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阿蘿,你很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但是讓你感興趣卻太難。”
送我回去前,林賽嘆息着給了我一個還算中肯的評價。
我下車前忽然想起一事,回身一把揪住他衣服,他笑:“你幹嘛?想強姦早說,我求之不得。”
我警告他:“下次開槍前最好先想一下,要是再拿槍指着我的頭,就等着被收拾吧。”推開車門,他用力將我拉回,道:“我說過,你想看我換衣沒問題,但不能白看。”低下頭就吻,哈,以為我好欺負是嗎?我一拳將他打翻車內。
他的慘叫伴隨着咒罵。我拍拍手,哼,佔人便宜就這下場。
推開車門,整整衣服,看看不遠的基地大門。想了想,回身低下頭,拍拍車窗,車窗緩緩落下,他的左眼成了熊貓眼,我忍着笑,道:“回去用雞蛋敷一下就沒事了。”他邊揉眼邊哼道:“潑婦!惡女!”我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敬了個禮:“謝謝誇獎,再見!”施施然離開。
晚上,他用力在線上找尋我。
我想到他的狼狽樣子就忍不住笑。問:“要不要將你另一隻眼也修理一下,看着也對稱?”
“去死!”他咬牙切齒:“我就沒見過這麼惡的女人。”
“好,等我去找根繩子。”我要離線,他忙叫:“回來。”
我笑眯眯問:“什麼?”
“你的書,要譯的,拿過來,”他道:“我就在你隔壁,東邊基地,你將書交給門口值日兵,我一會兒去拿。”
“說交給誰?”
“不用說,你放那兒,我會去拿。”
“中國人很認真,我怕他們會不收。”
他停了一下,道:“說給邁巴he的。”
歸歸,豪車了,下次我改叫坦克。
“不如改阿帕奇算了,”他鬱悶的大兵表情:“非得壓我一頭你才開心?”
“沒辦法,現在這地兒就只有你可以給我欺壓了。”我笑。
“承蒙抬愛,不勝榮幸。”他悻悻。
有人敲門,我道:“有人來了,下了,晚安。”
“晚安。”他熄燈。
是高俊,他送了改進過後的葯,說看過我的體檢數據,應該不會再有過敏現象了。我收下了,不然他會內疚一輩子。
我讓花匠去幫我送書,我可不想成為基地的八卦種子。
花匠回來交差時道:“他就是那個狙擊手?你該早說,那目光能殺死人。”我奇怪:“不會吧,這個人挺喜歡笑挺和藹的。”“笑裏藏刀的笑是嗎?”他憤然:“臉上帶笑,目光如刀,盯着你看時脊背都發涼,就象已被他槍口鎖定的獵物。又不是拍恐怖片,有必要給這麼大壓嗎?”我只得道歉。送走他,馬上上機質問林賽,為什麼裝鬼嚇人?
他說:“他一開口就是:我是琉璃男友,你最好離她遠點。沒揍他已是給你天大面子。”
我好笑:“他開玩笑你也當真?智商不會那麼低吧。”
“哈,”他打了個哈哈:“我只當那是男人之間的挑釁。有這麼招呼人的嗎?”
“你真敏感,”我道:“我們幾個人平時玩笑比這開得還厲害。”
“那恕我不能理解你們的幽默,”他道。
“好吧,”我只好道:“我代他向你道歉,對不起。”想想都委屈,他們倆杠,我兩邊道歉。
“免禮平身。”他一轉眼又好了,我只能嘆氣。孩子氣的男人啊。
“你的書,全譯成中文?”
“啊,越通俗越好,”我道:“我相信你的文筆。”
“我都不信你就信?你給誰的?”
“教官吧。”我道。
“譯好通知你。”他道:“有事,下了。”我也跟着下線。
第二次對抗時,我跟林賽都沒互射,把對方套在瞄準鏡中的感覺真不好。
對抗的第二天,我被叫進辦公室,陳教官說要帶我見識一個人。然後我被領到隔壁的靶場,林賽挺槍站在那兒,孤伶伶的。看到我,他木無表情,與以前見到的似乎換了一個人。
打飛碟!每人三十發子彈,一百個碟,最短時間內擊中多者為勝。
都不是第一次打靶了,對槍械也熟悉如掌紋,我跟林賽只是端槍略加移動,便將飛動如梭的碟靶擊落。林賽擊出最後一槍時,略加遲延,讓了我一招。
六十發子彈,擊落七十二個碟靶。
基地的大隊長緩緩踱過來,看了我跟林賽一眼,道:“你們認識吧?聽你們的槍聲很默契。”
我跟林賽都沉默。
大隊長摘下墨鏡,望着遠處,道:“這次對抗中,你們都沒有擊殺對方,就是因為你們認識?”
還是沉默。
“實戰中,如果對方的狙擊手是你們曾經的某個熟人,比如你們倆,你們是否會朝對方開槍?”
“我與她不會成為敵人。”林賽淡淡的語氣。
“你說呢?”大隊長轉向我。
我沉默,這種情況我老大早在我初入隊時就再三強調並在演習中反覆出現過,我只能有一個選擇:射殺!
