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演未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演未知

“此間除了陛下親率的闕廷大軍外,還有千千萬萬沂國本地的父老鄉親。上天有好生之德,本意是假手龍口嶺清清之水澆養一方生靈,如今卻被先生化作滔滔惡浪來滅絕八方眾生,這難道不是違天之舉?違天,豈非不祥?故此,這一步棋,更是惡手。”鄭異拂袖道。

蘇儀“哼”的一聲,驟然血往上涌,白色的麵皮瞬間變得赤紅。

鄭異知他不忿,故作不見,繼續侃侃而談:

“蘇先生莫非不知‘疏不間親,遠不逾近’?陛下呵護沂王長大成人,何等親密無間?如今突然反目成仇,兵戎相見,豈能不事先問個清楚,道個明白?沂王本性泛愛博容,敦樸遜讓,而先生的授意又是天怒地憤的人謀鬼圖,故此無法見得昭昭日月。陛下只須言及一事,定可令沂王無地自容,醍醐灌頂,迷途知返,伏地請罪!”

“什麼事!”蘇儀睜大眼睛,問道。

“先生莫非忘記了先帝拒絕趙王劉林所獻之計乎?當年先帝在流離失所之中,尚且毅然拒絕引黃河之水淹灌勁敵赤眉的百萬之敵。眼下,先帝之子,身為沂王,又豈能去引灌溉之水屠滅沂國的黎民百姓?”鄭異道,“現在,沂王必然已經幡然醒悟,先生幸虧沒有隨同他一起前往龍口嶺,否則此時早已成為了闕廷的階下囚。”

“鄭異所言,不是沒有道理!難怪如此之久,龍口嶺沒有消息。”蘇儀心中一凜,口中卻道:“果真如鄭司馬所說,此刻陛下應當與沂王已兵臨王城之下,前來捉拿蘇某才是。如何直到現在,都不見闕廷的一兵一卒呢?”

“龍口嶺之危與兵發王城,孰輕孰重,憑先生之才,焉能看不出來?龍口嶺之危,事關整個沂國存亡,而前來王城,只為先生一人!這個道理,陛下又豈能不知?”

“但陛下與沂王實在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此時不來王城,只怕就再也來不了!”蘇儀忽然笑了起來,道:“因為一旦蛟龍出海不成,蘇某還早已伏下了二龍出水之策。”

“二龍出水?”甘英早已不由自主的來到了亭內,與陳睦俱都聽得入神,異口同聲道。

鄭異也是一怔。

“不錯!”蘇儀道,“鄭司馬可能猜出何為二龍出水?”

鄭異盯着棋盤,眉頭緊鎖,半晌不語,然後搖了搖頭。

蘇儀得意非凡,道:“龍口嶺水壩,乃是當年蘇某親自督建,施工之時,便已想得若干年之後,或許此壩也是與闕廷分庭抗禮之制勝利器,既要保證其穩固,又須便於他日拆掘。故此,在堆夯巨石建壩之際,採伐無數韌竹編成經緯狀將其網住。將來如果想要破壩,選派水性極佳之人,潛入水下,用利刃將韌竹悉數割斷,五百人兩日即成,則此間千里沃野,瞬間便化作一片泱泱澤國。此即為二龍出水之計。”

陳睦忽道:“五百人,兩日?依先生所言,龍口嶺水流如此湍急,這些人潛入其中,當場不被憋死也得被嗆死,如何能再去割斷韌竹?”

“問得好!”蘇儀道,“不過,蘇某事先早已想到此節。善道教荊采教主擅長一種閉氣之功,可閉住呼吸達數日之久。故此,精選出五百教眾,習練此功,然後入水去破除此壩,還不是遊刃有餘?”

“直到此時,鄭異方才終於明白當年北宮被梁松的層層重兵圍得風雨不透之下,先生是如何安然脫身出去的了!”鄭異道。

“且說說看?”蘇儀見適才將鄭異問住,得意過了頭,不防卻一個疏忽,竟被鄭異看破了掩藏多年的一個秘密,但又不太甘心,所以出此一問。

“荊教主既然可以無私的把獨門功夫傳給五百教眾,為何就不能傳給先生?而先生身懷此技,自然可以潛入北宮後院濯龍苑的池水之中,等梁松軍退盡后,再大搖大擺從容出去。”鄭異道。

“原來如此!”甘英驚道。

“難怪能困惑世人如此多年。”陳睦道。

“先生如此運籌出奇,如輔佐漢室,必為首策之臣。只可惜,一朝為惡,四海傾覆,如此執炬逆行,終有灼手之患啊!”鄭異嘆道,“殊不知《易》早已有雲,潛龍勿用?假如先生之策果成,此刻王城四周早成一片湖泊了。”

蘇儀笑道:“即便蛟龍出海一擊奏效,蘇某仍不免覺得遺憾。因為,真正耗費主要精力與時間的,還當屬這二龍出水之策,倘如無暇展示給世人,豈不可惜?”

