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徵召來的五百一十八名畫工到達陵園工地時已是午後,但這些人並沒有去住宿、去吃飯,而是直接被領到金封台南側的教場聽督察署總管司馬昊訓話。畫工們一路風塵,個個灰頭土臉,席地而坐等待司馬昊的到來,等了一陣子,司馬昊才姍姍來遲。他是在督察署督察、淳于彪、范驪、韓珠、吳天義、工程管理部人員、後勤管理人員等一大幫人的簇擁下走進教場的。此人五短身材,微微發胖,下馬時粗短的腿怎麼也架不過馬脊樑,眾人見狀立馬幫忙,才將他弄了下來,引得畫工們一陣竊笑。司馬昊兩腳一着地,馬上將遮陽草帽扭正,將皺皺巴巴、歪歪斜斜的衣褲整理一番,挺胸抬頭站在那裏掃視着畫工,一面搖扇子,督察劉不歪馬上遞去一隻絲瓜殼,司馬昊喝了幾口水,斯斯文文坐在一塊竹墊上,其餘人等一律站在他的身後。畫工四周圍着許多身帶兵器的兵士,好像看押犯人一般。司馬昊外凸的眼珠滑溜溜望着一片萎靡不振的面孔,故意咳嗽了兩聲,拉開嗓門道:“現在,本總管給你們訓話。”停頓了下,眼珠滑溜溜的掃視着面前一大片腦袋。“這裏是始皇帝將來榮歸冥國的皇宮,皇上繼位以來,愛民如子,鞠躬盡瘁,橫掃六國,歷盡艱險建立了大一統的國家,可謂德比三皇、功超五帝,必將名垂青史。現如今讓你們能工巧匠來盡彩畫的義務,是你們感恩皇上、報效朝廷的天賜良機,你們要深感榮耀。活計繁重,時間緊迫,你們務須忠心盡責,勤懇敬業,吃苦耐勞,萬不可偷懶敷衍,消極怠工!”細細的嗓音略帶沙啞,彷彿狹窄的喉管里塞着棉花,隨着內容的不同調門時而拉長,時而緊縮,且隨着音調的高低長短,眉毛、眼珠、嘴巴的形狀變化多端,說到最後一句,眼皮猛然上翻,眼珠變得更大更鼓凸,眼白也更醒目,使本來不大的瞳仁顯得更小更黑更賊亮,配上豐富怪異的表情,嚴厲中透着猙獰與恐怖,不少膽小的畫工竟面露畏懼,連大氣也不敢出。姜淑瑤並不害怕,倒覺得講話的人有些滑稽,在忍着笑規規矩矩的聽。一旁的楊爽見姜淑瑤面帶笑意,竟底下頭傻傻的笑出聲來,姜淑瑤忙用臂肘搡了她一下,才規矩了。司馬昊訓話的過程中,淳于彪不住地掃視着畫工,司馬昊的話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半句也沒有記住,注意力全集中在路遇的女畫工身上。姜淑瑤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使他無法按捺住再一睹芳容的慾望,但怎麼也找不見,越是找不見,越想很快找見,頻頻四顧,眼睛忙得不可開交,腦袋轉動如撥浪鼓,直到司馬昊講完話,才在倒數第二排人的中間發現了要找的人。因距離較遠,對方的面容模糊不清,他凝望着她,極力回憶着她的容貌和言行舉止。冷不防耳孔傳進司馬昊的聲音:“你講上兩句。”淳于彪一激靈,看到司馬昊的鼓泡眼正盯着自己,便搖了搖頭,滿不在乎地說:“我沒啥說的。”司馬昊皺了下稀疏的黃絨眉,便讓范驪講話。范驪望着勞工,面帶微笑,興高采烈地開口道:“你們聽明白了嗎?咱們最偉大、最敬愛的始皇帝百年之後榮歸冥國還要做皇帝,還要住皇宮,為陛下建造宮殿,使命非同一般,你們切要遵循司馬總管的訓示,齊心協力、老老實實為朝廷效勞!”洪鐘般的聲音高亢有力,吐字清晰,每一個字彷彿一顆顆玉珠掉進銅盤裏清脆悅耳,講畢,躬身俯首問司馬昊還有無要說的,司馬昊搖搖頭說沒有了。范驪瞥瞥淳于彪,見淳于彪正木偶般呆望着人群,便高聲喊:“商總管、趙總管、李總管、姬總管,諸位各領畫工安排住宿、飲食去吧。”管後勤的四人當場分領了畫工各辦其事去了。司馬昊、淳于彪、范驪等人也各自離去。
