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來我往
“淵帝去后,昭帝不濟,皇族除了長公主和當今嵐帝再無後嗣,天下遲早會落入司徒颭手中,這我一早便知道,只是沒料到來得這麼快。”蒲晉川無奈地搖頭,“哦不,現在是攝政王和攝政王妃了。”
“我原本以為,憑攝政王妃的手腕,最起碼能和司徒颭制衡一二,不成想她竟然這麼輕易的放了權,真是讓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連她都被抓住了把柄。”
七潯手裏端着雕刻着山水的鏤空香扇,扇尾的白玉兔墜連着紅穗子微微搖着,“夫妻本是一體,一致對外也沒什麼奇怪的。”
“皇家哪有什麼真正的夫妻,做給外人看的罷了,現在朝中的官員,骨頭硬的,大都被磨軟了,實在軟不下來的,也都處理了,腥風血雨,不過就是轉瞬之間罷了。”蒲晉川又盡了杯茶,一壺茶已然見了底,七潯叫了門外候着的侍女拿去再續一壺,外面傳進來的琴音也從清麗高雅的山水之曲轉成閨閣女子的溫婉之音,別有一番淡馨雅緻,弦外之音。
“倒是可憐了昭帝,駕崩之時還不及弱冠。”七潯斂了眉眼,把扇子擱到了小几上,“早前聽聞,滄州大雪乃是妖異之兆,不曾想竟是國之大喪。消息來得太突然,民間聽聞皆是嘩然。”
“民間?只得一個結果,淵帝也何嘗不是英年早逝,可惜了那雄才偉略,許這就是皇室的宿命吧,生死由天。”蒲晉川感慨。
“生死由天?”七潯失笑,“都說帝王便是這天,不曾想這天上,還有天?真是有趣。”七潯話語一轉,看着蒲晉川,“不過能從蒲老口中聽得‘宿命’二字,倒是叫我意外,什麼時候蒲老也信這些了?”
“哎,年紀大了,不信的也信了,不是有句話說五十而知天命么!我可是都‘知’了十幾年了!”
門口“叩叩”的聲音傳來,“姑娘,魏大人到了。”
“魏宣輔啊。”蒲晉川笑,“剛放出來不久吧,前陣子可是被司徒颭整治得不輕,你且去吧。”
“失禮了。”七潯福了福身,“我已讓侍女準備好了蒲老愛喝的天柱劍毫,待會,可別忘了帶回去啊。”
“嗯……”蒲晉川笑着點點頭,“今年的新茶,我也預定着。”
七潯答了一聲,前腳踏出門,“蒲老回去的時候,記得把前一陣賒的賬清一下。”
“咳!”蒲晉川咽到喉嚨里的茶水這一下又嗆了出來,再一抬頭,門口還哪還有人影,這茶杯是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不禁失笑“要錢都不能委婉一點!”
魏宣輔在自己的府里被軟禁了兩個多月,再出來整個人都像沒了精氣神,雖然還是左都御史,可權柄早已經下移,身體也大不如前了,站立都要小廝攙着,七潯見他虛弱,連忙上前扶了一下,“大人臉色這般不好?”
魏宣輔擺擺手,七潯引着他到內堂坐下,“我去叫寧伯伯過來。”
“麻煩你了,七潯姑娘。”
寧至唐過來把了脈,“肝火旺而損,宣輔啊,朝堂上的事,你不要再操太多心了!茶館也不是醫館,我也不是正經大夫,去開兩貼葯,養病要緊啊。”
“我順道來看看你的,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喝葯,給我包兩副養肝的茶就好了。”
“你啊,就是太倔!”寧至唐無奈道。
“要不是這股勁,哪裏當得上御史。”魏宣輔還有力氣開玩笑。七潯取了個紅漆盒子來,“這是丁香葉,用紅茶工藝製得,常飲可保肝護肝,清熱解毒。”
一旁的小廝接過來,魏宣輔點點頭,“多謝姑娘。”
“宣輔!”寧至唐還想再勸,魏宣輔笑了笑,“你我相識幾十年,你知道我的。”
“好吧,你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七潯和寧至唐送魏宣輔出了門,寧至唐嘆了口氣回去賬房,七潯剛也要轉身,便見到雲昭支着笤帚站在路口的拐角,她皺皺眉,雲昭便向她走了過來,向魏宣輔離去的背影努了努嘴,“看不出來啊,你這茶館不大,來往的達官貴人可不少。”
“誰允許你到前門上來的,你的活幹完了?”
