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願您的前路1片光明
咸濕的海風從海面上吹來,帶着一陣刺鼻的腥氣。
紀磊皺着眉頭,在鼻尖扇了扇,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來到海邊。
不過其實大海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深藍色的海水一望無際,海風吹起的浪花像是好看的裙擺在跳動,海鳥在天空上來回滑翔,發出陣陣叫聲。
不遠處的碼頭上,零星的漁船停靠着,工人們忙着卸貨,進貨的商家都在翹首以盼,準備搶奪最新鮮的海貨。
紀磊並沒有收到參加葬禮的邀請。
他想應該是霍林特不想打擾自己,不過即便他想要找到自己,恐怕也沒那麼容易,畢竟他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根本沒有告訴霍林特自己的行蹤。
與信任無關,只是出於對自己生命的負責。
紀磊告訴尼古拉斯如何通過代持的方式來規避宅邸的歸屬問題,現在自己住的那套宅邸的主人,壓根和紀磊沒有一毛錢關係,甚至和尼古拉斯也沒有任何關係。
老曼斯的遺願是在大海中獲得自由,就像很多人想把骨灰灑向天空一樣。
紀磊想老曼斯大概終其一生都是帶着無形的鐐銬,唯一能讓他感到自由的時光,就是年輕的時候,在海上搏擊風浪,海闊天空。
危險無比,卻也暢快淋漓。
霍林特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他很好的遵守的父親的遺願。
紀磊提前了一個小時來到到海邊,他沒有帶上芭芭拉或者伊芙娜,這種事情,紀磊並不想讓她們知道。
芭芭拉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了,宅邸裏面每天都能聽見她的笑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伊芙娜也不再是天天繃著臉的模樣,她也變得愛笑了。
紀磊無聊的時候會偷偷找個角落躲起來,靜靜的看着她們兩一起玩鬧,芭芭拉其實更像個童心未泯的孩子。
而伊芙娜笑起來的時候那雙像是月牙兒一般的眼睛,讓紀磊就像喝了一壇幾十年的陳釀,幾乎要醉死在裏面。
那應該是紀磊每天思考事情之餘,最放鬆的時光,他很希望這樣的快樂時光能長一點,慢一點,這是個貪心的願望,但是紀磊心裏就是這麼想的。
所以他必須要阻止霍林特。
‘海神的酒櫃’是一家臨海的酒吧,也是老曼斯年輕的時候每次出海歸來最喜歡喝一杯的地方,出海的男人總是有着令外人難以理解的信仰和忌諱,在海邊生活的人也一樣。
尤其是專門服務水手們的酒吧,更是如此。
海神原本是希爾干島群王國所信仰的神明,祂是海上的主宰,可以喚起遮天的海上風暴,只要出了海,就已經被捏在海神的手裏。
所以北方臨海而居的人們,尤其水手往往都是非常虔誠的信徒。
後來共和國開放了自由信仰,於是就有來自北方的信徒前來傳播海神的尊名。
很多年過去了,海神也只是停留在那些生活在海邊的人和水手們的心中,他們會在出航之前向海神祈禱平安,在歸來之後再獻上犧牲。
老莫里森告訴紀磊,葬禮的時間定在早上十點,現在這裏空蕩蕩的,一個喝酒的人也沒有,因為那些昨晚喝的酩酊大醉的傢伙,此刻還在夢鄉里。
酒吧老闆收了霍林特一筆數目不小的費用,所以才會在一早就開了門,等待葬禮隊伍的到來。
紀磊推開酒吧的門走進去,意外看見了和他一樣早早到來的霍林特正在一個人默默的喝着朗姆,那是水手們心中最棒的酒,
很烈,也很沖,卻是水手們在大海上漂泊時最好的夥伴。
紀磊走到他的身邊,向酒保要了一杯水。
“我就知道您會來,我也知道您會來的很早,”霍林特笑笑,也不去看紀磊,“謝謝您,閣下。”
還真是讓紀磊猜對了,霍林特果然是在等自己。
“你既然這麼聰明,不如猜一猜我為什麼來?”紀磊喝了口水。
從進入酒吧到坐下說話,霍林特甚至沒有看過紀磊一眼,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現象,紀磊注意到了,霍林特身上散發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那是悲哀嗎?
似乎不是,他的氣息格外的寧靜。
也許,是憤怒?
好像也不是,他的手很穩,好像此時不是在酒吧,而是在自己的家裏喝酒。
紀磊想了一會,終於讀懂了他臉上的表情,那是冷漠,是深沉,是疏離。
原本那個看似輕佻卻,腦子裏滿是不可思議想法的霍林特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隱隱的有些危險的氣息。
霍林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站起身放下了一枚5克朗的硬幣,然後沉默的站了一會,忽然說道:“請跟我去吹吹海風吧,我想您應該還沒有仔細的看過這裏的大海。”
於是紀磊再次跟着霍林特來到了海邊,他不知道霍林特想要讓自己看什麼,但是他隱隱的覺得霍林特應該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果不其然的,霍林特的雙眼甚至壓根沒有去看向海的方向,他只是低着頭行走在顛簸的石子路上,像是每個成熟的男人在做出重要的決定前,在慎重的思考着。
紀磊沒有說話,靜靜的等待着他。
一直走到石子小路的盡頭,前方已經是懸崖海岸了,霍林特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着紀磊。
那是一道足夠深沉的目光,刺的紀磊眼睛微微發熱,就連潮濕的海風也不能帶走那份灼熱的感覺。
“閣下,還記得您曾經問過我的那個問題嗎?”他忽然開口道。
紀磊一怔,皺眉道:“你是說...”
