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都疑雲 (下)
樓下又傳來了虞延洪亮的嗓音:“小侯爺,既然人犯馬成已經拿到,虞某就不必到府上叨擾令尊了吧?不過,本令倒要請小侯爺到洛陽府盤桓片刻,將馬成之事說個清楚。”
王康上前道:“此人確是馬成不假,但他已離開多時,即便後來做出違法之事,與我信陽侯府又有何干係?”
虞延點點頭,道:“王總管之言,貌似有幾分道理。看來不在這裏做到人證俱獲,諒你等不服。”
說完,側身指着檀方道:“這位是專程為馬成之案而從細陽趕來的亭長。檀亭長,還不過來見過小侯爺?”
檀方快步奔至陰楓車前,施了一禮,道:“啟稟小侯爺,兇徒馬成在細陽作案多起,身上背負多條人命。檀方一路追蹤至此,今日終於將其擒獲!”
“小小亭長,京師哪裏有容你這般粗鄙之人說話之地?”陰楓開口就罵。
虞延沉聲道:“檀亭長為民除害,不辭勞苦。小侯爺此言差矣!”
王康連忙道:“敢問檀亭長,這馬成既然在細陽作姦犯科,不知與信陽府何干?”
檀方道:“馬成原本就是細陽一霸,後來畏罪逃匿外鄉。數月前回到本地后,我欲去抓捕。不料,這惡賊竟派人來我家縱火。”
言罷,怒目圓睜,眉毛倒豎,奔上前去,對着地上馬成的小腹,狠命猛踹。
這一踹,呂種方才看出此人與鄭異的區別,他沒有鄭異那種與生俱來的溫和從容,而鄭異則沒有他身上的那股狠辣戾氣。
王康急忙阻止,道:“且慢,若此人真如檀亭長所說,自當交付公府問罪。但王某仍是不明白,此人所做之惡與我信陽侯府又有何干,以至於興師動眾,在京師當街攔我去路?”
檀方強壓怒火,道:“小人一路追蹤馬成到京師后,見他先進了信陽侯府,無法動手緝拿歸案,只能暗中尋找機會。后又見他隨侯府車仗常去城西一座大戶府宅。經打聽得知,此戶人家姓謝,有兄妹二人。那妹妹有些姿色,故馬成就動了歹心,想要……”
王康急忙打斷,道:
“但我始終不明白的是,你等究竟憑何認為馬成所犯之事,與信陽侯存有關聯?他被抓之地乃是在城西,而我等現在城東;即便如你所說,小侯爺去了趟謝家,也不至於觸犯大漢律法吧?”
“信陽侯車仗離開不久,我便潛入了謝家。”檀方道,“那裏只剩下了這馬成惡賊,被我當場拿獲。”
“那你可曾看見謝家的人登上陰家的車仗?”王康接着問道。
“沒有!”檀方脫口而出。
“既然沒有看到,那你卻為何又言辭鑿鑿說謝家之人已被信陽侯府接走?這分明是在誣陷。如此有意敗壞小侯爺聲譽,你是何居心?”王康反守為攻。
“這個?”那檀方如何能經得起王康這種胸有城府之人的盤繞?登時啞口無言,滿面焦急,卻是有口難辯。
虞延忽然轉向陰楓道:“有勞小侯爺下車。”
陰楓大怒,叫道:“大膽,小小闕廷官吏,竟敢頤氣指使皇親國戚。看來,你虞延是鐵定了心,要與信陽侯府過不去了?”
虞延道:“今日,虞延要讓小侯爺過去,那就是與大漢律法過不去,更是與陛下過不去,請小侯爺下車。”說著,走到陰楓車乘前,左手掀開車簾,右手探將進去。
此刻,陰楓最忌憚之事便是被他的大手鉗住,早嚇得魂飛魄散,一聲慘叫,拔出佩劍,壓在自己脖子上,厲聲道:
“虞延,你只要再動一下,我必自盡。”
饒是虞延文武兼資,又有多年斷案經驗,卻也未曾料到他有此一手,一時之間竟愣在當場。
斜刺里忽然有人嘿嘿一笑,道:“二位今日好悠閑,俺徐四也來湊個熱鬧。”一個黑面少年從人群中閃了出來,嘻嘻哈哈走上前去。
陰楓頓時面現驚詫之色。結結巴巴道:“你,你竟……?”
