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前傳】
天際以北,灰濛濛的雲層緩慢匯聚成漩渦,好似裹挾吞噬着什麼,而漩渦之中,雷鳴電閃卻顯得依舊昏暗,大地猶如洪荒巨獸不斷呼出震耳欲聾的嗚咽。
望雲城,自那日一戰,闊別數月有餘,周遭數十里杳無人煙,土地已然化作黑褐色的沙礫,與外圍的土地形成了一條醒目的分界線。
一旦步入分界線內,耳畔邊便是回蕩哀鴻之聲,似是地獄低鳴,靡靡之音深入人心,倘若修為不足,僅僅一步踏入便殞命當場。更不必說雲幽二州在戰後來打掃戰場的那些平民百姓了,幾條人命的代價,望雲城舊地便已是口耳相傳的禁地之一了。
邊界線外,三道人影騰空而來,緩緩降落在了這片禁地之外。
三人分為兩男一女,左側的男子年紀最大,蒼白銀髮,頭戴青色鎏金髮冠,滿面滄桑褶皺,一雙青色眼瞳炯炯有神,長須隨風飄曳,身着深色團綉長袍,腳踏棕色獸皮履,手持一柄烏金筆桿,人稱“司判”田有文。
當中的女子,濃妝艷抹,體態豐腴,頭髮盤在腦後,插着一對漆木發簪,一身大紅色鮮艷的長裙,肩上披着一條白色狐圍,人稱“艷婦人”吳艷。
而三人中最後一人,便是頭頂黑色發冠,鶴髮童顏,腳踏藍黑色錦履,一襲百褶長衫獵獵作響,腰纏金繩的蔡南玉。
“看樣子不止咱們三人來了啊。”蔡南玉掏出一個酒葫蘆來,自飲了一口,同時餘光打量着四周。
只見此地除了他們三人外,竟然還有不少人,或坐,或站,或踱步,或閉目。只不過他們各自為陣,並不與其他人有多少交集,其中也不乏蔡南玉熟悉的人。
遠處一個胖頭陀席地盤腿打坐,圓滑的腦袋下面一雙瞪如銅鈴般的雙眼,咧着嘴發出咯咯的瘮人笑聲,幾乎看不見的脖子上掛了一串斗大的念珠,一件灰色的僧袍半披在的身上。
離他不遠顫顫巍巍站着一名骨瘦如柴的老者,老人的臉上堆滿了皺紋,兩鬢彌留的短髮也難掩謝頂的光頭,穿着一件襤褸的破衫,透過破衫甚至清晰可見他那肋骨清晰的胸膛。老者拄着一根歪扭的木棍拐杖,從那厚重的包漿便可一窺這拐杖的年歲。
老者的身後不遠,是一個鮮紅長袍遮住了頭面的男人,這個人蔡南玉倒是有所聽聞,外號紅衣老鬼。倒不是他有多麼厲害,勉強夠得上騰空期一重,只不過和其他人不同,或許是因為這紅衣老鬼經常在俗世揚名,所以今日也得以前來。
除了他們幾人外,周圍還有幾個人,大多都是騰空期中期修為,也有幾人似乎刻意隱藏了修為。
“蔡老弟,想不到你也來了?”
蔡南玉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青衫男子款步走來,男子背負着兩柄寬劍,左右交叉,胸口還佩戴了一塊護心鏡。
“裴兄。”蔡南玉也和他打着招呼。
男子名喚裴明良,來自青州一處隱秘劍宗,單論修為與蔡南玉不分上下。
“想必兩位應該是司判與艷婦人了吧?”裴明良拱手向田有文和吳艷做拜,田有文和吳艷也互相給予回應。
“早有耳聞青州有雙劍,今日得以一見。”田有文說道。
“裴兄此番前來,相信其他人應該也不會錯過的吧。”蔡南玉將酒葫蘆遞給了裴明良。
裴明良也不客氣,拿起酒葫蘆飲了一口,便又說:“那是自然,既然有緣,我與你們一道可好?”
