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前傳】
天明城內,受邀而來參加新帝登基的眾人已經進城,城內神祿軍與肅府衛還有庾金衛已經整齊站滿了直達天明皇宮的主路天明道,沿途兩側而立,或持戟,或立旗,有條不紊地將擁擠的人群擋在兩旁。
通明樓位於天明城正當中,高達足足六層,是整個天明城視野除天明皇宮外最好的地方,尋常時候此樓只有不少世家富戶才有雅緻才會來,畢竟那高昂的消費水平尋常人是難以負擔的。不過今日卻不同,新帝登基,八方來賀,這般場面可不是尋常能夠見到的,早早地,世家家主們和一些富庶大家就已經佔據了五樓和四樓靠近天明道道位置,雖然有些擁擠,不過好在大家倒也互相有所耳聞,趁着機會也能聯絡感情一番。而一樓和二樓,則多是平民百姓,他們也拿出了半輩子的積蓄,只為能夠一睹天明道上的風光。至於通明樓的三樓和六樓,三樓多是世家子弟,他們既不似一樓二樓的平民一般你推我讓,爭先恐後。也不似四樓五樓那些祖輩父輩互相寒暄論道,客客氣氣。他們不過是來進行更適合他們這般年紀的活動。
“錢三少爺,你們通寶商會今日可謂是賺得盆滿缽滿呀。”一名穿着紫袍的男子手握一把摺扇,他的身後還有不少年輕人追隨。
在這通明樓的三樓不知何時分為了四派,以官家子弟為主的一派選坐在了靠天明道的窗戶邊;以武宗弟子為主的一派倒是各自圍坐互相研討着武學修為之事;以諸親世家子弟為主的此時便是為那紫袍男子馬首是瞻,與他們相對的則是豪門大族的俗世子弟,其中就包括了那紫袍男子口中說的錢三少爺。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蔡公子啊,怎麼樣?不來一句嗎?”
通寶商會是整個天明最大的商會,只要是和利益有關的事情他們幾乎無所不為,上至天明商貿糧草,下至平民衣食住行,幾乎隨處可見通寶商會的大名,而這通明樓自然也是通寶商會名下的一處產業。錢三少爺也正是通寶商會的三公子,京州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錢三少爺的諢名——京州賭王錢三少。
“好啊,不知道錢三少爺這次準備開的什麼盤?”蔡公子打開摺扇,昂着頭扇着扇子。
錢三少爺扭了扭脖子,左右看了看坐在自己周圍的一圈豪門子弟,微微一揚嘴角。“比骰子怎麼樣?”說罷噘嘴示意自己面前桌上擺着的骰盅。
“不來。”蔡公子很乾脆地拒絕道。“仗着你們錢家那招秘傳武技,我又不是沒吃過虧,上回還輸了好幾千兩呢。”
錢三少爺倒是一樂。“那不知蔡公子有沒有興趣賭點兒大的?”
“比如?”蔡公子收了摺扇,饒有興緻地坐在了錢三少爺的對面。
“今日可是天明新帝登基的大日子,我們來賭一盤,會有哪些活得不耐煩的傢伙冒頭。”錢三少爺抬起手,指向窗外,面不改色地看着蔡公子,以及蔡公子身後的那些世家子弟們。
蔡公子臉上瞬間變了顏色,拍案而起。“混賬,我天明新帝登基,怎麼會有人敢犯上作亂!”
“就是,就是!”
“好你個錢家,不要以為仗着通寶商會就可以目無法紀,冒犯天顏!”
錢三少爺面不改色地任憑蔡公子為首的一眾世家子弟的指責。“怎麼樣?你們若是不敢賭的話,骰子也行啊。”錢三少爺笑着又拿起了桌上的骰盅搖了搖,咕嚕咕嚕骰盅里響起了骰子碰撞的聲音。“那邊的官家子弟和宗門弟子們要不要來賭一句?”
蔡公子一把按住錢三少爺手中的骰盅,用力地扣在了桌上,同時嚴詞道。“錢萬貫,我賭了!”
