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路顛簸,姜淑瑤、楊爽身上的衣服都很臟,飯後兩人休息了片刻,便忙着準備要洗的東西,她們脫去臟衣服,換上了隨身帶的乾淨衣服。姜淑瑤上身淡紫色褂子,下身黑色褲子,楊爽上身水紅褂子,下身深藍色褲子,兩人比路上一下子鮮亮多了,也精神多了。換好了衣服,再把又臟又臭的被套褥單弄下來,打算一併去洗。洗衣物的人多,勞工食宿區的幾眼井供不應求,聽說附近有一條渭河,兩人打算去那裏洗東西。姜淑瑤將替下的衣物放進木盆里,見楊爽正對着銅鏡修飾眉毛,從包里取出簫,然後悠閑地把玩起來。楊爽的眉毛其實早上就修飾過了,她的眉原本又細又長,後面向上高高揚起,好像戲子頭上的翎子,她用脂粉將後半段揚起的部分覆蓋得幾乎看不出來了,然後用石黛向下傾斜着描畫,把整個眉毛弄成彎月狀,接着修飾眼瞼下面的淚痕,神情很專註,動作斯斯文文,根本看不出先前與呂少谷難捨難分過。
午飯一過,呂少谷就跑來了,但屁股還沒有坐穩,兩個兵士找上門來。那個黃臉上佈滿雀斑的兵士打量着呂少谷,問:“你就是呂少谷吧?”呂少谷疑惑地望着雀斑臉兵士,點頭說:“就是。”另一個麵皮白凈的兵士厲聲問:“你呆在這兒幹什麼?趕快回你那面去!”呂少谷指指身旁的楊爽:“她是俺未婚妻,過來看看她。”雀斑臉說:“上面有規定,不準亂跑!”呂少谷說:“俺是來俺未婚妻這兒了,又沒去別的地方。”且說且往板鋪裏面蹭了蹭。雀斑臉立刻正顏厲色道:“不得強詞奪理!”呂少谷不理會兵士已經惱火,竟嘟嘟囔囔發起了牢騷:“不讓跟俺未婚妻住在一起了,連見個面都不能,真不講道理!”白凈臉氣勢洶洶的吼道:“出言不遜,大膽!”雀斑臉面帶冷笑,接著說:“你敢違抗軍令?”呂少谷見兩個兵士凶神惡煞,膽怯起來,央求道:“求求你們再讓俺呆一會兒。”楊爽鮮鮮亮亮的鵝蛋臉上浮出淡淡的笑容,看看雀斑臉,又看看白凈臉,聲音柔柔的說:“行行好吧,讓他再呆一會兒,二位軍人也該看出來了,他一會兒都不想離開我的。”楊爽笑得嫵媚輕鬆,說得鎮靜自若,彷彿呂少谷丟不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一旁的姜淑瑤趕緊幫腔:“看看他們,如膠似漆的,就再讓他陪伴一會兒吧!”雀斑臉斜着眼珠掃視了下楊爽和姜淑瑤,厲聲道:“不許多嘴!”朝呂少谷吼道:“趕緊走!”呂少谷嘟囔了一句:“太不近情理了!”同時“刺溜”一下躍到了牆角。雀斑臉見狀,一抬腳上了板鋪,猛地扯住呂少谷的腳腕使勁往外拉,白凈臉立馬上前抓住呂少谷另一個腳腕,呂少谷就像溜冰一樣輕盈利落地滑到了木板邊沿。他拚命掙扎着,大聲叫嚷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兩個兵士將呂少谷抬起來,只聽雀斑臉說了句“去你娘的!”,呂少谷立刻像只沒長翅膀的大鳥飛出了門外,並在地上軲轆了幾下,最後竟身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裏,眨巴着眼惶恐地望着走過來的兵士。楊爽、姜淑瑤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站在門口愣怔着,不知所措。雀斑臉彎下腰盯着呂少谷,惡狠狠地說:“你知不知道抗拒軍令是犯罪?走!”同時飛起一腳,狠狠踹在呂少谷的腚上,呂少谷像被雷電擊中,身子抖了一下,猛地躍了起來,疼得兩眼淚汪汪的。