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第四十六章

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第四十六章

遍野的屍體,死城般的寂靜,滿地的血在夕陽的印照下更加妖冶。

散漫的雲在天邊刻出一道蒼痕,肉肉閉上眼,聽身旁凌申軍拖動屍體時若有似無的攀談聲,慶祝、悲憫夾雜而出。再次睜開眼時,是被血沖刷過的瞳孔,異常迷惘清透。

“雲龍……”交代完善後事宜,旋過身,許遜才瞧出了雲龍的不對勁。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頓了下,肉肉收回目光,唇邊是淺涼的笑:“這裏是戰場,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敵人。”

“所以……”

“所以他們不肯降,只有殺了。亂世中不需要悲天憫人,你的刀若是無力吻上敵人的脖子,那就註定成了敵人刀下的亡魂。”又一次,肉肉打斷了許遜了的話。

這些她都懂,只是做不到。也許,她真的只適合在臨陽小小的方寸之隅撒野,小打小鬧,泯滅不了秉性。終於明白,為什麼老爹不願讓她鑄兵器,即使鑄出天下最利的兵器,扼殺的也不是敵人的命,而是自己的魂。

許遜聳肩,話都被說了去,他無言以對了:“我一直以為時雲龍是什麼都不怕的。”

“我去看董盎的傷勢。”丟下話,肉肉擦過許遜的肩,生生跨過那些屍體,面無表情往城樓下走去。

她不想再反駁,幾番生死一線的掙扎過,當真是不怕死了,她只是怕看着別人死。

心軟、猶豫,所以她似乎註定只適合笑看天下,不適合橫戈天下。

城樓下的甬道圍滿了人,喊殺聲四溢,肉肉駐足停了下來,靠在一旁的牆上,默然地看着。

人群正中是范志,即使被凌申軍的士兵硬押着,仍舊一臉剛毅,抵死都不願跪下。髮鬢有些亂,眼角紋路處又乾涸的血跡清晰可見。嘴角緊抿,任憑旁人吵嚷沸騰,始終沒有吭聲。

“殺了他,昶軍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燒殺掠奪樣樣都干!”一旁的中年漢子忽地衝出,指着范志大聲叫嚷。懷裏蹩腳的抱着一個嬰孩,正放聲哭喊着。

被這麼一撩撥,周遭的百姓亂了。肉肉蹙起眉,冷眼看,聽許遜說掘進樊陰的地道,之所以會這般順暢,便是因為這兒的百姓裏應外合幫着挖的。想來也知道,常年被朝廷欺壓,百姓們早就是怨憤四起了。

“我范志領的兵,從來都不曾吃過百姓的一口糧,身子裏的血也只為保家護國而流!”

耳邊,響起范志鏗鏘有力的聲音,淹沒在雜亂的聲音中。肉肉挑眉望去,絲毫都不覺得他像個俘虜。那一身的正氣,讓她動容。

“不必自詡清高,保誰的家護誰的國!你保的是欺壓百姓的大昶朝廷,你毀的卻是千萬人的家。”珏塵側過頭,嗤哼了聲。

跟隨義父四處遊歷了那麼多年,見識過太多流離失所的百姓,天災**,壓得那些人就連苟延殘喘都困難。深看了眼范志,珏塵想不明白天下怎麼會有如此愚忠的人。又或許久居薊都,入眼的遍是繁煙華柳,視野遍及之處掃不到人間疾苦。

范志應該是忘了,這早就不是當年如日中天的大昶了。

“呵,凌申軍又好到哪去。亂了這天下,連年戰火,黎民又能得到分毫!打仗終究不過是勞民傷財。”倔強地撇了眼珏塵,范志眼眸一轉,揚了下唇,諷笑:“我不會呈書投降,你若想殺我,那就儘快。”

說完,他瞪大眼,目不轉睛的看珏塵舉起手中的刀。冰涼刺骨的感覺觸上他的脖子,到底,他還是皺了下眉頭。不為自己,只為方才被凌申軍屠殺的一些將士們。如若不是他那一句抵死守城,他們還會死嗎!