畫工一共才兩千零六人,人數少,加之與挖土、搬磚、抗椽檁、和泥和灰等粗活重活相比屬於高雅行當,待遇比那些干苦力活的勞工強多了,男畫工每四個人住一個屋子,女畫工每兩個人住一個屋子,吃飯也另起爐灶,新來的畫工也照此例作了安排。姜淑瑤和楊爽因為很熟悉,主動申請住在了一起。對於畫工們來說,這裏的一切都是新鮮的,一溜溜泥坯牆、灰色瓦頂的宿舍,在磚摞上搭着的木板上睡覺,統一色調和質地的被褥、工作衣,一百多號人在一起吃飯等等,在家鄉從來不曾體驗過,離開家鄉親人的憂慮和忐忑情緒被所有的新鮮感沖淡了。食堂是五間屋子穿通的大房子,百十號人聚在一起吃飯,熙熙攘攘顯得有些擁擠,說話聲,嬉笑聲,咳嗽聲,噴嚏聲匯聚在一起,場面嘈雜、熱鬧而又混亂。伙夫們從隔壁的門口抬出四隻裝着碗、筷、勺子、鏟子的柳框,畫工們“呼啦”一下圍了過去,數不清的手伸向了框子,數不清的碗筷剛剛離開了框子,數不清的空手立馬伸了過來,有時好幾隻手抓住一隻碗,好幾隻手捏住一根筷子,場面爭先恐後,彷彿誰遲拿了碗筷就吃不上飯了,兩筐子東西頃刻間被搶得所剩無幾。姜淑瑤、楊爽等三十六名新來的女畫工被安排在這個食堂吃飯,她們大多比較靦腆,不願意跟着往前擠,即使擠也擠不上去,等男畫工們差不多都手裏有了東西,才過去取碗筷。隨即,飯堂里又增添了叮叮噹噹敲碗的聲音,原本亂鬨哄的屋子顯得更亂,聲音更嘈雜聒耳。門口突然出現了兩名腰掛彎刀的兵士,其中一人大聲吼了起來:“肅靜!肅靜!”吵鬧聲敲擊聲立馬停止,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敲碗聲。另一個兵士黑着臉大聲問:“誰還敲碗了?嗯?誰在敲碗?”屋裏立刻鴉雀無聲了,兵士無目標地瞪着憧憧人影,惡狠狠地補了一句:“以後不準敲碗!”不少女畫工或許從未見過帶刀子的兵士,面帶惶遽,眼神怯怯的望着兵士,連呼吸都不敢帶出聲來。過了一會,伙夫們又抬出五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三口鍋里盛着小米燜土豆,兩口鍋里盛着蘿蔔綠豆湯。姜淑瑤第一次吃這樣的飯,感覺味道很新鮮,再加上肚子餓,吃了滿滿一大碗小米燜土豆,還喝了一碗蘿蔔綠豆湯。
被褥很臟,而且有股濃濃的汗臭味,用慣了家裏暄騰騰乾淨的被褥,第一次接觸這麼髒的鋪蓋,姜淑瑤晚上差點沒睡着,楊爽也可能不習慣,同樣入睡很晚。第二天吃過早飯,兵士們叫喊着讓新來的畫工在食堂門前的通道集中,姜淑瑤以為讓幹活去,但畫工們被召集起來后並沒有進工地,而是被一群全副武裝的兵士帶到淳于彪所轄的教場。當時那裏已經有人在等候了,淳于彪神情凝重,挺胸抬頭、兩手叉腰,威風凜凜站在那裏,韓珠、胡精和六名兵士站在淳于彪身後,兵士們每人手裏拿着一根竹條,不遠處三個勞工上身赤裸,雙臂被反綁着,腳上拴着鐵鏈,並排跪在地上。五十餘畝大的練兵場,五百多名畫工進去顯得稀稀落落,韓珠讓兵士們指揮勞工站成一個大圓圈,將淳于彪等人圍在圈子裏。畫工們似乎猜到了將要發生什麼,都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着,不少人面露不安,有的人甚至恐慌起來。