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恩怨難解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恩怨難解

耿恭進得院內,前面又有一群執矛的武士上前攔阻,他奪過一支長矛,橫在手中,奮力一推,將其盡皆推倒在地,腳步不停,繼續穿過前舍;接着便是刀斧手撲了過來,耿恭挺起長矛,連刺帶扎,將這些武士手中的刀、斧紛紛挑落,徑直向中堂奔去。

忽聽迎面有人贊道:“好身手!小心了,看刀!”

耿恭聞得風聲不善,知道來人必是勁敵,當即用長矛格住,大刀、長矛相撞,發出一聲巨響,兩個俱都被震得身體一晃。

耿恭不及看清對手,大刀又已砍到,當下挺矛遮擋,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兩個均都退後一步。

耿恭剛想說話,大刀再次迎頭劈來,只得橫矛發力硬磕,巨響過後,只覺兩臂發麻,頭暈目眩。

他連忙說道:“住手!耿某此來不是前來尋釁,而是有急事稟報光祿勛與執金吾。”

那人道:“諒你也不敢獨闖衛尉府!休得多言,分出勝負之後,再做計較!”說罷,又是橫刀攔腰剁來。

耿恭見他如此霸道,不由也激起心中好勝之心,當下不再多言,凝神貫注,見招拆招,挺矛還擊。那人見耿恭出手不俗,發出“咦”得一聲,刀法越來越快,力道也愈發沉重。

耿忠看他刀法精奇,已猜知來者是誰,更清楚只有先在武上制住對手,方可在文上見得真章。

他與耿秉等兄弟常在一起習兵論武的共識就是,只有自身實力足夠強大,以戰去戰,才可得和睦;坐議立辯,與對手商討安寧,那是敗者之道。

當下,亦是毫不留情,招招使出全力。兩人矛來刀去,虎虎生風,舞得塵土飛起,寒光四射,周圍武士近前三丈之內者,皆被掃翻在地,臂斷骨折,伏地哀嚎。

正當二人勝負難分之時,堂內緩步走出一人,立在台階之上,凝神觀戰,看得片刻,不禁眉頭一皺,忽一眼瞥見慌慌張張自外而入的門仆,當即招手將他喚至身旁,低聲詢問半天,方才抬起頭來,朗聲道:

“二哥,不要再打了,這位乃是耿家的人,前中郎將耿廣之子耿恭!”

那位“二哥”聞言,頓時一驚,遮住耿恭之矛后,不再進招,退回數步,道:“你是耿恭?”

“正是!”耿恭答道,他見這位“二哥”眉目如畫,貌似文士,卻力量奇大,刀法精奇,顯然深得馬援真傳,心中頓生敬仰之情,道:“敢問閣下莫非就是馬防兄長?”

“不錯!兄長不敢當!”馬防道。

耿恭望向台階上所立之人,卻見他身材瘦削,五官勻稱,雙目炯炯,顯得甚為幹練精巧,道:

“這位就是馬光兄吧?”

“不錯,在下正是馬光!”

“馬家與耿家志不相同,道不相合,不可稱兄道弟,請自重!”馬防道,“昔日,馬家落難之時,縱遇萬般艱辛,亦從未上門求過耿家;天可憐見,今日馬家終得鳴冤昭雪,你耿恭便找上門來有事相求,莫非這耿家的家風竟是如此勢力么?”

耿恭見他語意不善,知道還是因為當年耿舒書信之事,自知理虧,遂忍氣吞聲道:

“此次耿恭貿然登門,實在迫不得已,乃是為天下大事而至,並非為耿家私事而來。”

馬防冷笑道:“為國家大事而來?馬某身為光祿勛,好歹也算職典樞密,尚不知國家出了何等大事,而你,身不在闕廷,卻口口聲聲揚言國家出了大事。看你武藝尚還不錯,似是頗得令伯耿弇真傳,可行事卻不知天高地厚,浮躁虛誇,倒頗有令叔耿舒之風啊!”

耿恭聞言不禁來氣,強行壓了壓,道:“在下剛從沂國王城趕回來,眼下京師已在萬分危急之中!”

