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明溪上

六 清明溪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蒲晉川拍着大腿,笑的眼角的皺紋里都流出淚來,“我還以為我來這路上聽見小孩子說的綠臉妖怪是誰!”

七潯只覺得自己的眼皮跳得厲害,卻只能咬着牙什麼也不說,只是把斗笠上掛着的白紗中間的縫隙又合上。

“你啊你!居然也有栽跟頭的時候!”蒲晉川撫着掌,咧開的嘴怎麼也合不上,“真是個人才,讓我見見吧。”

“粗使夥計,不懂規矩的。”七潯這邊倒茶,溫言拒絕,

“不礙事的!我真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小夥計,能壞得了你這樣的人!讓你出了那麼大的丑!你居然還沒辭退他?”

“辭退他做什麼?”七潯把茶杯捧到蒲晉川跟前,聲音細膩溫婉,傳到蒲晉川耳朵里卻有點像是蛇在耳邊吐着信子,“辭退了不就見不到了,總要留着慢慢收拾才是。”

上一刻還在開玩笑的蒲晉川咳了兩聲,端起茶杯剛一入嘴一下子燙的他嗆了出來,好吧,這個小女子可輕易惹不得,但願那個夥計可不要後悔所作所為了。

“過兩日便是清明了,我看我這腿腳疼的,這幾日怕是要有兩場春雨,下過了雨,才算真的暖和起來。”蒲晉川呷着茶,熱騰騰地暖腹。

“皇上年幼,今年宮中的祭禮?”七潯看向蒲晉川,隔着微動的白紗,兩人都看不真切對方的神色。

“必是攝政王妃來主持了,禮部在準備了,祭詞我看過了,年年都一樣,今年多了個人名字,沒什麼新意。”

“這兩日天不好,我一直惦記着蒲老的痹症。”說著,七潯取了兩個護膝出來,縫的極細密,填了好的鴨絨棉“祭禮繁瑣,蒲老當日記得帶上。”

“我曉得了。”蒲晉川笑道,孤身一人在京都,倒是有個姑娘像孫女兒一樣關照着也還不算寂寞,只是這“孫女兒”若是能再天真善良一些就好了……

雲昭在院子裏支着笤帚掃地,掃着掃着眼皮都開始打架,自從四五個夥計都放了假,他的活多了好幾倍,他最開始的時候也抗議過,那臭丫頭就笑盈盈地對他說:“我給你加工錢。”好吧,臭丫頭知道他急着籌盤纏,有什麼辦法呢,根本拒絕不了,可是這兩日他連兩個時辰都沒睡到,天不亮就要幹活,後半夜了才能睡覺,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公報私仇!

“不是我說,你就去低個頭吧,男子漢大丈夫,認個錯又不會怎樣。”荊荃提了茶壺出來,又到了喝茶的時候了么?!雲昭一下子就清醒了,“荊大哥,我求你了,別讓我喝了!我真的喝不下去了!”

一想到那一粒一粒的……

“算我求你了!”

荊荃卻當沒聽見,倒了滿滿一大碗端到雲昭跟前,“要不你去低個頭,我就不讓你喝了。”

雲昭鼻孔里出氣多,低頭認錯?接過碗捏着鼻子就咕咚咕咚一口氣全喝了下去,只是一鬆了氣還是止不住的往上反,“茶喝的這麼急不好的!”荊荃看他這樣子也是無可奈何了。“跟姑娘一樣,倔脾氣!”

“我跟她才不一樣!”雲昭抹了嘴巴,提了笤帚繼續掃地。荊荃搖搖頭,說道:“這事你確實做得不對,姑娘讓你喝蟲屎茶的確對你的傷病有幫助,一早告訴你這是蟲屎你肯定不會喝的,你倒好,讓姑娘在那麼多人面前出了丑。”

雲昭停了手裏的動作,荊荃說話好像也沒錯啊,自己倒是忘了臭丫頭再討厭也是個姑娘家,過去在董美人宮裏的時候,她連斷幾根頭髮都要難過好一陣。

“我要是姑娘,我也得好好收拾你!”

“你到底站在那邊的啊荊大哥?”