肉肉攥握雙手,硬生生的別過頭,不想再見血。

身旁是范志先前臨時搭建的瓮城,比起薊都的尤為簡陋,壓根抗不了敵。灰黃的土,斑駁的牆,印入眼帘。肉肉的眼前閃過無數畫面,方才的血屠,塞北時自己義無反顧的刺傷念修……以及被埋在記憶很深很深處的那一幕。

生死未卜的瓮城內,她、珏塵還有念修,曾笑言一輩子。誰又料及,一輩子竟會那麼長。

“走,帶着你的那些殘兵余部回薊都。”

良久,肉肉未能聽到片片叫好聲。空氣仿似凝滯了,直到珏塵低沉的聲音傳來,讓她驀地轉過頭,好奇探究了過去。

范志還是蒼涼的笑,臉上並沒有驚訝的神情:“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投靠你!”

“我惜才,也妒才。你是將相之才,可卻不能讓我收為己用,你覺得我會意氣用事,放虎歸山嗎!我只是想成全你,讓你死在你效忠的人手上。”珏塵勾起嘴角,溢出一絲涼涼的笑意,眉宇間讓人絲毫瞧不出他心底的掙扎。

他在得失間來回權衡過,放了范志,當真不是良策。即使今日當眾殺了他,也不會讓凌申軍失了民心。可到底,珏塵還是沒能下得了手,他努力去念想從前的初衷,領兵復辟是為了什麼!殺人嗎!

“凌珏塵,你瘋了!”誰都沒料到,忽然衝出的會是平日裏最為冷靜的董錯。他怒紅了臉,顧不得身份,邊喊着邊上前緊拽住珏塵的衣領:“他傷了董盎!”

“放手。”漠然的,珏塵呵出氣,輕語:“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斥責你,可上了戰場,你就必須記住,軍令難違,凌申軍的少主是我。”

“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想到剛才董盎因疼痛而猙獰的表情,董錯就失了理智。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親,如今尚還生死難測,這仇自然不共戴天。

定了下神,珏塵揮開了董錯的手,舒展開緊擰的眉:“這裏只是樊陰,離薊都皇庭還有好長一段路,我不想任何人迷失方向,包括我自己,如此而已。”

這話,多少讓董錯回了些神。轉頭,他微眯起雙眼看向面無表情的范志,殺了他,也不過只是解了心頭恨。誠如當初阿盅殺了盈夜一樣,安旅和書生沒能活過來,反倒賠上了更多。

緩緩的,肉肉瞧見董錯鬆開了緊握的雙拳,表情漸軟。珏塵轉身跟身旁候命的士兵交代了幾句,便大步朝自己走了來。眾目睽睽下,肉肉看着他朝自己揚起笑容,一如最初那般的溫煦乾淨。

禁不住的心頭一暖,多好,眼前這人始終還是她所認識的珏塵,未曾改變。

隔着層層人群,她的視線緊凝着他,恬靜笑着,看他離自己越來越近。厚重的甲胄未脫,臉頰邊的傷痕讓他看起來憑添幾分頹然,那眼神似是累了,卻又透着她所熟悉的淡定。

“陪我一塊去看董盎。”

說著,珏塵自然的摟住肉肉纖瘦的肩,眉梢處透着輕佻。肉肉揚起眉,抑制不住好奇地問:“為什麼不殺范志!”