馬防當即打斷,喝道:“休得危言聳聽!你從沂國剛回,可我兄弟一直就在京師。京師情況如何,我兄弟身為安防主將,豈能不知?還需要你從沂國王城趕回告知?更何況,你又何以知曉京師在萬分危急之中?如此危言聳聽,散播謠言,有何企圖,還不火速招來?”

耿恭道:“眼下京師城防名義上還由二位掌控,實則已落入他人之手,不得不防啊!”

馬防仰天大笑道:“荒唐!陛下巡行,將京師城防重任交於我兄弟,我二人又豈能不兢兢業業,竭盡所能,以不負陛下重託?你適才之言,讓我想起當年家父在武陵之時的情形!那時,家父請纓出征,如按照他所定方略行事,則早已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振旅還朝,哪有後來的不白之冤與馬家的悲慘遭遇?可他雖為主將,卻處處遭副將耿舒掣肘,以至貽誤戰機,出師不利,兵困壺頭,染疫病亡;接着又被耿舒私信構陷,托其兄進獻讒言,激怒先帝,終被毀名削爵!如今,馬家元氣剛剛恢復,你又無中生有,製造混亂,效仿令叔耿舒所為,欲假借陛下之手,再次陷害我馬家,用心何其險惡!我且問你,家父與耿家,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等如此苦苦相逼,究竟是為了什麼?”

耿恭道:“光祿勛誤會了。耿某此來,絕無惡意,實在是當下京師局勢,險惡至極,如不及早採取措施,必將悔之莫及。”

馬防道:“你莫非真把馬某當成了黃口小兒不成?憑此荒誕無稽之言,就能欺瞞於我?此刻,我才明白,定是因為你伯父耿弇早先在山東征戰,順風順水,但自克拔全齊之後,就再未立尺寸之功,而家父則南征北戰,東擋西殺,屢建奇功,深得先帝寵信,所以就心生嫉妒,方才勾連兄弟耿舒,暗中無恥加害。”

耿恭終於按捺不住,怒道:“士可殺不可辱!不錯,耿、馬兩家確有誤解,不再來往,過失皆在家叔一人,耿恭始終愧疚,故此前來登門,一為表達積鬱胸中已久的歉意,二則實有十萬火急之事,本意是藉此機會,與馬家聯手,挽狂瀾於既倒,扶大漢於將傾,以共釋前嫌,化干戈為玉帛!而且,耿某聽聞,定海內者本無私仇,更何況同朝為國之柱臣的兩個世家?卻不料,強敵在側、朝局危急之際,你竟因私廢公,把個人恩怨置於國之安危之上,坐視朝野傾覆,實在令人失望至極,可憐伏波將軍一世英名,勢必要斷送在你的手中。”

馬防大怒,挺起大刀,叫道:“來來來,你我皆是武將,口說無憑,還是手上來了結馬、耿兩家的恩怨吧!”

耿恭叫道:“耿某為天下之事而來,此心昭昭於日月,震震於雷霆,而你二人卻兄雲不見,弟雲不聞!身負陛下重託,如果此前不知,過失尚小。現在知而不防,充耳不聞,則過失大矣,將來必為天下人所怨!”說罷,嘆了口去,轉身就走,口中道:

“國家危難之際,耿恭此時無暇陪你等無理取鬧!”

“且慢!”一旁沉默不語的馬光忽然開口說了話,“耿恭,陛下巡行,由司徒臨時監國。你口口聲聲國有大事,為何不去向他稟明,反倒來找我們兄弟呢?”

“因為欲圖謀不軌之人,正是司徒邢馥本人!”耿恭道。

馬防突然一陣大笑,道:“耿恭,你即便要再次陷害馬家,也需多用些心機,扯出此等彌天大謊,也需編得天衣無縫些,方能欺瞞得過世人。如此荒謬膚淺之言,天下幾人能信?”

馬光道:“邢馥身為司徒,已是天子駕前的第一人!他為何要謀逆?莫非竟然還想篡位不成?”