“我站理這邊!”荊荃哼了一聲,端了東西就走,倒把雲昭弄得不知所措,什麼嘛?!怎麼都覺得是我的錯?我這是正當反擊啊?瞥見從樓上取下來的灰簍里躺着半截祥雲木簪子,雲昭覺得自己像斷了線的風箏,我是正當反擊啊……

七潯對着銅鏡看了好一會,確定自己臉上已經不再有綠色的顏料,這才舒了口氣,好幾日都帶着斗笠,已經承受了太多異樣的目光,這個雲昭,真是包天的膽子,明天再好好收拾他。七潯吹了燭火躺到榻上,腦海中已經在思量了,不知是不是一直在尋思着,過了好一會都沒睡着,眼看着三更都過了,七潯翻了個身,剛翻過來背對着門沒多久,就聽見房門輕輕吱一聲,開了。

風吹的?不,是人,七潯警惕起來,右手慢慢探到枕頭下面,握了地下壓着的防身匕首。黑影躡手躡腳的靠近床前,探了探頭,“臭丫頭?”輕輕地,小聲叫道。

雲昭!知道來人七潯反而放下了些警惕,這人半夜偷偷進來又要使什麼壞?七潯還是閉着眼睛假裝睡着,心中想着“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做什麼!”

雲昭檢查了一下,見她睡着,又偷偷摸摸走到她的妝枱前,七潯聽見窸窸窣窣一會,又是門的吱一聲關上了,七潯起身,聽見外面蹬蹬蹬下樓的聲音過了去,便起來點了燭,妝枱上擺的東西倒是沒什麼變化,只是多了個細長的小盒子,街上隨處可見的紙盒子,七潯走過去打了開,燭火動了動,盒子裏面躺了只黑檀木的簪子,跟她折斷的那隻一樣,只是不是祥雲的花樣,也沒了天青藍的穗子,而是頭部扁扁的,嵌了琺琅彩藍的荷葉,抱着銀的荷花,小小的一朵,墜着蓮蓬,倒是比之前更加的小女兒家。七潯捏在指間看,他哪有錢,準是借的別人,這就熬不住了,要低頭認錯了么?

“比我原來那隻差遠了。”

七潯嘴裏咕噥着,卻還是不着痕迹的笑了。

清明的前夜下了小雨,直到早上也未停,淅淅瀝瀝得綿延不絕,像是一場霧,薄淡的水汽好似徹底揮散了嚴冬的最後一絲寒氣,郊外的草地濕漉漉的,踩上去便濕了鞋子,七潯坐在亭中,雨滴順着房檐連串地掉落,滴滴答答地砸在耳畔,腳邊支着描墨竹的油紙傘,也是濕漉漉的,亭中的石桌上擺着小火正煮着酒,淡淡的酒香散逸開來,背倚青山,前望雲溪。雲昭身披蓑笠,背着竹筐自林中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那遠遠坐着的綠衣少女好似和這山水融為了一體,這是他此生不曾見過的,歲月靜好,不問世事。

他愣愣地站在那,身後漸近的腳步聲都未曾在意,荊荃擦着他的肩越過他去,這畫中多了一個會動的身影,才提醒了他這不是一幅畫,他提了提肩上的竹筐,也跟了上去,荊荃走進亭子,把肩上的竹筐放在地上,框裏的柳枝顫動着,在地上留下了點點水跡,“今年的柳枝這芽發的漂亮。”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節短短的卻翠綠的柳樹枝來,放到了七潯面前,“喏,姑娘。”

七潯笑笑拾了起來,插到了髮髻中,原本那黑髮中並未戴什麼裝飾,此刻多了一抹顏色,竟和那身衣裳格外的相配,真真置身於這水天一色之中。雲昭看得有些痴了,七潯一抬頭便見着雲昭盯着自己看,又覺得好笑,“你幹嘛一直盯着我?還流了口水,不懂禮數的登徒子!”

被她這麼一說,雲昭一下醒過來,下意識地摸自己的嘴巴,乾的,哪有什麼口水!“我哪有流口水?”

“我說了你就去摸,這麼信我的話么?”

“你!”雲昭指着七潯正要發作,荊荃連忙站起來,“怎麼一見面就吵架?前兩日不是都沒事了么?今天過節,二位就當給我個面子,消停消停吧。”想到雲昭前兩日管自己借了銀子買了賠罪禮物,這梁子就當解了,怎麼現在還是總吵架?真讓人頭疼。

“哼!”雲昭冷哼,這才發覺身上的竹筐還沒放下來,這死丫頭真是白長了一張脫俗的臉,自己回回都被她無害的樣子給迷惑了,她不開口還好,一開了口絕對能把人氣的減壽十年!

