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諫
“陛…陛、陛下,大事不好了!”
一旁隨侍的內宮總管郭筌,偷眼看了看趙琬,心中十分惶恐。
他並非憐惜這個小太監的性命,只是近日來趙琬龍體違和,精力不振,膳食也不規律,就連鬢邊似乎也更增了几絲白髮。
難得今日趙琬心情大好,郭筌見小太監驚慌失措,唯恐驚了聖駕,趕緊跪倒請罪:
“老奴有罪,請陛下責罰!”
“罷了,想是有要事稟奏,且聽他說完。”聲音並不大,但沉穩之中透着威嚴。
“謝陛下!”小太監戰戰兢兢顫抖着答道:“陛下,山東陸九如起兵造反,今已攻克東阿、高平、蘭陵數郡!兗州刺史杜衡上表請求朝廷發兵平叛!”
原來,自今年年初時起,山東地界大旱,長達半年之久寸雨未落,農田顆粒無收。
當地官員的求援邸報雪片一般飛向京城,請求朝廷撥款賑災。
但戶部十萬貫賑災款被各級官員上下其手,層層盤剝,最後到達災民手中,竟是十不存一。
眼見生存無望,渤海、青州、兗州等地百姓有的向北逃亡至燕代,有的向南渡過淮水一路乞討到吳越等國。
既遇天災,又遭人禍,終於激起民變。
山東各郡百姓紛紛揭竿而起,自立為王。
其中以青州陸九如聲勢最為浩大,當時有歌謠稱“想吃糧,找陸郎。”
這支農民軍自號為“乞活軍”,所到之處,攻州陷府。數月內連克高平、東阿等郡縣,將官倉內糧食盡數發給百姓,一時間從者竟多達十餘萬眾。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不僅令百官神情錯愕,更是給向來驕傲自負的皇帝一記響亮的耳光。
剛才還是一片歌舞昇平的大趙君臣,此刻全都啞口無言。
大殿之上,龍顏震怒。
趙琬渾身栗抖,當即便要發兵討伐陸九如。
“陛下請暫息雷霆之怒,微臣有一言啟奏。”趙琬往階下觀看,說話者正是兵部尚書周泰。
“講!”
“謝陛下!前者,朝廷曾下撥糧款用以賑濟災民。但據臣所知,賑災款並未如數發放到災民手中,而是被各級官員剋扣貪墨。百姓得不到安撫,不得已聚眾作亂。”
“以臣愚見,陛下可委派一位得力重臣,赴山東詳加查察,對涉案官員按律嚴加懲處。”
“同時昭告當地百姓,悔過歸田者既往不咎,負隅頑抗者嚴懲不貸。如此,則民亂可平。”
周泰的這一番奏對,大出趙琬意料之外。
只因此話若是出自朝中任何一位御史或者謀臣口中,或許他會仔細考慮,甚至欣然採納也未可知。
但問題是,提出這個建議的,偏偏是朝廷掌管征戰討伐的兵部尚書。
這不能不令他十分疑惑,進而懷疑周泰的立場和心思了。
趙琬沉吟片刻,面無表情地看着周泰,冷冷地道:“說下去。”
周泰並非沒有察覺到皇帝的態度。
按理說,作為兵部尚書,他只需向朝廷建議派何人領兵平亂,出兵多少,如何統籌糧草輜重即可。如此既上合聖意,又盡了人臣之責。
但他作為朝中老臣,秉性耿直,深知近年來國庫收支已經入不敷出,宮中大造殿宇,各地連年災荒,民心不穩,邊事不寧。
如今再要用兵,恐怕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故而周泰明知皇帝已然頗為不喜,仍然以大局為重冒死犯顏直諫:“陛下,北燕慕容氏陳兵十萬,時刻欲南下犯我邊境。”
“西涼拓拔昊又因當年雁門一戰割讓并州之事耿耿於懷,朝廷不得不派重兵鎮守西涼,數年來耗費國帑甚巨。”
“何況戰端一開,無數將士將殞命疆場,對朝廷而言,實非幸事。是以微臣認為當此國事艱難,內外交困之際,不宜再對內興兵討伐,當以懷恩安撫為主。”
平心而論,周泰的奏議的確是老成謀國之言:“乞活軍”雖號稱十萬,但實際只有六七萬眾,且都是山東境內的流民,並非真心造反。
朝廷只需派遣一位得力大臣,妥善安撫,流民之亂即可消解。即便有不順從者,為數已然不多,屆時朝廷再派兵圍剿,自可一舉蕩平。
或許是御極多年,自以為天命所歸的自信,又或許天下承平日久,因此面對流民作亂,皇帝不僅絲毫沒有緊張,甚至還有些輕蔑之意。
至於周泰所說什麼外敵環伺,百姓不安之類的話,更像是一種赤裸裸的諷刺。
只見趙琬臉色愈發陰沉,胸口一起一伏,顯然憤怒到了極點。只不過這種憤怒,是出於陸九如的造反,還是周泰的勸諫,就不得而知了。
趙琬質問道:“住口!周泰,爾執掌兵部,朕問你,聚眾謀逆,該當何罪?”
“當誅九族。”
“既是如此,因何還要對其加以安撫?莫非你與之有所勾結?”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剎那間死一樣寂靜,凝重的空氣似乎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有幾位大臣原本打算助周泰一臂之力,但是看到皇帝如此憤怒,哪裏還敢多言。
採納不採納意見倒是小事,萬一被皇帝認為與叛賊有所牽連,自己腦袋搬家不說,家人恐怕也遭連累。
然而周泰今日卻不知怎地犯了擰勁兒,老頭子整理了一下朝服,直挺挺地跪在御階之下,眼神中透着堅毅與悲壯:
“陛下,微臣所說皆是肺腑之言,陛下貴為天子,九州百姓俱是陛下子民。為君父者萬不可因一時之怒而妄開殺戮啊!”
“再則,亂民雖依附陸九如,但大多是受了他的蠱惑,若陛下施以嚴刑峻法,百姓自知沒有活路,不反也得反,到那時,恐怕跟隨者會越來越多,懇請陛下三思。”
“啪!”趙琬猛地拍了一下書案,厲聲罵道:
“放肆!身為兵部尚書,不思退敵之策,竟說出如此怯懦不堪的話來。堂堂朝廷,豈能與叛賊妥協,天威何在?朝廷法度何在?再要多言,休怪朕無情!”
百官都看得出來,皇帝此時已是極力在壓制心中的怒火了。
若非周泰乃兩朝老臣,對朝廷又是忠心耿耿,在七年的兵部尚書任上,盡職盡責,恐怕早已將周泰捉拿下獄了。
如果到此為止,局面尚不至於不可收拾,但是周泰接下來的幾句話,徹底惹怒了皇帝。
“啟奏陛下,兵法雲‘主不可怒而興師’。如今,太子殿下正親率大軍遠征西涼,若朝廷此時再陷入與陸九如鏖戰之中,外患未平,內亂又起。到那時,社稷傾覆,宗廟不保,陛下悔之晚矣!”
完了,徹底沒救了。
趙琬不再跟周泰廢話,立即下令將周泰當廷杖斃,任憑百官求情也是無用。
可憐堂堂兵部尚書,官居二品,竟因言獲罪,當著百官的面,被活活打死。
周泰死了,平亂的事還要繼續。
趙琬頒下詔書,命左衛大將軍孫伏都領兵十萬,赴山東剿滅陸九如叛軍。
自此,再無人敢違逆趙琬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