馬防道:“若說別人,或許還能有一分可信,但論起邢司徒,就半分皆無,顯為謊言無疑。我兄弟與邢司徒素來交厚,深知此人,恭約盡忠,才學洽聞,侈不僭上,儉不逼下,而陛下對他也是恩寵甚渥,深信器重,委以重用,言聽計從!如此之人,因何謀反?更何況他手無軍權,外無黨羽,無緣無故,卻要以卵擊石,豈非自尋死路?”

耿恭道:“此人名為大漢司徒,實則是烏桓大王赫頓之二弟,潛心隱藏闕廷數十載,就是為覓得良機,一舉傾覆漢室!如今陛下出外巡行,正是千載難逢之良機,故此蠢蠢欲動,密謀篡位。”

馬光道:“堂堂司徒,豈能說是逆賊,就是逆賊?你可有何證據?這些說辭又是從何而來?”

耿恭道:“此人狡黠異常,隱藏多年而不露痕迹。不過,三日之內必有異動,屆時證據自會顯現!”

馬光道:“說來說去,就是沒有憑據。不過,適才你誣陷國家重臣,我等親耳所聞,倒是有憑有據!然而,念你耿家也是中興功勛,父輩同朝稱臣,我等也不便造次。你好歹也是來訪我馬家的耿門第一人,如此敬我一尺,來而不往非禮也,我馬家理當還你一丈!”

馬防道:“三弟,此人巧言令色,詭計多端,休得上他的當!”

耿恭心中一喜,道:“執金吾此言何意?”

馬光冷笑道:“既然來說邢司徒謀反,巧了,今晚我兄弟正欲去司徒府赴宴。你隨我等一同前去,當場對質,孰真孰假,立刻便知!”

馬防道:“妙策。耿恭,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耿恭一驚,知道不妙,道:“當面對質,自是無妨。但若那邢馥翻臉無情,當場將我等扣下,豈不要耽誤大事?恕不奉陪!”

說完,抬步就欲離開,馬光手一招,眾甲士一擁而上,攔住去路。

馬防縱身向前,掄刀就劈,喝道:“你我的比試,還沒有分出高下呢!”

耿恭心急如焚,卻又不敢怠慢,當下只有舉矛招架。

馬光叫道:“馬府雖不是龍潭虎穴,卻也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之地!”言罷,抽出佩劍,加入戰團。

這一出手,耿恭方才知道,馬光的武藝並不在其兄長之下,來去如風,凌厲無比,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馬家兄弟二人聯袂出擊,威力奇大。

不出數合,耿恭便難以招架,不住後退,左肩、右臂接連中劍,不多時,手中長矛亦被擊落在地,馬光一個掃堂腿,將他偌大身軀連根拔起,踢翻在地,四周武士一同撲上來將耿恭按倒在地,耿恭吼聲連連,如同負傷的雄獅,把上前捆綁的武士震得頭昏眼花。

正在手忙腳亂之際,旁邊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住手!”

馬防、馬光聞言,俱都面色一變,連忙迎上前去,躬身道:

“母親,您老怎麼到前院來了?”

那老嫗道:“我的耳朵還沒聾到什麼都聽不見的地步!這地上的大漢是誰啊?”

耿恭循聲望去,見此老嫗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知是馬援的遺孀蘭夫人,連忙叫道:“我是耿恭,耿弇之侄。”

“你說什麼,你,你竟是耿家的人?”蘭夫人聲音一顫,接着吩咐道:“讓他起來說話!”

馬防道:“娘,你就回去歇着吧,這裏由我們兄弟處置便是。”

蘭夫人望向他一眼,馬防登時把頭低下,不再言語。

蘭夫人對耿恭道:“你來馬府何事?”

“老夫人!實有天大之事!”耿恭道,“司徒邢馥,與司隸校尉王康,真實身份乃是烏桓王子,潛入京師多年,就為推翻闕廷,傾覆大漢。如今陛下出外巡行,他們蠢蠢欲動,我得知后,特來向馬家求助,一同挫敗其險惡圖謀!”

“娘,此事實在荒誕至極,而且耿恭什麼憑據都沒有。我等豈能憑他幾句如同兒戲之言,就貿然對闕廷重臣輕舉妄動?”馬防道。

“即便沒有憑證,但畢竟事情不明,那你等為何要捆綁於他?”