錢三少爺本名錢萬貫,這個名字倒是沒幾個人知道,畢竟大家更願意稱呼他為錢三少爺。錢家的現任家主名喚錢萬富,膝下錢萬貫家中行三,其上還有一兄一姐,其下則是兩個妹子和一個弟弟,以及一個尚未出生的小傢伙。
“好啊,蔡聞舟,你打算下注多少?”錢萬貫毫不退讓,也道出了蔡公子的本名。
蔡聞舟乃是國士蔡康安的玄孫,一襲紫袍便是天明先帝御賜,非是尋常人能夠穿得到。
“你們有多少?”蔡聞舟不客氣地問着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世家子弟們。
世家子弟們摸着兜,不多時湊了上千兩,這點兒銀兩對他們來說倒還是輕鬆。
“錢萬貫,說吧,怎麼個賭法!”蔡聞舟將銀兩統統砸在了桌上,然後雙手撐着桌子一雙眼盯着錢萬貫。
錢萬貫見狀,倒也嚴肅起來。“這樣吧,群臣覲見時候動手,一賠一;冊封國使時動手,一賠三;新帝祭天時動手,一賠五……”
“那若是沒有人敢作亂呢!”
“無人動亂,我一賠十!”錢萬貫回答道。
“好!”蔡聞舟拍下自己手中摺扇。“此扇乃是黃階下一品的武兵,算上它,我全押無人作亂!”
兩派人一拍即合,賭局便就此成立了。其他與錢萬貫一派的豪門子弟也紛紛掏出銀兩甚至是武兵,只不過除了世家一派外,再沒有人去押無人動亂,一時間反倒讓蔡聞舟等人心有不安。
“蔡少,你說會不會他們那些豪門要造反?”一人警惕地低聲在蔡聞舟耳邊說道。
蔡聞舟搖了搖頭。“不可能,量他們也沒那個膽子。不過錢萬貫這小子怕不是真的得到了什麼風聲。”
“那我們怎麼辦?要不要回去稟報一下長輩?”
“你慌什麼,那些個官家子弟們不是都還沒急着動么。”
說話間不少官家子弟們也被吸引過來,得知了世家和豪門之間的賭局,除了幾個人掏出銀兩下注了無人動亂外,大多數官家子弟卻還是選擇了旁觀。相反另一邊宗門弟子們倒是饒有興緻,不過他們卻不動身,而是繼續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師姐,你說他們的賭局哪邊會贏呀?”一個年輕的宗門弟子湊到一名女子身旁問道。
“師父們不是說過,今天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不要去操心,一切自有安排。”女子用手彈了一下年輕弟子的額頭。“乖乖去坐好。”
年輕弟子捂着額頭,又看了下四周其他門派的弟子們,雖然有幾個在討論,不過大多數還是在繼續原先的話題,絲毫沒有搭理的意思。
“蔡少,似乎有些不妙啊。”
“用不着你來說,我又不瞎!”蔡聞舟看着坐在自己對面正在記着錢的錢萬貫,沉聲問道。“你是不是得到了什麼消息?”
錢萬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忙否定道。“我怎麼會知道什麼消息呢,倒是啊……”錢萬貫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位置。“用腦子想想就知道了。”
“什麼意思?”蔡聞舟眉頭一皺。
“看來蔡公子還真是什麼也不懂啊,不過沒關係,輸贏其實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錢萬貫聳着肩膀搖了搖頭。
“你給我說清楚!”
“好吧好吧,買定離手了啊!”錢萬貫扯着嗓門喊道。
再沒有人繼續下注后,錢萬貫也統計完了所有下注人的錢額,他打了個響指,不一會兒一位店小二便端了茶奉上。
“好了好了,既然下完注了,我也該回答一下蔡公子的問題了。”錢萬貫吹了吹杯中的茶葉,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白蓮神教不知道蔡公子可有耳聞?”
“什麼?!”蔡聞舟等人紛紛目瞪口呆,他們驚愕地看着悠哉飲茶的錢萬貫。
“難道你們錢家得知了白蓮神教的消息?”