“恰好我們也可以互相交換一下情報。”田有文答道,蔡南玉與吳艷也沒有異議。
從裴明良處,蔡南玉等人得知了他們前來此處的原因,竟然和他們一致,都是一月之前收到的消息。至於給予消息的人,即便是到了他們這般鳳毛麟角的修為也難以察覺。
“難道真是上界之人?”田有文托着腮分析道。
對於田有文的分析,蔡南玉等人雖有贊同,但依然抱有疑惑。
“上界一詞自前朝覆滅后而今已有百年未曾聽聞了,如今假設真是上界憐憫我等的話,又何故這般?”裴明良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或許很快便會知曉了,有文兄,時辰幾何了?”蔡南玉注意到這片周圍聚集而來的隱世高人越來越多,其中除了少許自己有所知曉的如他這般修仙之道之人外,又多了不少就連他也看不透的人。
田有文掐指觀星推算道。“寅時將至。”
寅時,自凌晨三點至凌晨五點之間。蔡南玉等人一月之前收到的消息便是寅時望雲城禁地將會天地洞開,上界之門重新開啟。
上界之門,天明建立之初流傳的傳說,相傳前朝覆滅,天空之中高懸的一扇天門隨之關閉。自那之後,天明修為一途戛然而止,一度荒廢,直至武宗一脈出現才重新恢復了一部分人的修為。至於蔡南玉這般並非是走武宗一脈的修為者而言,仙宗也同樣是相傳上界之門開啟時存在的,只不過近百年仙宗早已泯滅於歷史之中。什麼飛升傳言更是說出去連尋常小兒都不相信的流言罷了。
雖然是前朝傳說,但眼下這些因為傳說聚集而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抱有一絲僥倖抑或是期待而來。
自修為開始,嘗盡了修為之好的眾人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於是便從前朝的遺存之中尋得了壽與天齊。試問誰人不渴望長壽呢,徒有絕世修為,可壽命卻與村頭老漢一般無二,換作是誰都無法接受。可無論是武道還是蔡南玉的仙道,卻都止步在凡人無二的境地,所以此刻哪怕只是一絲渺茫的機會,他們也都會選擇相信,並不惜去嘗試。
蔡南玉心裏思量,自己的壽元也所剩無幾,相較於武道修為的其他人,他活得足夠久了,甚至為了苟活,隱世埋名?不,他蔡南玉才不是什麼隱世埋名之輩,若不是離了那黑潮海仙山後壽元每日劇逝,他蔡南玉早已是名揚天下,哪還輪得到堪堪騰空期的紅衣老鬼俗世揚名。
蔡南玉輕撫着胸膛,他感覺到這幾日消耗的壽元幾乎是他往期差不過十餘年的損耗,一時間心裏有打起了退堂鼓,萬一今日只是個幌子,自己就算即時躲回黑潮海,又還能龜息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
正在此時,時辰已將至,眾人紛紛起身朝着望雲城禁地的邊界靠近,一個個閉口不言,動作卻又出奇的一致。
“這望雲城我也有所耳聞,只不過沒想到親臨此地才能夠感受到,竟是這般恐怖的地方。”裴明良緊鎖眉頭,當他一步邁入禁地,只是腳踩在黑褐色的沙礫上,就不由得感受到那從根本之上的壓制感。
“是啊,恐怖如斯,能夠造成這般的,絕非我輩修為。”吳艷哆嗦着裹緊了肩上的狐圍,這件狐圍乃是她祖上相傳的至寶,能夠屏蔽一部分的修為壓制。可一邁入禁地,狐圍就黯淡了下來。
田有文祭出手中烏金筆桿,手中憑空又取出一件方硯,筆尖點墨,大袖一揮,點點墨汁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的符字。
“我施法可以稍微隔絕威壓,不過任需諸位將修為祭出維持。”田有文揮筆畫出一個圓將自己和蔡南玉等人包裹其中。
幾人相視一眼,當即祭出修為輸送在那些符字之上。起初田有文繪出符字只閃過瞬息金光,隨即便黯淡下來,而隨着蔡南玉等人將修為祭出,符字才再度恢復金光。
“想不到蔡老弟的修為已經這般驚為天人了?”裴明良一邊輸送着自己的修為,一邊關注着蔡南玉。
“謬讚了,與這禁地手筆比起來,我這點修為不過瑩瑩之火罷了。”蔡南玉慢慢收斂激發出的氣息,將修為控制在合適的範圍后這才回應道。“便是我的全力修為,恐怕也無法造成這禁地的威壓。”