“您問我,什麼是受血者?”
紀磊想起來了,當時霍林特正在馬車上給自己訴說千年前的歷史,一段黑暗且血腥的歷史,無數的吸血鬼像潮水一樣蔓延了南方,數不清的普通人慘死在他們的尖牙之下。
霍林特看着紀磊沉默不語,笑了笑,繼續說道:“您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份,為什麼我們這些帕特迪斯家族的後裔總是與您糾纏在一起,無論是保護您,尊敬您,還是想要擄走您,對嗎?”
“沒錯,”紀磊點頭,“你現在要告訴我嗎?”
“是的,我可以告訴您,但是您可以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霍林特像是一個商人,居然在和紀磊討價還價,只不過紀磊並沒有什麼籌碼,因為現在霍林特才是佔據主導的一方。
“可以。”
霍林特點點頭,“如果我告訴您,您的真實身份,那麼您可以向我保證,即使您將來不會認可我做的事,即使您將來不會與我同一戰線,至少您不會來阻止我,您可以做到嗎?”
這是在攤牌嗎,他終於還是決定了?
“我不能讓你把這個國家拖入與血族的戰爭中,”紀磊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這是綁架,你不應該這麼做,曼斯也不會希望你這麼做。”
霍林特一愣,然後笑了。
紀磊有些莫名其妙,難道自己說錯了嗎?
海風帶着霍林特的笑聲快速的飛走,紀磊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只能看到他的臉上一副痛苦的模樣,而他現在卻在發狂似的大笑。
真是詭異的一幕。
霍林特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淚水,恢復了冷漠的表情,“閣下您錯了,我並沒有想要把共和國拖入戰爭的想法,至少現在沒有,我想您應該是知道我去了議會大樓。”
“沒錯,我的確去了,不過和您想像的不同,我去是為了警告議會,告訴他們血族暗中踏足了共和國領土的事實,而不是告訴他們我們應該與血族開戰。”
紀磊疑惑的看着他,“議會的答覆呢?”
“共和國會秘密組織起獵殺隊伍,他們會在人們無法看見的陰影中阻擋每一個踏上共和國國土的血族,這不是戰爭,這只是博弈的開始,我們離戰爭還有很遠的一段路。”
這樣紀磊就放心了,他並不擔心霍林特會騙他,戰爭都是有預兆的,至少現在紀磊沒有看見任何的預兆,這足以表明他沒有說謊。
他也沒有理由欺騙自己。
“即便如此,將來如果你想要做什麼危害到普通人的事,那我也不可能答應你,如果你正在籌劃什麼,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不管你遇到了什麼問題,我可以幫助你一起解決。”
霍林特搖搖頭,大概是拒絕了,“您有一顆博愛的心,您的天性就是愛着他們的,你們都是如此,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們才會發自內心的尊敬您。”
“我們?”紀磊敏銳的捕捉到了這個詞,“你口中的我們,指的是誰?”
“您,是一位來自東方國度,無比尊貴的稀人啊。”霍林特看着紀磊的眼睛。
“稀...人?”紀磊喃喃自語着。
“很難相信嗎?這個世界上除了稀人,還能有誰能讓我們甘做僕人?因為您是稀人,大概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稀人,這也是為什麼帕特迪斯家族那麼迫切的想要得到您,現在這一切您都明白了嗎?”
“到底什麼是稀人?告訴我!”
霍林特搖搖頭,“您拒絕了我的請求,所以我不能再多說了,因為我們已經不再是行走在一條路上的人,我的前路黑暗,要獨自前行,我背負着祖先的期盼和父親的教誨,我不能失敗。”
“告訴我,什麼是稀人!”紀磊對着他大喊。
“再見,尊貴的加西亞.斯科維恩閣下,願您的前路一片光明,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再次相遇,到時候我會請您喝一杯正宗的朗姆酒,一起回憶曾經快樂的時光。”
“到底...什麼是稀人?!”
霍林特微微躬身行禮,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了。
頭頂上,海鳥在空中畫著圈,不停的振翅折返,像是無法有一股力量拴住了它,無法逃離,尖銳而凄厲的叫聲傳出去很遠,從天邊又傳回陣陣回聲。
紀磊呆立在原地,等到他想要攔住霍林特的腳步時,霍林特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懸崖下的海邊,有人抬着黑色的棺槨一路前行,他們迎着海風的吹拂,像是永遠不會倒下的礁石,昂然矗立着。
有人讓出了棺槨的一角,霍林特接了過去,然後他們就這樣緩緩的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冰冷的海水裏,一直到海水淹沒了他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