“我等欲讓他與邢司徒當面對質,可卻又遭他拒絕,顯然是做賊心虛。如此誣陷朝廷重臣,不知他有何圖謀?故此,欲將他拿下,然後仔細詢問。”馬防道。

“馬防所說,可否屬實?”蘭夫人問耿恭。

“屬實。”耿恭回道。

蘭夫人嘆道:“馬、耿兩家從無往來,今日你第一次登門,他們兄弟二人行事莽撞,對你無禮,老身先表歉意,都怪平素教子無方,請耿壯士見諒!”

說罷,身子一傾,耿恭慌忙還禮,正欲說話,卻聽蘭夫人已繼續言道:

“說來,這也不能全怨他們兄弟。他們父親過世的早,而且又不明不白,小弟客卿也不久夭折,如此沉重打擊之下,難免性情脆激,即便老身我,也失神落魄,瘋癲數年。”

馬防道:“娘,你向耿家的人說這些做什麼?”

“不得插言!”蘭夫人道,“隨後,馬家家境一落千丈,過去交往的親朋好友、王公顯貴們一下子都疏遠了許多,門可羅雀,多年家無笑聲,生活艱難,受盡欺凌。想想這些年,真不知是如何熬過來的!如果說他們的父親確實是因為如陛下所說,貪功冒進,坑害將士,那我等也就認了,權當是惡有惡報。但事實不是這樣啊,這實在是天大的冤枉呀!假如你叔叔耿舒,在行軍路徑上不與他反覆爭執,也就不會白白徒耗時日,以至趕上天降大暑,軍中病疫蔓延啊!假如你叔叔不給你伯耿弇寫那份家書,或者令伯不呈報陛下,他們父親也不會遭此不白之冤呀!”

耿恭緩緩跪倒在地,面紅耳赤,低頭不語。

蘭夫人繼續垂淚道:“本來我還以為陛下英明一世,如此處置或許有他的道理,但那日鄭異夜審梁松,真相大白於天下,他們父親確確實實舉無過失,是被冤枉的呀!”

馬防、馬光二人俱都跪了下來,泣不成聲。

蘭夫人道:“不過,事後我也明白過來,耿舒也好,耿弇也罷,所作所為都是一心為國,並非對我們馬家存有私怨,只是被小人梁松所乘機利用。往事不堪回首!冤冤相報何時才是盡頭,老一輩的恩怨,就此煙消雲散吧,絕不能再延續到後代子孫!”

耿恭嗚咽着,向蘭夫人磕了三個響頭,道:

“老夫人深明大義,我耿恭無話可說,只能替叔父磕頭賠罪!”m.

“此事本就與你無關。所以,你起來吧!”蘭夫人道,“不過,他們兄弟二人如此處置你,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你年紀輕輕,空口無憑,而邢馥又是闕廷重臣,身居顯位,且當下還在監國!這樣吧,若你願意,就同他們兄弟二人一同去見邢馥,當場對質。如果不願意,你就自便吧!”

“娘,不能就這麼放他回去。”馬光道,“他誣陷闕廷重臣!”

“住口!”蘭夫人厲聲道,“你二人自被陛下啟用后,地位貴盛,便立刻螻蟻得志,寒灰復燃,大興土木,廣起樓宇,結交權貴。我念你等此前多年凄苦,備嘗艱辛,就不再多言,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近來你等變本加厲,肆無忌憚,莫非讓我將此事告知宮中,讓皇后親自約束你們?”

馬防、馬光忙道:“兒知錯了,請母親前往不要驚動皇后,免她操心勞神!”

“耿恭,你可曾想好,是自己另尋他途還是一同去見邢司徒?”蘭夫人問道。

“耿恭即刻告辭!”耿恭向蘭夫人又磕了一個響頭,起身看了一眼馬防和馬光,嘆了口氣后,轉身離去。

蘭夫人見他走遠,遂起身回了後院。馬防兀自憤憤不平,馬光剛想勸導幾句,司徒椽梁郁忽然來訪,稱路過馬府,順便邀約馬氏兄弟一同前往司徒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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