你當我願意過來,我還怕被那些當官的認出來呢,好奇嘛,雲昭暗自腹誹,嘴上答道:“當然幹完了!”
“掃地的活幹完了,還有別的活等着呢,別偷懶啊!”說罷,七潯沒有心情再與他多費口舌,便轉身進了前門,雲昭本還想跟着進去,但是腳步停在那,這是前門,從這進去還不知會碰到誰,小心為好,想了想便瞥了嘴,托着笤帚繞回了後街,一進門,露天的廳堂里三三兩兩坐着的茶客都各自吃茶閑聊,又是另一番市井閑適的景象,不知怎的,雲昭見這番景象卻覺得更加舒服,沒有那些繁文縟節,倒是讓他感覺更加自在,也更加的不真實。
荊荃拿着汗巾擦着胳膊上的汗走到門口,看見雲昭杵在那,照着他的肩膀就拍了一掌,把他打了個大趔趄,“發什麼呆呢!”
雲昭感覺自己的身子骨差點就散架了,痛得他呲牙站起來,“在想你什麼時候能不對我這麼粗魯。”
“哈哈!就你這小身板,我都還沒用勁呢!”荊荃大笑。雲昭跟在他後面,“荊荃,我方才看見御史大人了,他也是你們這的常客么?”
“御史大人?”荊荃楞了一下,“你說魏大人啊,他是寧叔的舊識。”
“很熟么?”雲昭接着問。
荊荃點點頭,“很熟,好像是一起長大的。”
“原來是這樣。”雲昭晃了晃笤帚,“那寧伯伯怎麼沒去做官?”
“寧叔以前也當過官,後來覺得自己不適合官場,就辭官了。”荊荃心淺,雲昭一問就全都倒了出來,也不作他想,牽着馬到馬棚去喂草料,雲昭心裏嘀咕,這寧至唐也是個趣人,明明很有能耐,不當官,來當個賬房先生,不過當官也確實沒什麼好的,不如當個賬房先生,最起碼不會動不動掉腦袋,看剛才魏宣輔的樣子,贏弱得很,一點都不像那些年連皇帝都敢彈劾的御史大人了,今天見到,這才發覺他也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了,恐怕也是被自己連累了。
“哎。”雲昭長長嘆了口氣,一抬頭就看到二樓七潯緊閉的窗子,前兩天誑他喝蟲屎的事情就又想了起來,他挑了挑眉,“死丫頭,你給我等着!”
雲昭在茶館裏當夥計還不滿一個月,但是也和其他的夥計一起發了工錢,只是按照日子減了去幾天,還在七潯的授意下又減掉了他的傷病葯錢,這樣下來別說盤纏,就連自己吃飽飯都成問題,雲昭攥着手裏的幾錢銀子,“不就是苛扣工錢,小爺我才不在乎。”轉而在賬房門口見着荊荃攥着荷包出來,便走了上前去,
“荊大哥,你知道附近哪裏有賣筆墨紙硯?”
“筆墨紙硯?”荊荃想了想,“你從令北巷穿過去到南街,那裏有一家凈竹堂,東西齊全,物美價廉,姑娘和寧叔都常用。”
“凈竹堂?”雲昭問過,“行!我知道了!”
出了門,雲昭回頭打量揚期茶館的招牌,嗤笑一聲,便穿着人流進了令北巷。
直到傍晚,再過一會便是成群的茶客進門,七潯看着佈置好了戲台,匆匆交代了例常的事宜,便回去房間上妝,如今是初春,白日漸漸開始變長,傍晚時候天還亮着,冬日裏還可以偷偷懶,天色晚了不上妝也不太影響儀容,可是如今不行了。今日雲昭不知怎麼的又出了錯,亂了好一會,時辰都耽擱了,上妝也是匆匆忙忙上好,看着鏡子裏的樣子不會失了禮數才算好,七潯換了身衣服便下去樓,寧至唐已經開始在台上說書了,今日講的是狸貓換太子的老戲碼,但是人人都愛聽,許是平民百姓家多對公卿侯府之家,皇室秘聞都甚是好奇,只是……怎麼人人都看着自己?七潯還是原來的步子走着在台下,卻是發現有些人的目光從看台上移到了自己身上,走過一對夫妻倆坐着的桌子,那倆人帶着的小孩看見自己,瞪着兩個大眼睛眨巴眨巴,竟然“哇!”的一聲哭嚎起來,那夫妻倆也是一副見鬼了的表情,連忙把小孩子的眼睛遮了起來,這是怎麼了?