“我不想在你面前殺太多人。”雖是說得漫不經心,可珏塵不得不承認,剛才肉肉別過頭去的瞬間,是當真觸醒了他。

他怕有天這個女孩看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厭惡,不願這雙抱過她的手從此後滿是血腥。

肉肉垂下頭,眼角是獨屬於小女子的嬌羞。骨子裏總還是有掩蓋不去的虛榮,聽了這樣的話,心輕易就悸動了。她想自己應該是無藥可救的淪陷了,只期望白了鬢髮后,仍能倚在他的身旁,憶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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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天還沒亮透,朦朦朧朧的色,霧靄重重。

肉肉一夜未睡,隨着大夥一起守在董盎的房門外。聽許遜和阿盅來來回回的咒罵,直到義父說無恙了,大家才總算鬆了氣。躊躇了會,她沒回房去,只跟珏塵說是肚子餓了,跑去廚房搗騰了會。

鬼鬼祟祟的攜了些吃的,敲響了范志的房門。

等待他應門的過程,肉肉跺着腳,有點急躁。珏塵堅持讓人暗地裏給范志和那些余部準備些糧草,便強留了他們一夜。

大夥為了董盎忙到現在,自然也沒人顧得上給他們送吃的。思來想去,肉肉知道自己興許挺多事,可還是不受控制的來了。

“是你!”門后的范志顯然也是一直未眠,見到肉肉后頗為驚訝。

“快讓我進屋,站門口被人瞧見了,還以為我通敵呢。”邊說,肉肉邊警惕着四周。沒等范志開口,就自己衝進了房內。

瞧見她那橫衝直撞的模樣,范志也沒阻攔,反覺幾分親切,表情仍是不肯緩和的肅穆:“什麼事!”

“老頭,吃飯了。”肉肉嘟起嘴,沒好氣的把塞在衣裳里的食物丟到了木桌上。

心裏氣極了,真恨自己做什麼那麼多管閑事。這什麼人嘛,太不領情了,連個笑容都吝嗇給。

“你大半夜的跑來,只是為了給我送飯!”范志覺得不可思議,挑起眉梢,尾音輕揚:“是不是凌珏塵讓你來勸降的!”

“得了吧你,還當真以為自己是百年難遇的人才嗎!你都老成這樣了,瞧瞧,汗毛都快白了。凌申軍里多得是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多了你范志,還得多口糧呢,犯得着讓我特地跑來勸降嗎!”肉肉毫不收斂的大笑,這傢伙還真是會想。

“呵,想來也是。”范志瞄了眼桌上香噴噴的滷肉,不爭氣的摸了摸肚子,咽了下口水:“凌珏塵再怎麼失策,也不應該會派你來勸降。”

“喂,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想來告訴你,義父說幸虧董盎沒有被馬拖太久,只是外傷而已,沒大礙了。”她有那麼差嗎!肉肉不服氣的瞪了過去,卻瞧見范志始終沒看她一眼,目光炯炯的盯視着桌上的滷肉,不禁想笑:“你想吃就吃吧,做什麼還要假正經,那樣子真是讓人看了討厭。”

語末,范志愣了會,只是往木桌靠近了幾分,仍是在躊躇。

肉肉倒是怒了,搞不明白這范志在戰場上倒是果決勇猛,怎麼現在做作成這樣:“你難道還想讓我喂你嗎!”

被這麼一激,范志也放開了,用力的往凳子上一坐,開始大快朵頤。吃相很不雅,一看就是個行軍打仗的粗人,沾了滿嘴的油,他也只是伸手胡亂抹去,跟着在擱衣裳上擦擦便好。

看着他的模樣,肉肉支着頭,有些恍神了。總覺得他跟胡大叔有那麼几絲相像,興許是離鄉太久,思念太深的緣故。

“死小子,你多大了!”

……

這話,是當時肉肉被介紹去做河道工時,胡大叔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現在想起來都好像還是昨日,就連那個一臉壞相的縣令,似乎還活生生的在眼前,情不自禁的她笑開了。

“死小子,你傻笑什麼,我在問你多大了!”