徐四不待他把下面的話說完,早已搶先道:“徐四爺見不得有人動粗,特來給你們調解,保證公道。”
眾人見這個自稱徐四的黑面少年,衣着樸實,貌不驚人,卻能令適才還不可一世的陰楓剎那間便沒了威風,均感困惑,不知他的來路。
而徐四卻邊說邊走到陰楓身側,拍拍自己胸脯,道:“本人,小侯爺總該信得過吧?”
陰楓一臉茫然,本能的點點頭。
徐四道:“此車中乃是貴府私眷,洛陽府公人搜查確實不便。但本人可以不辭辛苦,為其代勞,如何?”
陰楓聞言一驚,正尋思間,徐四忽然“倏”地一步跨上車來,出手如電,一把便奪過他手中之劍,就勢把他拉了下來,而自己卻坐到他的車中。電光火石間,二人竟然互換了位置。
陰楓猝不及防,又驚又怒的望着徐四,強忍着怨氣不敢發作。
“小侯爺不反對,就是贊成了。”徐四說完,轉身向內張望,但見其中空無一物,哪裏有半個人影?
他用適才奪下的陰楓的佩劍四處敲打了幾下,反覆捶了捶坐板與靠背板,俯身側耳聽了聽,端詳半晌,回首望了陰楓一眼,忽然一笑,又回過頭去,將手伸至這兩塊木板連接處,向上一推,背板當即上移數寸,原是由上下兩塊合成,繼續順着中間的縫隙一拉,向下望去。
猛然間,他自己卻被眼前一幕驚住了。
面前狹窄的夾層內橫卧着一個妙齡少女,眉橫丹鳳,肌如白雪,兩腮潤紅,雙目垂閉,昏沉不醒,恍若四月天的人間醉海棠。
虞延高聲道:“車內有什麼異樣?”
“啊,有異樣。”徐四回身探出頭,忙道:“諸位之中可有人見過那謝家之女?”
陰楓聞言,登時面如死灰,委頓在地。
檀方快步上前,朗聲道:“在下見過!”
徐四下得車來,道:“你上去看看,是不是謝家之女?”
檀方立刻進入車內,大聲道:“正是!”接着將車簾一掀,縱身入內,稍傾又從車內鑽出,手中卻抱着一位俏麗多姿的絕色女子。
眾人望見,心中暗自喝彩,好一對天造地設的檀郎謝女!
虞延長出一口氣,隨即又眉頭一皺,命檀方速將那女子放回車中,面色一端,道:“小侯爺,這城西謝家之女此時就在你所坐的車中,那就且先隨我去一趟洛陽府慢慢解釋吧?”
“且慢!”徐四忽然插言,“虞令,我有一策,既不妨礙秉公辦案,又無損信陽侯府聲譽,可否……”
“本令願洗耳恭聽。”虞延道。
“洛陽府緝拿的本是慣匪馬成,如今已人證俱獲,自可將其帶回府堂問話詳審;但小侯爺只是馬成舊主,又不知其近來所犯罪行,故相約見上一面,亦是人之常情。故此可暫放小侯爺回府,日後洛陽府若查出小侯爺當真與馬成之案有關,再向信陽府要人也不遲。”
虞延聞聽,略作沉思,當即答允。
呂種見狀疑雲大起,半晌猜不透徐四與劉二的路數,當再次向劉二望去時,卻見他已與隨從悄然離去,酒樓之上就剩下自己獨自一人,心中的惆悵再次悶堵於胸,索性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起身直奔城北鄭府而來。
鄭家大堂之內,除了鄭異之外,還有一位中年文士在座,呂種一愣。
“呂司馬可曾聽聞京師廣傳‘五經紛綸井大春,未嘗書刺謁一人’?”鄭異邊上前施禮,邊引薦道:“說的便是這位井然先生,博學高論,行包九德。北宮諸王曾出兩千萬金,托信陽侯陰就相請,卻堅決不去。”
“信陽侯、北宮諸王?”呂種頓了一下,見井然面容清雋,五官端正,文質彬彬,不想在京師名望竟是如此之高。
他知道鄭異所言的北宮諸王是前皇后郭聖通所出的諸位皇子,而信陽侯則是適才見到的陰楓之父,名叫陰就,當今國舅,現任皇城衛尉,深得光武寵信。
井然已朗聲笑道:“久仰呂司馬大名。武陵蠻族,兇猛狡詐,漢軍數度進剿,屢屢受挫,就連伏波將軍馬援都病逝沙場,而呂司馬卻敢獨赴虎口,踐履死地,迫敵來降,當真是英雄虎膽!”