“我會開槍!”我道。
林賽的目光的確象刀,冰冷尖利,還帶着失望,憤怒與鄙夷。
散場時,他不顧而去,頭也沒回。
我很鬱悶,林賽應該知道這個答案,他只是不肯承認。
我的桌上壓着一張紙,寫着一個電話號碼,看筆跡是花匠的。
我撥號。對方接起。
“林賽,”我剛開口,對方就道:“我在洗澡,對不起,過會兒掛給你。”擱機。
我衝著話筒苦笑。
與文字打仗時,電話響了,我邊拿水杯接水喝邊聽電話。
“說,什麼事?”他公事公辦的口氣。
“沒事,”我道:“擔心你生氣了,所以問候一聲。”
“生氣?不,我很高興,我的女友很有原則,是個出色的軍人。”
我沉默。
“我知道你不滿意這個父輩的自作主張,給你時間與自由去選,你不喜歡直言,我不強迫,何致於非得爆我頭?”他生氣。
“那是假設敵情,”我無奈,男人不講理起來比女人更甚:“你也說過我們不會成為敵人。”
“你也說過你會開槍!”
“如果對方是我的敵人,”我提醒他前提:“是軍人都知道這一點。如果我是你的敵人,你知道你也會開槍爆我頭。”
“我、不、會!”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這三個字的。
我怔住。
“即使你成為我的敵人,我也不會沖你開槍,”他道。
我的頭開始發漲,我摸摸額頭:“理由!”
“因為人是有感情的!”他低吼:“人有七情六慾,會哭會笑,一個人處久了,怎麼可能對着他扣動板機?噢,我忘了,你沒有,因為你是軍人,你的職責是首要的,你不需要感情,你只有任務!去他媽該死的任務!”對方話筒中傳來一聲巨響,隨即是扣機的聲音,話筒中傳來悶悶的嘟嘟聲。
我放下聽筒。我在想:如果他真是我敵人,我會不會開那一槍?
我問倪老大,如果我是他的敵人,他會不會開槍射殺我。
你怎麼了?老大好笑,是不是中國人把你訓傻了?我們怎麼可能成為敵人。前提不成立。
如果,我堅持,如果我真是你的敵人,你會不會開槍。
老大沉吟:是不是你們訓練課目中有這一項,所以你困惑了?
我只要個答案,我固執地問他。
老大想了半天,回答我:如果是你,我不會開槍。
但是我可能殺了你,我提醒,我不是在演習,我是假設這是事實。
我仍然不會開槍,他平靜地道,因為我對你有感情,二十三年的感情,這種感情很純粹,我不能用自己的手去殺死自己的感情。
如果我與你政見不同,必須殺你呢?
政治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如果是政見,那就不是純粹的感情,感情不純粹了,利益就是最首要考慮的問題。
我沉思。
阿蘿,你是不是太累了?有些問題多想無益,不要鑽牛角尖。他勸我。
老大,我問,我是不是特沒人情味,特象機械人?
不是,至少在我看來你不是。他道,你是理想主義者,現實不能滿足你,所以你才隱藏自己。
我謝謝你老大,我嘆氣,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這種評價。
看來你是真遇到問題了。他道。
老大,我第一次殺人,完全是下意識,隊友們在清理場地,我突然嗅到汗味與槍火的氣息,於是我開槍,朝那個有氣味的地方,他死了,從草坷中滾落出來,我並不想殺他。
我知道,他道,誰都不想殺人。殺人是被迫,為了更多人的平安。
後來習慣了,隊友被殺,我憤怒,殺人是為了那些被殺的隊友。再後來,因為任務,無所謂對錯,任務就是任務,只有完成它才符合我的職責。
嗯,這是一個軍人最基本的職責:服從命令!老大依然肯定我。
今天,有人問我:如果敵人也同時是你的朋友,你會不會殺了他,像從前一樣?
你的回答呢?他輕輕問。象是怕吵醒了熟睡的孩子。
我說會的,只要他是敵人。
他默然了一會兒,說:你做的是對的。
可是那是不對的,至少不一定是對的,因為連你也說:你不會開槍。
還有誰這麼說?
他的反應很快。
林賽,我猶豫了一下回答。
林賽是誰?
阿拉伯酋長。
我承認我混亂了,他道,阿拉伯酋長怎麼會在那兒?
他也是狙擊手,很優秀的狙擊手。對抗中,我幾乎死在他槍下。
他沉默下來。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蘿,你是軍人,軍人有軍人的職責,對或錯,不是由軍人來判斷的。執行命令,完成任務,就是你應該也必須做到的事情。你不必想得太多。他勸我。
可是人是有感情的,我下意識地用了林賽說過的話。
他嘆氣,這的確是個一直令人困惑的問題。我也沒有標準答案。
不開槍,僅僅是因為感情?我問。
因為信任,因為這種感情所產生的絕對的信任,相信對方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值得信任,相信對方也會象自己信任他一樣信任自己。他道,說白了,就是絕對信任對方也不會沖自己開槍,無論在哪種條件下。
也就是說:林賽跟老大都絕對信任我不會沖他們開槍。可是我跟林賽說的卻是:我會開槍!
我知道了,老大,謝謝你。我怏怏放下電話。難怪林賽那麼生氣。因為我辜負了那種絕對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