這一聲哭嚎是徹底把所有人的主意都吸引了來,連檯子上的寧伯伯也看出不對站起身向自己的方向看過來,,各人面上的表情可謂精彩紛呈,竊竊私語,七潯心裏着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這身裝束並無任何不妥啊?
“姑娘?!”荊荃瞪着眼睛跑過來,那嘴巴好似能塞進整個雞蛋,“姑娘的臉?”
“我的臉?”七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抬起手在臉上一抹,那兩個蔥白的手指頭上不是水粉的白,也不是胭脂的紅,那分明是又艷又翠的綠!
“這是什麼?!”七潯心裏打鼓地跳,連忙用袖子掩住了臉,給台上的寧至唐使了個眼色,寧至唐會意高咳了一聲,“今日我且給大家講個新故事!”
趁着大部分人的注意都被說書聲吸引了走,七潯拉着荊荃擋到了身前,快步奔回到樓上,一坐到鏡子前,天吶!這哪裏是一炷香前剛剛上好妝的紅粉青娥,這分明是個綠臉妖怪!只見這鏡中的整張臉,從額頭到下巴,再到脖頸,全然都是孔雀石一般的翠綠翠綠!難怪連孩童都會尖叫!
七潯拿起梳妝枱上的脂粉罐,放到鼻子下一聞,方才太急迫沒仔細留意,現在一聞,花粉香味下面分明還摻雜着筆墨的味道,再挖出來一點在手上抹過去,剛一擦上確是脂粉的膚白色,可再等那麼一小會,那綠色就浮現了出來,一點點愈來愈深,直到變得和臉上的顏色一同,“是誰?!”七潯手裏的小罐子砸到妝枱上,外面堂客爆發起雷鳴般的掌聲,傍晚前刻雲昭架錯檯子耽誤時間的情形此刻被她想了起來,七潯感覺到自己的怒氣快要從頭頂噴薄而出,鏡中的人像此刻是瞋目裂眥,指甲握得手心疼,得抓點什麼東西,此刻那妝枱上擺着的木簪上面雕刻的祥雲都變得跟那個混蛋一樣面目可憎!“雲昭!你給我走着瞧!”
“咔嚓!”
妝枱上擺了不到三天的祥雲簪子在七潯手裏斷成兩半,壽終正寢。
雲昭躺在房瓦上吹着小涼風,聽着下面熱熱鬧鬧的評書,心裏別提多暢快多愜意,臭丫頭,讓你囂張!今天小爺就讓你當一回綠臉妖怪!這京都里的畫師們作畫都愛弄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什麼遇見水能顯字的墨,什麼不怕火的紙,不就是一熱起來就會變色的顏料么,不難找,也不貴,都是小爺我以前玩剩下的!沒個兩三天可是洗不掉,你就消停給我獃著吧~讓你知道知道惹了小爺的下場!越想越過癮,雲昭翻了個身,拿起邊上包着放好的糖葫蘆咬了一口,夜色正美,月亮像個白勾勾掛在天上,“真甜!”
“姑娘?”荊荃遲疑地又確認了一遍,“一下子給這麼夥計放假?”
七潯點點頭,隔着白紗斗笠微微笑道:“清明之後有的他們忙得,寧伯伯過兩日也要回鄉祭祖,這兩天就給他們放了吧,左右寒食節咱們館裏也是不開火的。”
“好吧。”荊荃點點頭,“那這幾日的活呢?”
“喏!”七潯往雲昭拾掇茶罐子的檯子上努努嘴,“不是有他么。”
“他一個人?這麼多活?”荊荃不相信自己聽到的,又確認了一遍。
“多給他找點事情做,省得他空閑下來,到處亂跑。”
荊荃撓撓頭,低聲答應着。
“對了。”七潯想起自己臉上的顏色,昨晚洗了無數次,也只是稍微淡了一些,這個火氣便又竄了起來,“你每天早晚各煮一壺龍珠茶,給我看着他喝下去!”
“啊?姑娘,他……”
“這可是為他好,你也知道這茶是好的吧。”七潯轉身向荷門走過去,半路又頓了腳步,“他不喝,你就給我灌下去,要是你不做~”
七潯回頭看着杵在那的荊荃,隔着白紗荊荃看不到姑娘的眼睛,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春風裏夾雜的眼刀子,吹的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做!我做!姑娘,我一準看着他一天喝兩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