呂種見他竟知道自己之事,心情頓時開朗不少,但又聞提及伏波將軍馬援,面色微微一變,忙謙道:
“安內御外,漢將之責,何足掛齒?”
鄭異道:“呂司馬何時回到的京師,不知伏波軍之事如何?”
“唉!”呂種長嘆一聲,道:“果真被公主說中。”
“如此說來,闕廷現在真要裁撤伏波軍?”鄭異問道。
“正是!”呂種黯然道,“連日來,軍中諸將聞訊上下奔走,希望能憑藉一身過硬武藝與累累戰功,在京師漢軍中謀得一席之地,不料卻四處碰壁。為何南、北軍中竟無我伏波軍精銳的立足之地?”
鄭異微微一笑,道:“大漢中繼,至今已二十多年,王侯將相門中諸子皆已長大成人,尤其是那些功侯的將門之子,呂司馬可曾想過他們如今何在?”
井然道:“莫非都已征入京師漢軍之中?”
呂種聞言大驚,道:“鄭公子,果真如此么?”
井然恍若大悟,道:“仔細想來,還真是這樣。”
呂種道:“井先生請舉例言之。”
井然道:“河西大將軍竇融歸附后,被陛下封為安平侯,其侄竇固,現任南軍羽林中郎將;竇融部屬、前酒泉太守梁統之子梁松,任南軍虎賁中郎將;好畤侯耿弇之子耿忠,南宮衛士令;郎陵侯臧宮之子臧信,北宮司馬令;參鄉侯杜茂之子杜元,北軍射聲校尉。”
鄭異道:“就連呂司馬瞧不上的越騎校尉王平,其父也是阜成侯王梁。”
呂種黯然垂首,連聲嘆息,忽然想起一事,忙道:
“數年前帝婿虎賁中郎將梁松曾奉東海王劉庄之命上門前來相邀,被公子拒絕。如今,陛下已改立太子,令這東海王劉庄入主東宮。如果梁松將軍能在新太子面前為呂種美言幾句,在京師漢軍中謀一個安身之地,想必不是難事。而且呂種知道,令尊鄭興與梁松之父梁統是至交好友,鄭公子與梁松等世子們之間想必也廝熟吧?”
鄭異道:“實不相瞞,鄭異勤於苦讀,不善交遊,好友只有井然一位。梁松雖然來過,但自那日遭拒后,就再沒有登過鄭家之門。”
呂種再次失望,但仍不死心,復道:“鄭公子素來足智多謀,算無遺策,可否為呂某指出一條明路,擺脫困境?”
鄭異道:“京師權貴雲集,暗流洶湧,貌似明路,實為困境。故此,我並不主張呂司馬留在京師。”
呂種道:“此言何意,呂種不解,請公子明言。”
鄭異道:“家父現居成都太守,呂司馬如果考慮到他麾下謀得一官半職,鄭異自當修書推薦。”
呂種遲疑了一下,面色緩和一些,道:“那就煩勞公子修書一封,呂某願意投奔令尊,在他麾下效力。”
鄭異望了他一眼,道:“此乃關係前途大事,呂司馬不再慎重思慮一番?”
井然道:“不如以三日為期,若呂司馬深思熟慮后,無有更改,再去成都如何?”
呂種道:“那就依井先生之言。三日內,無論去留,呂種都將登門答覆。”
見去處有了着落,呂種長出了一口氣。
井然趁機道:“聽聞伏波將軍馬援征戰多年,唯一受傷之地便是當年在隴右,身中矢箭。呂司馬就在當場,可否說說詳情?”
呂種面露為難之色,躊躇半晌,忽然神秘一笑,道:“此事已過去久遠。井先生若想聽奇聞異事,呂某今日倒是在東市口遇到一件,與信陽侯有關,而且還見到一人竟與鄭公子面容一般無二,以至於差點當場認錯。”
鄭異不等井然說話,便笑道:“這世上竟有與鄭某如此相似之人?不過,呂司馬先提信陽侯,又說奇聞異事,而且還是在東市口,此刻我更想聽一聽是什麼奇聞?”
呂種道:“說來難以置信,信陽侯府的車駕竟然在東市口被人強行攔截搜查,而且小侯爺陰楓還受了傷。”當下就把在東市口所見所聞講述了一遍。
井然聽罷,也是困惑不解,道:“不知那徐四究竟是何許人,就連信陽侯府的小侯爺都要懼怕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