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下山
蜘蛛修補殘破的網,那是因為窗口的風。風總是不識趣地破壞它的勞作成果,但真正固執不識趣的也許是蜘蛛,不能換一個地方結網嗎?我也這麼問自己。
我被困在犯錯弟子思過的院裏,其中一間小屋禁錮了我的自由。他們把這裏叫做“下山居”,因為任何人一旦進來,就離下山不遠了。我的罪名很多,有“擅闖重地”,作為低級下人去了甘泉宮,是僭越。也有“欺上瞞下”,偷換衣服頂班,自然也罪不容恕。與這些相比,偷吃飯菜,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過錯。
下毒案震驚了整個門派,消息自伙房傳出后,整個甘泉宮都被封鎖。嚴格的排查下,裝扮成傳菜小弟的刺客被當場擒獲,無路可逃的他,使用藏在假牙中的毒物自盡。
我本以為,揭發下毒的我會是英雄。但我不是,一切正好相反。
聽送飯的丫鬟說,寧宗主震怒異常,下令任何人不得將此事外泄,並且要徹查刺客。在他看來,大宴之上,自己的女兒差點被毒害,實在是恥辱之事。刺客已死,讓他面上無光的人,只我一人。
可笑,人命竟沒有面子重要。
不過,我撒了謊是不爭的事實。在旁人看來,首先,我並未中毒。其次,刺客被擒獲時還未下手,我身在廚房,如何得知賊人將要下毒?審問的師長已經來過幾趟,我將自己那夜在廚房的見聞說了又說,沒有提到老胡。
一天過去,忐忑不安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
夏師叔和他虛假的笑容,並肩走進陋室。這個江湖就是如此,有些東西我們明知是假物,仍然要當作真的來對待。我還了他一個笑容,頗有自嘲的意味。
他在我面前盤腿而坐,一瞬間,我以為是邱賀。
“小王,哎。”他嘆氣,眉毛和嘴巴都糾結,痛心疾首,不過是表演。
“你是個有前途的青年。”
我不說話。
“大好青年,不該如此。”
我仍不說話。
“但此事,仍有轉機。”
“什麼轉機?”
夏師叔發黃的眼球一下有了神采。
“刺客之事,你大可告訴……”
“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可以信任我。”
“我信任你。”我將腳底的稻草撥掉。“但我確實不知道。”
夏師叔又恢復了此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你毀了自己的前途。”
“我本來就沒什麼前途。”
夏師叔一嘆氣,從地上起身,臨走前撂下一句話:“明日,你與剿匪隊一同下山。”
門關上了,屬於我的命運終究到來。理智早已告訴我,被逐出山門是最大可能。但情感仍舊不肯饒過,悔意和痛苦不斷湧上心頭。我不恨老胡,我應該救寧南。我更不恨邱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恨誰,也許我只恨我自己。
過了很久,我才終於說服自己,不就是回家種地嗎?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眼淚已默然從眼角流下,墜落在地面。
因難過有了強烈的睡意,我躺上床,很快就合上了眼。
木門作響,敲法有節奏,一下輕一下重,卻不是刻意的,只是為了有趣。我知道這是誰,為了不讓她看到自己頹喪的模樣,我強打精神,從倦怠中起身。
門鎖被人打開,我眼前出現一對馬尾辮。她的唇上擦了些胭脂,顯得完全沒有必要,十六七歲的女孩,嘴唇的顏色比任何胭脂都好看。
“咦,
你這人,怎的還在這裏。”
“我應該在哪裏?”
“禁閉已結束了,你在哪裏,都不應該在這裏。”
看來是夏師叔擺了我一道,他走時並未告知我已重獲自由。我向眼前的女孩道別,短短一天時間,我們已相當熟絡,甚至可說她是我在整個山上最投緣的人之一,可是她會這樣想嗎?想到這裏,我不免嘆了一口氣。
天色很暗,我一定睡了很久。沿着後山的小路走回下人小院時,天上仍舊看不到半顆星星。院門今天的值守是阿麗,她像是有心事,在門外徘徊着。
我剛走近,正欲和她打招呼,她轉身了,一雙漆黑的眸子,比夜空更加黑亮,閃着潤澤的光芒。不是阿麗,是她,李嬌。李嬌忽閃的睫毛、豐腴的身體線條,在夜色下顯得更加魅惑。女性的美貌從來不在於清楚,朦朧不但給人以想像的空間,還給人想要一探究竟的衝動。
幾日不見,李嬌的風姿令我傾心;她的出現,更是令我感動。
我屬於蒼山派的短暫時光行將結束,而最後關頭,挂念我的人並非白奎,也不是同村出身的王佩佩,而是她。也許她真的對我有意?也許我不應該妄自菲薄。但如果眼前這個女孩果真心中別有情愫,離別之際,將增添新的痛苦。
“喂,沒想到啊,真是恭喜你了!”
李嬌笑意嫣然,我方才熱絡的心,卻一下冷了下去。她是什麼意思?恭喜我?難不成她特意在此地等我,是為了嘲笑我嗎?