錢萬貫放下茶杯,歪着頭瞥了一眼蔡聞舟,頓時沒好氣地說道。“你們既然也都知道白蓮神教了,難道就不擔心他們會趁着新帝登基的機會有什麼動作嗎?”
“啊……”蔡聞舟張着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在他的印象里,白蓮神教自從天明始皇帝時代就一直存在,幾乎歷年來都一直在謀划推翻天明,其中更是每任新帝登基都少不了他們犯上作亂,說起來或許是因為先帝朱神康在位期間他們幾乎銷聲匿跡了,以至於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這白蓮神教的存在。
“等等……這白蓮神教不是……”蔡聞舟正準備開口說他們已經銷聲匿跡了,可轉念一想又自覺沒有道理。歷代天明皇帝幾乎無一不大舉剿滅,可每每又如原上之草,燒不盡,滅不平。“你們快去稟報長輩!”
“沒必要,畢竟他們現在就在上面議論這件事呢。”錢萬貫抬手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通明樓上層六樓,不似其他樓層那般的擁擠,整層除了屏風間隔開的展物多寶格,橫豎不等、高低不齊、錯落參差的一個個小空間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陶瓷玉器,其中鮮少幾處擺放着武兵法寶的展格更是籠罩了一層書法屏障。
“錢家主還真是有手段呀,這書法恐怕武體期也難破開分毫呀。”
一個男子湊着頭仔細打量着籠罩在一件武兵外的書法屏障。“這件武兵即便我冶金堂的造物也難分高低,恐怕價值不菲呀。”
這男子面容俊秀,柳眉酥唇,一頭烏黑長發垂及腰背,額頭戴着似皮革材質的發箍,絲毫不掩那俊秀面龐。一襲淡綠色長衫,腰間繫着一個淺色荷包和一枚深色金屬質地的腰佩,上面清晰鐫刻着冶金二字。
“錢家主不置可否將此物賜在下三五日?”男子抬手揉撫着他那光滑的下巴,目光深邃又不似他這般年紀。
在他身後屏風隔斷是一張可容納十餘人的長桌,座位上已有數人落座,當中首座的便是此地的東家,通寶商會的大會長,也是錢家家主——錢萬富。
錢萬富着這一件寬大的衣衫,並不似那般珠光寶氣,反倒多了不少清廉寡淡。身材也並不似江湖流傳那般肥頭大耳,反而骨瘦嶙峋,面容飢瘦。就是這走在街頭甚至會被人誤以為是鬧了飢荒的流民,卻是整個天明富可敵國的通寶商會會長,着實讓人大跌眼鏡。
“陶前輩既然開口,宴後晚輩親自為您送去便是。哈哈,陶前輩若是鍛出了新物要售可要提醒了晚輩就好。”
說話之人坐在錢萬富的近側,體態略顯臃腫,胖嘟嘟的臉上總是露着笑容,一雙眼幾乎眯成了一條線,一對招風耳在他的臉上也顯得是那麼小巧,耳垂很長,如果他剃光了頭髮說不定會被人誤以為是西方高寒雪域的那些僧侶。一襲橙黃色的衣衫倒是貼合得很好,起碼比他父親錢萬富那般吊在身上要讓人看着順眼許多。手中一把棗紅色扇柄的摺扇微開,扇面上書兩個字便是他的名字——萬兩。
此人便是錢萬富的長子,也同時是通寶商會的管理者之一,錢家大少爺錢萬兩。
而和錢萬兩對面而坐的女子卻是溫文爾雅,生得一副好容貌,盤發扎着一支金色鸞鳳髮釵,面帶輕薄面紗,雖然面紗遮住了半張臉,長長的睫毛彎彎翹起,一雙明目好似勾魂攝魄,一襲淺粉色的長裙襯得那裸露在外的肌膚又白皙幾分,唯一令人遺憾的便是胸前傲人的雙峰卻被衣衫包裹得嚴實。
女子紅唇微張,輕柔的聲音自她口中傳出。“陶前輩,喝什麼茶呢?”
