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等到任昭遠回國時已經又過了一個月,這整整兩個月幾乎把譚錚起伏躁動的心緒生生磨平,使得終於面對面見到時居然維持住了從前的模樣神態,既不顯生疏亦不過分熱絡,淡笑着駐足招呼:“任老師也剛到。”
“剛停好車,”任昭遠應了一聲,走近和譚錚握手,“譚總難得有時間。”
須臾即分。
譚錚往回收的手微微蜷起,掌邊還殘留着任昭遠的獨特觸感。
溫暖,乾燥,內側生着薄薄的繭。
任昭遠手很白,無名指根處曾長年戴戒指的地方色差不大,但略仔細些就能看出一圈微微凹陷的印記。
譚錚視線掃過那處時心頭一跳,停頓一秒才穩着聲線回道:“最近事情少,正巧收到邀請函就過來了,散散心。”
兩個你來我往簡單聊着,也就自然而然同行。
譚錚走在任昭遠左側,轉向時落後一身位,又忍不住垂眼去看他的左手。
瘦,白,直,長。
很是好看。
無名指是空的。
純黑軟呢外衣的袖口下露出他最常戴的檀木珠串,緊挨着的腕骨凸起較從前更加明顯。
任昭遠日常時更習慣把飾品戴在左側,耳洞也只在左耳有兩個。
他今天戴了一枚極簡的銀白耳飾,正面只能看見一條銀線,側邊才能看出是個簡單的矩形,斜上另一個耳洞沒戴,只在耳廓上顯出一個極小的窩。
譚錚身邊鮮少有男性會佩戴多餘的飾品,他自己對這些也從不感興趣。
手錶、袖扣、領帶夾,必要場合禮節到了就足夠。
他一直覺得很少有男人能把花里胡哨的麻煩東西戴出賞心悅目的效果,也一直覺得,只有任昭遠無論佩戴什麼都不違和。
珠鑽,玉石,金銀……不論什麼飾品在落到任昭遠身上都會與他渾然一體,像為他所臣服,因他而存在。
不論繁簡,總是合宜,相得益彰。
“步行到前樓要半小時,譚總怎麼沒乘車?”
“這兒風景好,想看看就讓接待的人先走了。”譚錚在轉彎后穩步跟上,和任昭遠並肩齊平,“任老師對這裏熟悉嗎?”
“之前來過兩次,知道佈局。”
這座莊園佔了座山和山下一片平地,據說六十六萬平,莊園老闆佟州和任昭遠關係好,有頭腦也愛折騰,舉辦的各類活動任昭遠大都會到場,鮮少有不參加的。
“那我可要好好跟着,免得丟了。”
譚錚語調輕快,話裏帶了笑意,引得任昭遠也饒有興緻地玩笑着應他:“我責任重大啊。”
“沒事,盈虧自負。”
微風從譚錚那側拂來,帶了他身上的淺淡香氣。
木質調,烏木之下生零陵,琥珀之中染白檀。
成熟不乏鮮活,風趣未失沉穩。
這款香任昭遠熟悉。
他起初接這個品牌的代言時對幾款香都做過了解,譚錚用的不是銷量最好的主推款,但任昭遠印象很深。
當時那位剛把頭髮燙成羊毛卷的老師傅在他說出「特別」的評價后晃着頭問:“像不像一位英國紳士帶着你來到歷史悠久的圖書館,珍而重之取下一本紙頁微舊的珍藏圖書,又眨眨眼笑着從身後拿出一塊墜着鮮紅櫻桃的甜點?”
任昭遠自己的定製香就是用它做的基調。
這款香挑人,在譚錚那裏卻顯出隨意的適當。
任昭遠意外於兩人之間的輕鬆氛圍,他自知不是健談的人,卻和只能稱作認識的譚錚聊得很舒暢。
不需要特意找話題避免尷尬,也不是哪一方高談闊論言語不休。
從升降不定的氣溫、晨間新聞播報的海嘯,到洋流、地質,又聊到原石開採、成色類別..
後面聊到珠寶,譚錚居然也很有了解。雖然他笑着說自己班門弄斧,但簡單幾句任昭遠就知道他不是一知半解充樣子。
“當初入股的時候譚總說對珠寶感興趣,我還以為是隨口一提。”
譚錚撥開前邊伸出來的枝條,輕聲一笑:“和我形象不搭,平時我只說對股票感興趣。”
任昭遠也不禁跟着笑。
在這行待久了,習慣性就會從人的配飾穿着推斷一二。譚錚在任昭遠這裏的印象是規矩、傳統、求簡,他以為譚錚的「感興趣」至多和大部分人一樣關注什麼類別在市場上價值更高。
現在才知道不是。
“譚總是因為什麼對珠寶感興趣的?”