裴明良和吳艷也紛紛收斂起氣息,他們兩人望向蔡南玉,剛才一瞬間驟然爆發的修為氣息,恐怕蔡南玉已經邁入了騰空期之後的境界,而他們幾人,裴明良略勝一籌也不過騰空期巔峰的修為,多年也難以邁入下一個境界。吳艷和田有文一個是騰空期八重,一個是騰空期九重,雖然比不上裴明良和蔡南玉,不過在一眾人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在田有文祭出符字隔絕的同時,周圍其他人也各自拿出本事,一時間騰空期八九重甚至是巔峰的修為如雨後春筍一般,不由得驚得田有文等人,其中更有甚者修為竟一度與蔡南玉無異。
“看樣子各方的老怪們也都來了。”裴明良左右環視着周圍說道。
田有文和吳艷的話不多,他們除了那些人的修為震驚到外,更多的震驚來源於他們的後方。此時的他們已經邁入望雲城禁地差不多十數丈,這般距離下,那些修為不到騰空期也想要來湊一番熱鬧的傢伙已經一個個栽倒在地絕了呼吸,很快周身的肌膚開始融化,白骨清晰可見。
“這地方……”
說話功夫,白骨已消散成灰,一點點融入黑色的砂礫土地之中,地上唯一留下他們的存在就只有那染透了肌水的衣衫。不過又是一個轉瞬功夫,那些衣衫也逐漸開始分解,直到地面上空無一物,只有一個卧姿的人形,濕潤了土地的存在。
“多少距離?”
蔡南玉冷靜地問着田有文,其實對於修鍊之人來說,生死不過尋常。更無外乎這般已經被列為禁地的地方了,可以說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無生。
“估摸着不足一丈。”田有文答覆道。“那個人的修為恐怕是合道期三四重的水準。”
就在一眾人行進到百丈的距離,一片荒蕪之地上站着三個人背對着一行人。當聽聞身後的動靜,這三個人中有兩個人率先轉過了頭來。
這三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沒有人知道,甚至就連蔡南玉都沒曾發現過他們,起碼在禁地之外等候時辰的那會兒工夫,他們並不在。
三個人中,一人着白袍,始終背對着他們;一人着紅色的長裙,看上去像是位女子,不過面戴一副純白的面具;另一人着黑袍,戴着一副銀色的面具。
“天地驟變,十載重匯。大劫在遇,天地皆暗。”黑袍銀色面具的男子率先開口道。
這番話讓眾人一驚,黑袍銀色面具的男子所說的正是他們來此的理由,那個一個月前傳遞出上界消息的人竟然是這位黑袍的男子。
“奇怪……”蔡南玉仔細打量着前方這黑袍男子,他的修為竟然只有騰空期,這和蔡南玉的預想可謂相距甚遠。
“怎麼?”裴明良距離蔡南玉最近,自然聽到蔡南玉的疑惑。
“這個人的修為表現只有騰空期前期的樣子,不過恐怕不會那麼簡單。”蔡南玉解釋道,同時提醒着裴明良注意在他們後面不遠處的那些騰空期前期的人,其中就有紅衣老鬼,他也不過是騰空期前期的修為,眼下的他為了抵禦禁地的威壓可謂是苟延殘喘,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了,其他人也比他強不了多少,甚至即便是騰空期後期八九重的田有文和吳艷,在符字屏障之下呼吸都略顯急促。
反觀面前的三人,蔡南玉一番觀察除了白袍人的修為達到了騰空期後期水準外,黑袍男子只有騰空期前期水準,那紅裙女子的修為竟然只有武心期。要知道片刻之前便是合道期在這禁地里都難逃一死。
“騰空期巔峰以下就止步於此吧,其他人可隨我一道繼續向前。”黑袍男子低聲說道,好似在吩咐和命令着眾人。
一語激起千層浪,黑袍男子的話讓一眾騰空期修士憤憤不已。
“先別激動。”蔡南玉和裴明良同時對田有文和吳艷說道。
田有文和吳艷自然也不會因為一句話就被激怒,可是架不住其他人,很快一眾騰空期修士中就有一個人率先站了出來。
“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我們就要聽你的!”開口之人乃是騰空期九重修為,在一群人里也是佼佼者。“這傢伙也不過就是騰空期初期的修為,你們難道要聽他的命令?”男子振臂一揮很快就得到了民意的響應,不少騰空期七八重修為的人也都站了出來,其中更有人直指那紅裙白面具的女子。“她不過武心期,憑什麼……”
話音未落,那說話之人胸膛驟然綻出一朵血花,同時一瓣瓣血色蓮花花瓣浮現在那人的周身。
白袍人扭過頭露出面戴的甲面,低聲說道。“憑什麼?”