“割斷韌竹,雖構思奇妙,但應不費太多精力與時間。先生既然如此引以為豪,想必還另有良策作為後手,可否當面賜教?”鄭異問道。

“鄭司馬果然知我。當然,既然成敗之機,在此一舉,且結局已不在你我掌控之中,還有何不可透露的?”蘇儀道,說著拿出兩枚棋子放在棋盤上黑色棋子所布的方城上方的城外,望向鄭異,道:“此為方城的南方,鄭司馬可知何意?”

鄭異道:“會慮與須昌。”

蘇儀不禁一怔,道:“鄭司馬竟知道此二縣?”

鄭異笑道:“從先生所示的方位,豈不正是此二縣所在?”

蘇儀道:“這倒也是!這兩縣除了漁谷富庶之外,還盛產石材,周邊山中多出質地堅硬之石。”

鄭異道:“原來,先生築建水壩與方城所用之石皆源於此二縣。”

蘇儀道:“不錯!水壩與方城雖已完工,但近來又徵集石匠,還在源源不斷的採石,鄭司馬可知何故?”

鄭異不答,充耳不聞,卻在沉吟專思。

蘇儀倒也不催問,笑道:“運至南城,而南城與北城雖相隔深遠,但地勢高出甚多,水位相差極大,飛流直下,如同自天而降的懸河。”

甘英面色一變,失口道:“先生莫不是欲把這些採集的巨石投入激流中,自上衝下,去強行撞開北城的水壩?”

蘇儀道:“這才是蘇某眼中真正的二龍出水!精心準備如此之久的補天之石,自上而下,晴天霹靂,勢不可擋,如果屆時不能石破天驚,震晃闕廷,鄭司馬不覺得遺憾么?”

鄭異道:“先是鑄就利民之盾,造福一方,后又打造禍國之矛,為害一隅,豈不是自相矛盾之舉?如此言不直而行不正,欺乎天而負乎人,先生難道不怕群凶側目,禍不旋踵么?鄭異料定先生此舉,必難成事!”

“鄭司馬以為只要沂王動搖,蘇某就立刻一敗塗地么?”蘇儀一聲長笑,伸手將棋盤上黑色方城的四個邊角抹去,抬頭望向鄭異,道:“此舉何意?鄭司馬可否知曉?”

“先生之意是方城原本一體,但必要時又可斷開連接,各自為戰。眼下,即便北城已經落入陛下手中,但餘下三城仍在,兀自可以繼續實施二龍出水之策,絲毫不受影響。”鄭異道。

“不錯!慢說方城位於崇山峻岭之中,地勢險絕複雜,即便闕廷大軍將其團團圍住,又豈能阻止方城之內那些令龍口嶺山崩地裂的他山之石?”蘇儀道。

“先生之意是如今這些巨石已懸於南城,蓄勢待發?”鄭異問道。

蘇儀道:“荊采率領善道教眾早就到了龍口嶺,此刻定然已經備妥。”

“不知先生可曾想過,這龍口嶺上必然駐有不少沂軍,他們如果得知二龍出水之策,豈能坐視荊教主等人掘壩淹沒自家的父老鄉親?”鄭異道。

“不錯!這些沂軍確是帶來不少麻煩,尤其是守將徐幹!”蘇儀道。

“徐幹?”鄭異心中一動,立時透出幾分光亮。

“怎麼,鄭司馬知道此人?”蘇儀道。

“正是!”

“鄭司馬何以知曉徐幹?”

“當初,在濟王宮時,濟王與先生設下美人計,給鄭某安排的藝妓名叫徐嬈,也就是前些天從沂王宮中盜走盟單的那位女子。她不就是徐幹的妹妹么?難道蘇先生自己竟不知道?”

“百密一疏,等我知道此事為時已晚。若蘇某早知濟王給鄭司馬安排的藝姬竟是沂王從妹,而且還是徐幹親妹,如何會讓她與鄭司馬相見?”蘇儀嘆道,“不過,此刻徐嬈與衛羽遠在京師,而徐幹則身在龍口嶺之上,鄭司馬總不至於與徐幹還能有什麼暗中往來吧?”

“先生不必緊張,鄭某自到王城後足不出戶,一舉一動皆在先生視線之內,更是從未見過徐幹其人,如何能與他暗中往來?不過,先生此問,似乎對徐幹有些忌憚?”

“實不相瞞,正是這個徐幹,耽誤我不少大事!他倒是恪盡職守,兢兢業業,以至這些年來龍口嶺水壩安然無事。只不過,他眼中只有沂王與水壩,卻對善道教始終抱有成見與戒心。”蘇儀道。

“不同意與其他三城相連,防止善道教眾進入龍口嶺水壩?”鄭異問道。

“鄭司馬總是一猜即中,如同身臨其境一般。”

“沂王對先生言聽計從,先生為何不早些提議換掉此人?”