他可憐巴巴地望着楊爽,叫了聲:“爽兒——”戀戀不捨的樣子,楊爽也按捺不住傷感的情緒,喊了聲:“少谷——”兩眼泛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轉。姜淑瑤望着眼前的一對,眼睛濕潤了。這時,宿舍前聚了不少女畫工,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擁在一起的人,有的嘆氣,有的淚水盈眶。兩個兵士似乎被此情此景打動了,態度立馬和藹了些。白凈臉走過去,拍拍呂少谷的肩膀,說:“快走吧,我倆是在執行軍令,實在無權讓你久留。”呂少谷愛戀地望着楊爽,喃喃的說:“我走啦。”楊爽點點頭,咕噥道:“你多保重!”呂少谷轉身走去,兩個兵士跟在後面。楊爽跟着走了幾步停下來,木頭樁子一般立在那裏,望着呂少谷的身影越走越遠,眼裏撲簌簌滾出兩串淚珠。
姜淑瑤將簫端端正正放在板鋪的角落,冷不防被楊爽在背上拍了一下,她嚇了一跳,轉過身,看到楊爽挺胸抬頭站在自己面前。“如何?”楊爽說話的時候眉毛挑了幾挑,眼珠滴溜溜轉動着,表情十分自信。姜淑瑤看看楊爽的眼角和鼻翼兩側,早已沒有了淚痕,全是濃艷的粉紅色脂粉。姜淑瑤卻不說話,看着楊爽抿嘴而笑,然後又瞥瞥楊爽的衣服,咂了咂嘴,才開口道:“別做彩畫工了,趕快登台唱戲去吧。”說完端了木盆就往門外走,楊爽鼻子一哼:“唱就唱!”也拿上東西緊跟在姜淑瑤的身後。楊爽向來喜歡化濃妝,故意多加粉紅色的脂粉,口紅也塗得很重,血紅血紅的,把一張臉弄得跟戲子差不多,姜淑瑤則喜歡淡妝,化完妝基本還是原來的膚色。
天空飄着薄雲,申時的太陽還很高,陽光穿過雲層亮度和熱度降低,但地面依然涌動着乾燥的熱浪。兩人走出畫工宿舍區,繞過勞工食堂,穿過新建的仆工宿舍和陵園管理部旁的甬道,順着寧清園圍牆向北走去。這裏有一堆一摞的建築材料,地上坑窪不平,天熱又拿着東西,兩人走得氣喘吁吁,汗流滿面。不遠處的圍牆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園門,門口站着荷刀帶矛的兵士,一個兵士發現了她們,好奇地張望着,兩人見到帶兵器的軍人,心裏有些發怵,遂加快步子離開。繞過一堆小山包似的筒瓦垛,眼前忽然出現一道五彩繽紛的高牆,高牆綿延敻遠,一眼望不到盡頭,彷彿雨後的彩虹降落了大地。快步近前,但見籬牆上趴附着各種藤、花,有些花從來沒有見過,因枝葉長勢蓬勃茂密,牆體幾乎密不透風;各種顏色和形狀的花兒一堆堆、一簇簇,鮮嫩欲滴,蜜蜂和蝴蝶在花朵上飛舞盤旋着。兩人見慣了寺廟、亭台樓閣等人文景觀,卻從來沒遇到過如此獨特、如此壯美的風景!沿着警戒道,邊走邊觀賞着、讚歎着,隱隱聽到淙淙的水流聲從牆頂飄過來。姜淑瑤說:“聽見了嗎,河就在牆外。”楊爽停住腳用心聽,驚喜道:“就是啊,水嘩嘩的!”姜淑瑤說:“咱們需要找個出口。”楊爽點點頭,兩人加快了腳步。牆太高了,最上面的花已經看不出花朵來了,赤橙黃綠青藍紫混為一片,楊爽伸手掐了一朵使君子花,聞了聞,正要往頭髮里插,身後猛然傳來一聲大喝:“呔——你們幹什麼?!”手一抖,花掉落在地。她們轉回身,范驪麾下校尉東方赤谷與一個兵士騎馬過來。東方赤谷凶神惡煞道:“亂闖警戒道,該當何罪?”身旁的兵士瞥瞥地上的花朵,瞪着楊爽:“你還隨便摘花!”姜淑瑤鎮定自若道:“草民不知這裏的規矩,一時魯莽,請軍人們恕罪!”楊爽臉色通紅,沉默不語。東方校尉望着兩人手裏的東西,明知故問:“你們幹什麼去?”姜淑瑤說:“去外面的河上洗些衣物,不知從哪裏出去?”東方校尉說:“哪裏也出不去。”楊爽見氣氛緩和,有所放鬆,大着膽問:“難道沒有門嗎?”兵士板著臉說:“有門也不準出去!”姜淑瑤、楊爽面面相覷。東方校尉說:“你們趕快離開這裏吧。”姜淑瑤心裏不爽,卻和言悅色道:“我們是來陵園工地彩畫陶俑的畫工,請開開恩,讓我們出去洗一洗吧。”楊爽立馬附和:“就是呀,我們也是為朝廷效力來了,哪有不讓出去的道理!”兵士冷笑着說:“別拿大道理唬我們!”姜淑瑤說:“別費口舌了,咱們自己找!”兩人扭頭便走。東方校尉、兵士幾乎同時厲聲吼道:“站住!”喊得兩人怔在那裏。
