氣她的,哪個男人面對美女,不是調風弄月,而是聊舞技的?
崔近嶼不以為意,只是嗤笑道:“心臟的人,看什麼都臟,你不能理解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