雲昭在桌邊剛一坐下,荊荃就給他的頭上也插了一隻柳枝,“插柳戴柳,祈福辟邪。”

七潯看了眼兩大竹筐的柳枝,“這些應該夠了。”

“今日起得早,年年踏青,我覺得還是今年最好,這點小雨也美得很。”荊荃心裏高興,也找不着什麼更多的修飾詞,只知道一個勁地說美,說好。

“倒是應了那句‘清明時節雨紛紛了’”

雲昭喝着熱酒,昨日是寒食節,一整天的冷食每年都讓他有些吃不消,還是熱的東西吃着舒服。

“你還知道‘清明時節雨紛紛’?”七潯笑道。

“我知道你准以為我不學無術,大字不識了。”雲昭在七潯發間尋索一圈,除了那隻柳枝,還真的沒戴其它珠釵簪飾,不明所以心下便有點失望。

“寧伯伯說什麼時候回來?”

“祭祖後路上也要兩三天吧,他老家住得遠。”荊荃也喝着酒,“話說,雲昭你不去掃掃墓么?”

雲昭的酒杯頓在唇邊,沒有作答,七潯的腳尖推了荊荃的,他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咬着舌頭不知該怎麼接,三個人坐在亭子裏,面面相覷,竟然也無一人說話,雲昭嘆了口氣,放下小杯,靠在亭柱子邊看雨景,荊荃看得他的背,見不到他的表情。

“我印象中對父母的記憶已經淡了,以往都是在別人的指導下行祭祖禮,從前覺得繁瑣之至,甚是煩惱,可是當自己真的想去真心祭拜先人的時候,卻連墓前都近不得了。”

他轉過身,對着七潯和荊荃做出一個輕鬆的笑容,“祭拜他們的人很多,不差我一個。”

是啊,祭拜他們的人很多,皇陵之前,從來不缺他一個,今年的皇室祭禮,依然盛大而華麗。

“可他們畢竟不是為人子女。”七潯倒滿了手中的兩杯茶起身,走到雲昭身邊,,“既然為人子女,祭拜之禮,從來不應假託於人,佛經有云‘心中有佛,所見皆佛,心中有愛,所見皆愛’”她將一個茶杯端到雲昭面前,雲昭接過來,“你心中有故人,在不在墓前,有那麼重要麼?”

她的眼神在提醒他,是的,不重要,七潯拂起衣袖,將手中的酒撒在地上,虛空作揖,未着言語。雲昭看着手中酒杯,杯中酒水顫動着倒映他的臉頰,他眨了眨眼睛,杯中的人也眨了眨眼睛。他好像記起來了,屈指可數的幾面,父皇的模樣,父皇在最後一次征戰之前,帶着他騎了一次戰馬,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父皇騎同一匹馬,背後是他堅實寬廣的背,面前是他溫暖厚重的手掌,他的模樣好似變得清晰起來,他的樣子,和這道倒影中的臉,是如此相像。

他笑了笑,杯中的人影也對他笑了笑,“父皇。”他在心中默念,將手裏的酒倒在地上,對着前方作揖,這只是簡簡單單的祭禮,但是他卻覺得,這比以往任何一次繁瑣華麗的祭禮,都更加的莊重,七潯已經坐回了石凳上,雲昭見她神色之間似有落寞,也是,每到清明,總會想起逝去的親人,“我還不知道,你的家人現在都在哪裏?”他問七潯。

“我和寧叔就是姑娘的家人。”荊荃吃着點心,口吃不清地答道。

“別噎着了。”七潯又另給他倒了一杯水,又對着雲昭答,“哪有夥計這樣探聽東家的家事的,不懂規矩。”

“你又拿身份來壓我,好吧,不問就不問了。”雲昭把手臂交叉在腦後枕着,他算是看明白了也習慣了,要是回回都跟臭丫頭較真,最後被氣死得一定是自己,還不如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去了,逞口舌之快,這丫頭也就這點本事了。

想着,便又喝了口熱酒,熱酒順着嗓子眼滑進去,整個人都透亮了。再歇了一會,雲昭起身歸攏竹簍里的柳枝,才剛一站起來,腹中久違卻熟悉的感覺猛地翻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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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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