譚錚腳下一頓。
在來之前譚錚一直慌亂,真的見到任昭遠后反而放鬆了。心自然而然落下來,靜下去,忘了那些日夜惦念、思慮牽絆。
可現在任昭遠隨口一問又倏地把那些遊刃有餘打回原形,所有不可說的心思驟然翻湧,明明有無數個理由可以輕易回答,可一個「你」字偏偏哽在喉間不得動彈。
任昭遠沒聽見聲音,側頭看他。
譚錚面上維持着慣常模樣,喉結微動,幾個無傷大雅的謊在腦中列隊,又在出口前被遠遠一聲打斷。
“任總!譚總?”
兩人循聲轉頭,剛剛的話題也就自然而然略過去。
有個人乘車中途看到路邊似乎有棵罕見的高齡金絲楠木,同行的兩人一起下車端詳,之後陸續有路過的車停下打招呼,這兒已經離前樓不遠,索性都讓代步車先開走,他們聊盡興再一起走。
正要走就看到了從另一條路一起過來的任昭遠和譚錚。
“任總來了,哎,要不說還是佟少面子大呢,居然能把譚總也請出山。”
“才聽說最近新紅的基全公司譚總是股東,投資這方面,譚總實在眼光獨到啊。”
“就是,現在基全水漲船高,十倍投進去恐怕也拿不了譚總的十分之一。”
譚錚在任昭遠之後逐一和幾人握手:“抬舉了,只是運氣好。”
“運氣也不是誰都能有的,對了,還沒當面恭喜任總獲獎,今天就借佟少的地方,一會兒一定要多喝幾杯慶功酒。”
“嗨,當時聽說拿獎的是咱們,樂得我,多吃了兩碗飯。我家那位還說我這個首飾都不會挑的瞎湊熱鬧,你們說能是瞎湊嗎?看着自己人比那些外國人厲害就是舒坦,有面兒!”
“就是這個理,不過這干成大事就不見人影,今天算是逮着了,你可準備好..”
別人和任昭遠說話時譚錚就無聲退開了點,他極少參加類似的休閑聚會,即使在場都是混得油滑的人精,譚錚也能察覺出言語間同自己的客套和對任昭遠的熟稔。
論起私交,說不定他是一眾人中和任昭遠關係最淺的。
之後一行人邊聊邊走,譚錚便落後任昭遠幾步,同身邊幾個人談起某隻股票不同尋常的收盤價,視線不時落在前方挺拔出眾的背影上。
他習慣看任昭遠的背影。
深茶的發,冷白的頸,平闊的肩,挺直的背,修長的腿。
任昭遠個子高,聽別人說話時常要低頭,後頸骨節便凸顯出來,偶爾側首說話,會露出極優越的側臉輪廓和濃長的眼睫。
臨到主樓,那背影停下,居然半轉回身朝他看了過來。
譚錚步子幾乎是本能地立時大了許多,一群人走得鬆散,原本距離就不遠,譚錚轉眼就要到任昭遠跟前。
任昭遠身邊的人跟着側身,方才自然而然落在任昭遠腰背上示意向前的手這時就有些突兀,只得落回去,笑着和走近的譚錚打招呼:“譚總這次怎麼有閑心?”
譚錚視線先在任昭遠那裏悄自打了個轉。
他面上平靜一如往常,心裏到底有了異於從前的心思,任昭遠一個眼神就亂了章法。
已經走近才意識到任昭遠似乎並沒有特意看他,就兩人目前的關係,大抵也不會有單獨以眼神示意自己做什麼的可能。
可已經是有些突兀地過來了,也就順着答話,只當自己是看見任昭遠身邊的康佑才上前攀談。
“正巧有時間,康總早到了?”
“沒到多久,在那邊看佟二養的幾條錦鯉,回頭正巧看見昭遠,這不是趕緊來迎了。”
先前和任昭遠同行的幾個人已經走出小段,幾句話的工夫剛剛和譚錚同行的幾個人又到了跟前,紛紛和康佑寒暄。
康佑手下的家族集團在當地首屈一指,走到哪裏都慣受恭維,被簇擁着向里走時無暇顧及其他。
任昭遠腳下緩了幾步,譚錚只關注任昭遠,兩個人不約而同落在人群后,再次齊步并行。
“任老師。”
任昭遠側頭看他。
出席各類活動時被稱呼最多的就是這個,任昭遠早就習慣,平時從沒覺得有什麼,今天在你來我往的「某總」里才忽然覺察出不同來——商業往來的人里,譚錚似乎是唯一一個始終這樣稱呼的。
不算什麼緊要事,那點輕微異樣轉瞬即逝,沒在任昭遠這裏引起注意。
對於經商他興趣天分都寥寥,連帶着生意場中的交際也不熱衷,名下的品牌公司都只是請了專人運營管理。
比起所謂的「任總」,譚錚的稱呼更讓他舒服。
譚錚淡淡笑着,舉手投足間是一貫的大方沉穩,可偏又好像帶了點讓人以為是錯覺的靦腆:“等任老師有時間,可以請教一些關於學習珠寶設計的問題嗎?”