姜淑瑤心裏惶惑的同時也很好奇,感覺場面像正月十五元宵節里即將表演社火。淳于彪見畫工們站好,不由得又想起了路遇的女畫工,瞪大眼睛,炯炯的目光四處張望一番,躍入眼帘的全是陌生的面孔,無奈時間不允許再磨蹭,便清了清嗓子,高聲說:“知道讓你們來幹什麼嗎?嗯……或許你們已經猜到了,這幾個賤民一個是逃跑犯,一個耍滑偷懶、消極怠工,一個勾引村婦擾亂人心,他們膽大妄為,無視大秦的律令,本將軍奉督察署司馬總管之命,讓他們接受應有的懲罰!”本來長相凶神惡煞,再配上渾厚嚴厲的嗓門,形象威嚴的有些瘮人。他講話畢,瞥瞥韓珠,韓珠會意,立馬吼道:“現在行刑!”話音剛落,兵士們馬上將跪着的人統統麵皮朝下摁倒在地,有個兵士用力過猛,跪着的那人嘴巴重重地磕在干硬的地上,碰破了嘴唇,碰掉了一顆門牙,疼得齜牙咧嘴,哇呀哇呀亂叫。緊接着,兵士們揮舞起竹條,用力抽打被綁的勞工,隨着啪啪的聲響,慘叫聲響成一片,四周圍觀的畫工們個個凝神靜氣,面露恐懼,不少人看着看着就扭去了臉,一些膽小的女畫工一開打便低下了頭,捂住了眼。楊爽緊緊攥着姜淑瑤的手,渾身戰慄得像冬天裏穿少了衣服。姜淑瑤拍拍她的後背,小聲說:“嚇成這個樣子?又不是打你!”兵士們抽打着的時候,韓珠上前走馬觀花般看了看三個赤裸的後背,見全變成了青的紫的紅的顏色,喊了聲:“停!”兵士們立馬住手,爬着的人還不住地哼哼唧唧。淳于彪皺着眉,神情嚴肅地說:“自古因果相隨,善惡有報,希望你們遵守法令,不要步他們的後塵,堅持到工程完工,平平安安的榮歸故里!”畫工們看罷抽打勞工,又被領到木架旁,參觀了掛在上面的兩顆骷髏。因時間關係,淳于彪講骷髏骨的來歷時講得很粗略,他告訴彩畫工們,橫杆上的骷髏是兩個勞工的頭骨,兩人曾經都是翻越花籬牆逃跑和勾引村婦的慣犯,屢教不改,屢罰不悔,還對駐守陵園工地的將士們懷恨在心,伺機報復,其中一個對工地現場監工的兵士進行突然襲擊,兵士毫無防備當場死亡,另一個在勞工住宿區,將守門的兵士打成重傷,他們罪大惡極,都被處以了“大卸八塊”的極刑。講到結尾時,淳于彪提高了嗓門,加重了語氣,好像不這樣不足以引起畫工們的注意,他說:“這兩個不識死活的忤逆之人,他們的屍體被扔進一個大坑裏埋掉了,專門在旁邊立了一塊黑碑,碑上刻着兩個字:‘蟊獄’,讓他們永遠帶着恥辱,遺臭萬年!”……
姜淑瑤聽着淳于彪的講述,望着風中搖搖擺擺的骷髏,想像着殘忍血腥的場景,陣陣涼氣從股溝躥過脊樑直衝頭頂。畫工們聽完淳于彪的教訓,從教場回去的時候已經到了午時。吃午飯的時候,韓珠來飯堂轉達了司馬昊的口諭,讓新來的畫工今天下午安頓和休息,明天正式出工。
淳于姣原先鬆弛的心弦突然繃緊了,原因是傍晚從韓珠口裏得知新來的畫工中有不少女的。當時淳于姣在後院食堂提前吃了晚飯,打算借出去遊玩之機與范驪見見面,牽着馬行至閨房小院的月門時,淳于彪和韓珠一前一後回來了。淳于彪用慈愛的眼神望着淳于姣,和藹地問:“吃飯了嗎?”淳于姣說:“吃啦,大師傅也正在給你們做飯着呢。”淳于彪說:“哦,別走遠了,記得早點回來。