范驪巡查罷軍馬圈和草料場,打算回將軍署喝點水歇息歇息,忽又想起渭河一側花籬牆的柵門還未親自檢查,便策馬朝渭河方向直奔而來。范驪向來做事認真嚴謹,每一項工作都要親自過問、親自檢查核實,隨着工程臨近完工,督察署的人監督得越來越嚴格細緻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尤其倍加用心。行至新建的車、轎停放場時,聽到前面有人在爭執,便催馬趕了過去。范驪看到東方校尉,高聲問:“校尉,怎麼回事?”東方赤谷說:“稟報范將軍,她倆擅闖警戒道,還不聽警告執意要去渭水那裏。”范驪近前勒住馬,摘下涼草帽扇着汗津津的面部,打量着姜淑瑤和楊爽,用溫和的口氣說:“這裏有禁令,勞工一律不得接近警戒道,更不準到籬牆外面。”姜淑瑤不好意思地說:“俺倆不懂規矩,多有冒犯,請將軍恕罪!”見范驪態度和藹,且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立馬心生好感。范驪說:“不知者不為過,往後你們就知道這裏的一些規矩了。”見兩人汗流滿面,端着木盆顯得有些吃力,咧嘴笑了笑:“放下歇一歇吧。”姜淑瑤很聽話地放下木盆,心裏頓時暖融融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只以柔柔的目光默默回應着范驪的關心,各種影像在視線里晃來晃去:身材偉岸,寬額,方臉,挺直的鼻樑,寬寬的鼻翼,嘴唇稜角分明,嘴角微微上翹,一雙炯炯有神的丹鳳眼,眉宇間有一顆褐色的瘊子,耳朵的耳輪十分明顯,整個形象陽剛英武中透着友善、溫和、樂觀、沉穩與睿智!彷彿強大的磁場,緊緊地吸引着她的目光,當目光與范驪的瞳仁再次相交時,她恍然覺得有些失態,趕忙將頭扭向一邊。范驪同樣很欣賞姜淑瑤俊俏的面容和優雅從容的氣質,竟旁若無人地凝望着姜淑瑤,見姜淑瑤有意避開自己的眼睛,也立馬理智了,用手指指遠方,說:“那面有個凈水灣,是專供工地飲用水和勞工們洗衣物的地方,順着寧清園花欄牆近旁的便道一直往前走,過了魚池不遠就到了。”姜淑瑤立馬恢復了先前的穩重與自然,說:“多謝將軍指點!”楊爽見范驪只跟姜淑瑤說話,而且兩人眉來眼去的,向前蹭了蹭,故意挺了挺胸,晃了晃腦門,笑望着范驪,重複着姜淑瑤的話:“多謝將軍指點!”。范驪掃一眼楊爽,對姜淑瑤說:“我得巡查柵門去了。”說著躍上雪雲馬,吩咐東方赤谷:“咱們各辦其事吧。”東方赤谷說聲“遵命”,兩班人馬各自走了。姜淑瑤和楊爽拐上寧清園花欄牆旁的便道,忍不住回頭張望,恰好范驪轉回身,范驪朝她擺了擺手,催馬走去,她也立馬朝對方擺了擺手,竟不由的生出戀戀不捨之感。楊爽斜着眼望望范驪,又瞥瞥姜淑瑤,撇了撇嘴。姜淑瑤的腳朝前邁動着,忍不住又回首眺望范驪,忽然想:他相貌英俊,又是將軍級人物,平生少遇的如意之人,假如能與他結為百年之好……想到此,又覺得自己好高騖遠,是痴心妄想,無恥的很,一種從未有過的羞赧感倏然襲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