全桌上下只有女子的面前擺放着一整套茶具,一個個瓶瓶罐罐整齊地排列面前。在場無人不知她的身份,通寶商會的管理者另一位,錢萬富的長女,錢金釵。她不似兄長錢萬兩那般事事需要露面,更多時候都只深居簡出,只有這般接待場合才會出現。
兩個人所說的陶前輩便是那沉迷多寶格的男子,其實若是單從相貌來看,三個人相差無幾,實際上年齡也是一般,只不過這陶前輩的身份卻不一般。
冶金堂與丹師盟同屬於天明境內的兩處中立派系,冶金堂顧名思義,冶鍊武兵法器的地方,擁有整個天明最優秀的一批匠人,其中嚴格的等級制度劃分出了七種不同等級的匠人,幾乎可以說整個天明近八成的武兵皆是出自冶金堂之手,以至於即便是天明皇室也要對冶金堂和丹師盟以禮相待。而這位年方不過二十好幾的陶前輩,本名陶九歐,乃是冶金堂的新一任堂主,同時亦是冶金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人。
“那就有勞萬兩兄弟了。”陶九歐喜笑顏開這才捨得從百寶格那邊離開,待坐下座位便有對錢金釵抱了一拳。“金釵姑娘能為在下斟茶已是榮幸了,至於所斟何茶還是由姑娘做主吧。”
錢金釵抿唇微微一笑,玉指輕佻,面前一罐小瓷瓶中飛出幾片茶葉。“陶前輩年少才俊,器宇不凡,金釵便為前輩斟一杯‘碧玉’吧。”說話間,錢金釵一手持壺一手端杯,壺口涓涓清流勾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地注入茶杯之中。“惟茲初成,沫沉華浮。陶前輩請。”錢金釵扶手一推,茶杯順勢飛向陶九歐。
陶九歐面露難色,不過手中同時也聚起一團氣息,穩穩接下了茶杯,只見青瓷杯中淡綠色的茶水上浮着一片還泛着青色的茶芽。
“老傢伙,有什麼詞能接茬?”陶九歐面色不顯,卻暗中傳聲給坐在自己隔壁的一位一頭白髮的中年人。
“煥如積雪,煜若春敷。”中年人不假思索地傳音答覆。
“煥如積雪,煜若春敷。金釵姑娘的修為又精進許多啊。”陶九歐舉杯昂首一飲而盡,不曾想這茶剛剛斟出溫度尚在,只好動用修為強行散去咽下的灼熱感,可是這般之後卻未曾嘗出茶味。
“惟茲初成,沫沉華浮。煥如積雪,煜若春敷。”錢金釵回味着陶九歐接的詩詞,默念品讀着。“不想陶前輩竟然在詩賦方面也如此高深莫測,金釵慚愧。”
“哈哈哈,見笑見笑,在下不過脫口而出,哪懂得什麼詩詞歌賦。”陶九歐再抱一拳,輕柔地用氣息將空茶杯送還給了錢金釵。
而一旁白髮的中年人卻暗中給陶九歐傳音。“一件黃階下三品的武兵,不過分吧。”
“很過分,不就是一句詩么,黃階下二品,愛要不要。”陶九歐衝著錢金釵面露微笑,同時也在暗中傳音答覆道。
“行行行,黃階下二品就黃階下二品,不過我要三件。”
“成交!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下次免費!”
“冶金堂到你這一代怎麼就這般摳索,行,答應你便是。”
兩人悄悄地傳音並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彷彿一切都還是那般的和諧。
這白髮的中年人亦非尋常人,乃是與冶金堂齊名的丹師盟,同樣也是這一任的丹師盟盟主,名喚孫縹緲。年近四十,卻早早一襲白髮也讓他得到了“白髮丹仙”的江湖名號。
在座的除了錢家的三人、冶金堂陶九歐和丹師盟孫縹緲外,百江盟和萬宗會也分別派出了各自的當家長老。一桌人齊滿坐滿,卻唯獨漏下一個座位空無一人,而諸人此刻飲茶便是在等她的到來。
而他們尚不知的是,今日宴席上他們所等的人此時正在另一席上充當座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