”淳于姣點點頭說:“知道了,您放心吧。”淳于彪望着女兒,輕輕嘆了口氣,徑直朝後院走去。韓珠見了淳于姣,早已兩眼放光,停下腳步,像驗貨似的從頭到腳打量着淳于姣,最後將目光定在她的臉上,等淳于彪進了後院的小門,笑嘻嘻的說:“在我韓珠的眼裏,她們沒一個能頂的上你的。”要在平時,淳于姣一定是要麼板着面孔,懶得搭理,要麼橫眉豎眼嗆上一兩句,揚長而去。可是現在,這句話觸動了她最敏感的神經,她一反常態,好奇地盯着韓珠的眼睛,問:“什麼?她們……?什麼意思?你再說一遍!”韓珠順從地重複道:“對,她們,是在我的眼睛裏,沒一個能頂得上你的。”“她們?她們是誰?”淳于姣仍聽得迷迷糊糊。韓珠說:“女畫工,下午來的。”淳于姣如夢方醒:“哦……”停頓了下,接着問:“來了多少?”韓珠說:“來了三十多個,嘿,一個個穿着粗布衣衫,一看就是些草民百姓出身。”淳于姣愀然色變,說聲“知道啦”,轉身便走,也不去警戒道一帶了,急不可耐地催馬直奔勞工食宿區。快到的時候,她將馬拴在路旁的拴馬樁上,步行來到一處柵門口,守門的兵士似乎和她很熟悉,笑嘻嘻的說:“淳于小姐幸會!”淳于姣卻並不認識他,回敬道:“幸會。……聽說又來了不少女畫工?”兵士說:“是啊,她們住在前面那個院子裏。”淳于姣應了一聲,朝前面的柵門走去,守門兵士同樣認識她的樣子,望着她只笑不說話。淳于姣走上前,笑容可掬的問:“請問,新來的女畫工就住在這兒?”守門兵士疑惑地看着她,沉吟着說:“對,女畫工就住在這兒。”淳于姣瞥瞥柵門,見柵門緊閉,沒好意思讓兵士打開,蹭上前,立在門前朝里張望,只見屋前的通道里人影幢幢,人聲嘈雜,因落日西沉多時,光線暗淡,人影有些模糊。離柵門較近的屋子,女工們出出進進,身影較為清晰,她仔細地觀察她們,似乎都相貌平平,且身材有些臃腫。又呆望了一會,揣着不安的心離去了。當晚淳于姣失眠了,直到卯時才昏昏沉沉睡去。睡夢中她和范驪在凈水彎附近的魚池陂上散步說話,一面欣賞着水邊的花草樹木和水中的游魚,聊着聊着范驪就不言聲了,扭頭朝池水凝神呆望起來,淳于姣也跟着往那面看,發現不遠處有一葉小舟,舟上立着一尊武士陶俑,高大挺直,甚是威武。陶俑旁有個女畫工,她一手握着畫筆,一手托着瓷碟,凝神靜氣盯着范驪,顏料從碟中滴滴瀝瀝灑落着。女子面若桃花,嘴若櫻桃,身材婀娜,含情的雙眸秋波頻頻。淳于姣頓生妒意,伸手搡了一下范驪,嘟嚷:“看什麼呀?”誰知范驪好像一尊陶俑,毫無反應,仍痴痴獃呆地看着對方。女子凝望着范驪,突然微笑着朝他點了下頭。范驪的眼都直了,不防一腳踩空,身子一斜掉進水裏,淳于姣驚叫一聲:“范兄!”只見范驪在水裏掙扎着,身體漸漸下沉,片刻之間水面上只剩下一顆腦袋。淳于姣又嚇又急,跺着腳聲嘶力竭喊起來:“救命啊!快救命啊——”……將自己喊醒了。昨晚觀察女畫工未成,淳于姣於心不甘,沒來得及吃早飯,便匆匆忙忙出發了。這次她沒有去女工住宿區,而是直奔彩畫區——她知道畫工們是列隊上工的,她要在彩畫區門口等着。剛到門口,恰好畫工們列隊而至,女畫工們專門列着一隊,夾在男畫工們中間。淳于姣用心盯着從視線里滑過的每一個身影、每一張面孔,只顧注視着畫工,沒注意到另外一個人——范驪。范驪正騎着雪雲馬,立在金封台的拐角旁,全神貫注地盯着畫工隊伍。這時,他似乎發現了淳于姣,慌裏慌張催馬離去。
淳于姣面對的她最不希望的現實是:女畫工隊伍里有幾個容貌姣好、且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女子!從此,她不由自主墜入了嫉妒和不安的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