對了,上次在小花園,我倆不歡而散。想是李嬌這個小心眼的,還記恨着我,因此專程在這裏等,故意說反話,嘲笑捉弄我。猜想一番其中緣故,我方才的感激與愛慕之情立馬專為加倍強烈的憤恨。
我還未開口,她又接著說:“王哥,你明兒個何時走?”
“不干你的事。”
李嬌冰雪聰明,看出了我有情緒。她卻不氣反笑,又向我靠近了一點。
“怎麼不干我的事?你忘了,你答應過我。”
“答應你什麼?莫名其妙!”
“好啊你,才剛攀了高枝,就拿鼻孔看人嘍!”
我已沒有耐心,繼續配合她的無理取鬧。告了別,就要往院裏走,誰想李嬌仍舊不依不饒,索性直接抓住了我的手臂。
“王哥,你是不是誤會了?”
“誤會什麼!一定要我自己說出來,我被踢下山了,你才滿意么?”
李嬌一臉驚詫,並不像表演。發了積攢的怨氣,我也終於回過神來,意識到她也許真的別有所圖。
“哪跟哪啊,你不是要跟二小姐一道下山,做大事業了?”
“你聽誰說的?”
李嬌聳聳肩:“這會兒早傳遍了,有幾人不知?”
看我仍舊不明就裏,李嬌似乎想明白了,她一把挽上我的手臂,吟吟笑意從眉梢綻放到嘴角。
“傻哥哥,你怕是被人誆了!”
她一下做出如此親昵的舉動,起初讓我很不適應。但溫香軟玉貼身,着實很是受用,我總沒有理由拒絕。
“誆我什麼,那夏老物來找我時,臉色之難看,簡直跟弔喪一般呢!”
李嬌一翻白眼:“你信他的,年都要過錯!”
我不服:“公告明明寫了,我是數罪併罰,怎會反而遣我隨行剿匪?”
“你可聽過‘明貶暗褒’?不罰你,難道表彰不成!”
李嬌這麼一說,我終於有點明白過來了,確實,夏師叔也沒有明確說過,宗主要趕我下山。他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話,顯然是別有用意。萬沒想到,今晚的心情竟然如此跌宕起伏,到最後,我才知道自己非但沒有遭殃,反而走了大運!
開心固然是開心,但我也意識到,以李嬌的個性,斷不會專為了恭喜我,如此大費周章。我看着她攝人心魄的雙眼,這狡猾的獵手,還未對上次的事死心。
“原來這樣,謝謝。”我示意李嬌,天色已晚,我們都該早點休息了。
她自然不能放過我,又擋在我身前,笑容愈加令人心神蕩漾。
“哥哥怎麼裝傻呢?答應我的事就不提了?”
我從沒有答應過她,但我相信,沒有人可以拒絕眼前的李嬌。
“什麼事?”
“明兒個,我也要去。”李嬌將尾音托得很長。
“你想去,應當求求師兄師姐們,我尚且是戴罪立功之身,幫不上忙。”
“哎呀,你是真不明白假不明白。你已正式入選了,帶個人有什麼。”
帶個人,李嬌說的竟如此之輕巧。天色確實已晚,再耗下去我們兩個都要違紀,我姑且答應了她,各自回到寢室休息。李嬌向我告別,我也向她告別,我們兩個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進門的時候,我故意放低了聲音,減小動作,生怕打擾了其他三位。黑暗中的房間我已很熟悉,摸着木板牆,走向自己的床位。屋內很安靜,沒有磨牙聲和打呼聲,我一轉頭,幾雙眼睛也在盯着我。
“你回來了?”
“是,有點晚,打擾你們了。”
“沒有沒有,我們還沒休息。”
我轉身,欲上床睡覺,又被陳季叫住。
“你還未吃飯吧,我們給你留了點東西。”
陳季索性點燃了油燈,我看到正中的桌子上還有幾個白面的饅頭。他的語氣裏帶着我前所未見的恭順,既讓我覺得意外,又有那麼幾分舒暢。
“不必了,我先前吃過了。”
我滾上自己的床,特意麵朝牆壁,以免被他們看見我此刻難以抑制的得意神情。就連陳季這樣的勢利眼都轉了態度,看來,我當真是因獲得福,今非昔比了。油燈熄滅,我完全沒有睏倦的感覺,只覺得自己周身都無比酣暢,我果然沒有錯信老胡,更重要的是,我沒有因為膽怯放棄這次機會,而一切終究都有了回報。
我想,明天必將是我蒼山派生涯的轉折點,與二小姐一道剿匪歸來,我也許就不再是現在這樣無足輕重的下人了。而且,一想到有可能和李嬌一起出行,內心抑制已久的悸動也不住迸發出來。我越想越興奮,簡直想立即起身,去找魏先生,將自己的日益精進全部寫在紙上,告訴家中的爹娘。
不知過了多久,其他三個人的鼾聲一個接一個響起來,這間屋子裏還保持清醒的,只剩我一人了。漫漫長夜,如果就這樣挨過,也是一種折磨。必須儘快入睡,我想。
我努力合上眼睛,催促自己的身體進入休眠狀態。不是為了別的,只為了明天,能快一點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