“徐幹對沂王忠心耿耿,不僅頗有才幹,而且還是沂王之從弟。此外,龍口嶺上如果沒有此人駐守,也確實難以令人放心,如果那水壩提前崩塌,豈不誤我大事?”蘇儀道。

“明白了,眼見陛下大軍已經兵臨城下,而那徐幹卻不顧大局,仍拒不允許善道教眾入內啟動蛟龍出海方略,反倒成了耽擱先生實施此策的首道障礙?”鄭異問道。

“是啊!他確實耽誤了不少時日。”

“以先生行事風格,豈能不當機立斷?”

“此事荊采已經去辦,此時應該進佔了北城,龍口嶺水壩自然已成他的囊中之物。”蘇儀道。

“既然如此,那又為何遲遲不見龍口嶺方向有什麼動靜?”

“此事,蘇某也未能參透,但大局已定,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只怕先生未必能夠如願啊!”鄭異忽然起身,朗聲道:“先生之策確實高明,但鄭異也並非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可否允許我試而言之,不當之處,敬請先生隨時指教?”

蘇儀心中一凜,連忙道:“鄭司馬請講。”

鄭異道:“這次來王城,本意是想再勸勸沂王,以求不戰而屈人之兵,在一片和風細雨的兩廂情願中疏浚汴渠。同時,探聽清楚究竟什麼是蛟龍出海?”

蘇儀道:“鄭司馬難道竟然不知曉蘇某就在王城,不怕這裏是龍潭虎穴么?”

鄭異微微一笑,道:“當然知道!知當必死,故為之耳。寧可以一人之命,救百姓於塗炭!先生更應當知道鄭異為人,富貴尚且不能回我慮,他物又焉能擾我心?”

蘇儀道:“鄭司馬莫非是在說笑?豈不聞‘上智不處危以僥倖?’更何況,大漢除了你,其他人俱都不在蘇某眼中,所以只要防住鄭司馬,諸事就盡在掌控之中。而鄭司馬卻又偏偏不顧成敗之計,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主動送上門來,無異於棲鳥於烈火之上啊!”

鄭異道:“承蒙先生抬愛,可惜實為錯愛,倘若先生此次滿盤皆輸,或許就錯在這一步不慎之上了。”

蘇儀執着棋子的手微微一抖,道:“鄭司馬此言何意?”

“既然鄭某此行,沒打算活着回去,所以臨來之前,也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佈置,而先生主動現身,雖出我預料,卻又求之不得。”

“此話怎講?”

“固然鄭異身陷先生的囹圄之中,而先生不也在鄭異的囹圄之中么?此刻先生如果在龍口嶺上,鄭某早已萬念俱灰,推枰拱手認輸。如今先生身在王城,鞭長莫及,龍口嶺之局便存有翻盤之機!”

“荊采武藝高強,謀略過人,且與闕廷仇深似海,兼之所有籌劃,皆事必躬親,瞭然於胸,與我親臨並無兩樣,想必不會令蘇某失望。”

“實不相瞞,此次前來沂國,鄭某得以親見沂王,卻被先生軟禁於此。隨後甘英、徐嬈找衛羽盜取盟單,卻反被先生將計就計所利用,算是折了一陣;陳睦化名賈鳴,潛入善道教中探聽蛟龍出海之虛實,被先生識破,又折了第二陣。”鄭異嘆道,“如今我三人俱已在此,只走脫了一個徐嬈,還是先生高抬貴手有意放走的。”

甘英、陳睦俱都滿臉沮喪,面色緊張。

蘇儀卻似不喜反憂,神情忽然凝重起來,道:“莫非鄭司馬還遣派了其他什麼人?”

“正是!先生也是一猜即中。”鄭異笑道,“而且還不止一人!”

“都有哪些,可否說出來聽聽?”蘇儀聲音又有些發澀。

“一人,先生未曾見過,提及姓名無甚意義,他從濟國出發前去會慮、須昌探查蛟龍出海之策,但並未經過沂國境內,而是繞道過去,故此先生不曾察覺。”鄭異道。

“高明!如果經過沂國,必然瞞不過蘇某。只是鄭司馬此時同外界隔絕,此人即便到了會慮,能否看出端倪,採取什麼對策,你又何以知曉?適才憑什麼卻說蘇某之計未必能成?”

“蘇先生此言差矣,鄭異此刻卻已略知一二。”

“蘇某知道鄭司馬向來不講虛言,那請問你究竟是如何知曉?”蘇儀瞪大眼睛問道。

鄭異微微一笑,抬頭望向蘇儀身後的王平。

王平急忙閃在一側,怒道:“鄭異,休得挑撥離間,我豈是你的眼線?”

蘇儀恍若大悟,道:“此舉確實再次出乎我所料,實在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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