他的話並沒有說下去,眾人也都清楚他的話裏有話,哪有什麼憑什麼?弱肉強食,強者為尊,這就是憑藉。
“白蓮神教?!”
人群中很快就有人認出了這些血色蓮花意味着什麼,雖然他們知道白蓮神教意味着什麼,但是卻無一人敢於打着替天行道的口號為民除害,畢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黑袍男子見白袍男子動了手,不由得搖起頭來,隨後緩緩開口道。“何必呢,一身的修為也不容易,既然你們這麼想要開闢上界之門,那就跟來好了。”說罷轉身招呼着白袍男子和紅裙女子一道慢悠悠地朝望雲城走去。
臨行卻無一人聽到他面具之下的喃喃自語。“可惜了,早知道是死還不如在外面就殺了好……”
目視着三人漸漸朝着望雲城方向走去,除了那些修為在騰空期巔峰的修士主動跟上,不少並未達到騰空期巔峰的人在一番思想鬥爭之下也紛紛跟了上去,畢竟誰也不願意就此離去。
“田兄你們有何打算?”裴明良詢問着田有文和吳艷,他們兩人都還未達到騰空期巔峰。
田有文和吳艷望向蔡南玉。“蔡兄可有何建議?”
裴明良見狀也將目光投向蔡南玉,等着蔡南玉開口。
“你們二人想必壽元也維繫不了多少年了吧?”蔡南玉深吸了一口氣,悠悠說道。
田有文和吳艷相視一眼,輕笑一番並點了點頭。
“那既然如此,就此退出也不過是苟延殘喘,乾耗年歲。”蔡南玉心裏明白了田有文和吳艷的打算,於是又問向裴明良。“我等三人打算跟上去,裴兄意下如何?”
說起來裴明良和蔡南玉三人比起來也算是小輩了,不過依賴隱世劍宗的底蘊和自身的天賦,年紀輕輕修為就已是一騎絕塵,因此與蔡南玉等人一輩稱呼倒也不足為奇。
“我?既然那個人說修為不足騰空期巔峰的趁早退出,那我這個騰空期巔峰的修為要是就這麼退出了豈不是會錯過許多。更何況,三位也都有了打算,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一道。”
“也好。”蔡南玉微微點頭,又對田有文和吳艷說道。“前去望雲城恐怕禁地深處的威壓要更甚此地,一旦有故,你們切記小心。”
一番叮囑過後,幾人繼續選擇跟上,朝着望雲城而去。至此一眾人等分為了兩批,一批人數佔多的選擇了跟上為首的三人,另一批寥寥數人則選擇了就此止步。而在選擇跟上的隊伍之中,紅衣老鬼也在其中。
話分兩頭,與此同時遠在京州天明城的魏肅此時正獨坐在密室之中,在他的面前,便是北冥劍匣的碎片之一,那被譽為神器的寶物此時正散發著淡淡的微光。
一番吐納過後,魏肅這才睜開雙眼,他的氣息又精鍊了幾分,而就在他睜開眼的同時,密室外魏讓的聲音傳了進來。
“乾爹,筮卜的結果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