這一次,肉肉被吼回神了,才知道原來不是自己思鄉成狂,是真的有人在身邊喊。她若無其事的收住笑意,散漫的翹起腳,“吃你的,我多大有你什麼事。”

“覺着你有些像我閨女,可她嬌滴滴的,總讓我牽念。我若有個三長兩短,怕是她連自個兒謀生都難。”說到這,范志喉間開始泛酸。

想着這次就算是安然回了薊都,怕是晉王也不會放過他,正如時雲龍說的,他老了,立不下功績了。現今的這些後起之秀,個個出色,他早看淡生死了,只是心頭的挂念放不下。

“說什麼呢,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你就算想把你家閨女許給我,也不能用這說辭。”肉肉心頭一松,嘴上就變得更壞了。

遭來了范志的橫眼,他不屑的啐了口唾沫,“我可不捨得委屈了自家閨女,要許也許凌珏塵。給你,那是糟蹋!”

不過是句脫口而出的話,可他言語裏不經意對珏塵流露出的欣賞,讓肉肉不着痕迹的輕愣。或許,勸他歸降,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凌申軍要是多了范志,就算不是如虎添翼,也決不是壞事。

“老頭,你閨女多大了!”

盤算了會,肉肉嘻笑着靠向椅背,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拉扯上了。

范志的性子算得上直爽,尤其是說起家人,更是滔滔不絕。肉肉在他的眼眸里,看見了慈愛,那跟戰場上滿眸銳光的他不同,多了幾分切實的人情味,讓她忍不住想起老爹。

不知不覺又扯回了這次的戰役上,肉肉直起身體,佯裝閑聊般地問:“這麼說起來,既然朝廷派了你這樣的大將駐守樊陰,應該是不想失了樊陰城的,怎麼會不派援兵來呢!”

之前珏塵他們計劃了一堆,就怕晉王派來援軍,誰都沒想過,偌大的樊陰城竟就這樣拿下了。

“哎……不怪晉王爺,想來有殷后曾經的囑託,他也不想大昶亡在他手上,做了罪人。只是聽說余念修跟沅公主大婚了,暗中聯絡了不少異姓王,想要謀反,晉王趕着鎮壓他,遠水救不了近火。”說是不怪,范志還是忍不住要嘆。

從前殷后稱制時,自己也是極力反對的那一派,是迂腐觀念作祟,總覺得大昶基業會毀於胭脂裙底。直至現今,殷后一去,天下頃刻就亂了。他才方知曉,那個看似羸弱的女子,曾經竟是這般強撐着千瘡百孔的王朝,壓制外擾,應對內亂,真正的讓他心悅臣服了。

“晉王已經開始鎮壓余念修了!!”肉肉控制不住的叫嚷出聲,為什麼阿盅和許遜會沒有探聽到絲毫的風聲!是因為他們雙方都不希望凌申軍趁此漁翁得利嗎!

瞥見肉肉思忖皺眉的模樣,范志驚醒了,“死小子,你在套我話是不是!”

“沒有,是你自己莫明其妙全都說出來的。”肉肉雙手一攤,一臉無賴相。

換做從前,范志一定會想把這種拐彎抹角的人殺了,可現在他並不覺着生氣,時雲龍孩子氣的表情,讓他有些久違的輕鬆。倏忽,他似乎明白了些,凌申軍之所以能廣得民心,興許就是因為凌珏塵的恩威並重,許遜等人的披堅執銳,還有……時雲龍這張讓尋常百姓都能探覺到些微親切的笑臉,好似鄰家孩子,親和有加。

這樣的一群人,倘若是敵人註定可怕;如果換做是同盟的話,必然會讓人不知不覺的誓死追隨。

“呵,老頭,我走了。打點下,回薊都見你閨女吧,一會我換了衣裳,送你出城。”堆着沒正經的笑臉,肉肉站起身打了個哈欠,胡亂擺了下手,跨出了房門。

那大大咧咧的樣子,絲毫都不見剛才一臉緊張怕被懷疑通敵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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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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