任昭遠沒立刻回應。
類似的搭訕聽了太多,所謂「請教」大都只是借口。
“我妹妹今年讀高二,對珠寶設計很感興趣,打算報考相關專業,可在以後的擇校和規劃上都沒有章程。我不太懂,就想着不知道能不能通過任老師多了解了解,也好幫她參謀。”
譚錚語氣懇切,眼神真誠得不像話。
澄澈,簡單,似乎還隱約透着因為不確定隱隱閃爍的期待光亮。
彷彿真的是個在向老師尋求幫助的學生,鼓起勇氣才把想法表達出來,小心忐忑等對方的一句答覆。
任昭遠微怔,暗忖難怪這次譚錚一反從前的疏離客套,原來如此。
回神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感覺不着邊際。
這可是譚錚。
即使他不多關注商業金融也知道,譚錚只用短短几年就把公司在資企浩繁的S城做成了風投行業的標杆。
這樣的人,能力才智、手腕城府,哪一面都不會淺薄,剛剛腦海里的每一個形容都不適合用在譚錚身上。
轉眼踩上主樓前的台階,佟州在上面已經看到任昭遠,朝他揮了下手。
周遭人聲漸雜,任昭遠向譚錚傾了傾身,注意到譚錚微微低頭才發現這人比自己還要高些,相差不大,挨近了才察覺。
“可以,”任昭遠說,“我會多待幾天,看譚總的時間就好。”
——
莊園早一個多月前就收整好了,直拖到任昭遠回來才向外發邀請函。
佟州只在任昭遠剛到時招呼兩句,之後忙着和來人寒暄,好半天才抽身。
任昭遠正和幾個人聊着,看佟州過來和身邊人示意自己離開一會兒,迎上前給佟州遞了杯低度酒:“你是請了多少人?”
“這個時間來的都到差不多了,也就這……”佟州略略一掃,“七八十個。”
任昭遠眉梢微挑,“就?”
佟州也不裝模作樣賣高深了,七八十個人乍聽沒什麼,可除去大概三分之一隨行來的男女伴,其他有一個算一個全是S城商界的拔尖人物,說以一頂百也不誇張。
大幾百上千人的場佟州常搞,朋友連朋友說拉就能拉來一票人,可像今天這麼有分量的難得。
佟州喝一口酒,又在任昭遠杯子上碰了下:“能請來這麼多尊佛不容易,你也賞臉走動走動,說不定就有看對眼的呢。”
“你改行說媒了?”
“剛改,等你終身大事定了我再改回來。”
“自己都忙得轉不動了還操心我,”任昭遠笑了下,“也不知道你着急什麼。”
“你說我急什麼?放下糟心感情最快的辦法就是來段新的,我就是典型範例。你就知道自己悶着,因為個垃圾難為自己,傻啊?你就聽我的,不管好好談還是消遣,先邁過去,讓自己痛快了再說別的。”
之前忙參賽作品的時候佟州怕影響他基本不主動提這些,估計憋壞了,從他領完獎到現在簡直沒完沒了地念叨,想給他洗腦一樣。
“你不去做傳銷真的可惜了,”任昭遠半無奈半好笑,“我沒難為自己,也沒放不下,早過去了,只是這會兒沒心思談感情。你就好好經營你的莊園,該找誰聊找誰聊,在我這兒待着又搖不出錢。”
佟州「嘖」了一聲,說:“不着急,晚點酒會上再說,我想着過一陣弄個酒庄,手裏能動的錢全搭這兒了,趁着這次先找找金主。”
“你真是,”任昭遠說他,“一刻不消停。”
“消停了多沒意思。哎,你說,今天來的人里得有一半是衝著和康佑合作增交情來的,康佑又是奔着你來的,如果我找着人出資那四捨五入不就是在你這兒搖出來錢了?”
有兩個來得遲的過來打招呼,佟州和任昭遠一起和他們聊了幾句,等那兩人和別人說話時佟州湊近任昭遠壓低聲音說:“今天來的人里不停往你這兒看的專門找你搭話的兩隻手數不過來,性別男取向男還單身的少說十多個,上到四十七下到二十五全是績優股,你就沒有一個感興趣的?又不是讓你立刻上床,當交個朋友處處看都不行?”
“你別弄酒庄了,趕緊註冊相親公司去,”任昭遠堵他一句,準備離佟州遠點,把手裏酒杯換到侍者托盤裏時順口問,“誰二十五?”
來的人年齡大多四十上下,任昭遠三十二,在關係近些的一圈人里已經是最小的了。
“譚錚啊,你不知道?”
任昭遠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