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花環與玉石（下）
說罷不待男子回應，玄茲就舞了起來。女孩烏黑的頭髮上粘着尚未融化的雪片，有如輕雲蔽月。髮絲隨着玄璣曼妙的舞姿，流風迴轉。
她腳步稍快些，雪白的衣裳就如，春風中柳撫微波一般靈動；腳步稍慢些，衣衫也還能恰似，夏夜中芙蕖淥波一般安雅。雪片環縈於玄璣玉指之間，輕輕躍動，好似在為她喝彩，也似在為她打着節奏。
玄璣輕柔靈動的舞姿讓燧人嚴不覺看呆了，他並不是訝異於仙子舞姿之曼妙柔美，而驚嘆於玄機的舞步與火祭時，他記憶中仙子的腳步逐漸重合。二人好似在不同時空中，不同環境裏，跳着同一支祭祀山川大地的不朽之舞。
只見玄璣的腳步漸漸放緩。大雪愈漸猛烈了起來，正好這時她的舞蹈到了尾聲。
她於黑髮時起舞，不覺間，在結束之際，已被大雪染白了頭。
玄璣輕呼着熱氣，小臉也被凍得通紅。撲通撲通跳動的心臟，讓溫暖的血液流經女孩兒的每一寸肌膚，她沒有感覺到冷。
在這段漫長而無聊的重複歲月里，她幾乎都忘記了自己開心與歡笑的模樣。她只想着怎麼逃走，怎麼離開，怎麼擺脫燧木的詛咒，怎麼摘掉頭上的花環。
她和樹洞中的那個男人一起試過各種辦法。他們曾一起試圖衝破燧木的壁障，一起爬到過燧木頂端，一起挖過地洞；他們還一起用武器“鋸”過花環，一起用力拔過花環，一起倒立數日等它掉落……
在這段“漫長而無聊的重複歲月”里，他們一起哭過、笑過、努力過、失敗過。樹洞中陪伴她的那個人，教她如何記數，如何用樹葉演奏悅耳的音樂，如何用樹杈作畫，如何將自己心事說給燧木聽，如何看着天空中千變萬化的雲彩，為它們編寫出自己的故事。
那個人在竭盡自己所能地，讓玄璣單調的生活多彩起來。
這些點點滴滴的記憶碎片，逐漸在玄璣的腦海中浮現。過去的日子好像開始有了顏色，它們好像不再是重複且單調的，那裏充滿了有趣而又難忘的故事。
原來不是日子單調且無聊，只是玄璣自己變了。她變得卻忽略了身邊的人，忽略了那個一直默默守護、默默付出的人。以至於把一些都當作習慣，當作平常，當作日子裏的一部份。
隨着方才那一舞的結束，那個以前的玄璣好像又回來了，她找到了自己丟失的熱情與活潑。
玄璣本以為男子會隨着自己舞步用樹葉吹奏起悅耳的曲子，可直到結束她都沒等到。她沒多想什麼，回眸一笑，就像她們最初見面時一樣，水汪汪地大眼睛眨啊眨地望向樹洞的方向，柔聲問道：“我好看嗎？”
樹洞裏還是沒有回聲。
“你不回應我也不要緊，你知道嗎？我今天想通了一件事。我決定……
答應你了，我來做你的妻子。你守護燧木，我守護你。”
雖然是大大方方的說了出來，但玄璣還是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好像耳根都在發熱。
樹洞裏還是沒有回應。
“你睡著了么？沒聽到我說什麼，那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了哦。”玄璣向樹洞中走去，她以為男子睡著了，沒有聽到她的話。
女孩兒狂跳不止的心臟慢慢趨於平靜，平靜下來的她也覺着冷了些，三步一跳地回到樹洞中，想把男子喚醒。
漆黑的樹洞中安靜的可怕，玄璣有了似不詳的預感。
她緩步靠近沉睡的男子，輕輕把冰涼的小手放在男子的鼻子邊。
沒有氣息。
她又摸了摸男子的臉頰。
沒有溫度。
“喂，你醒醒啊！你怎麼突然睡著了，你快起來呀！”
玄璣輕輕晃着男子的身子，想要叫醒他。
還是沒有回應。
男子醒不過來了，他面色慘白，骨瘦如柴，好像被燧木徹底吸幹了力量。玄璣這才想起來，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過男子進食了。她又想起來，男子好像之前說過，“燧木的守護者只能有一個，當下一任守護者接任時，前一任守護者的生命之識就會變成燧木帶走，變成燧木的果實。
想到這裏，玄璣晃得更猛了些，她向沉睡的男子問道：“剛才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已經無法離開這裏了啊！我明明都決定了，我嫁給你，這樣你能活下來，我也能出去。但……
但我為什麼，為什麼沒能早些想到。”
玄璣自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而她腦海中迴響着男子最後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守護好燧木，守護好……”
是守護好我么，為什麼你沒有說完。玄璣有些哽咽，她不知道再怎麼開口，心中的千言萬語，好像全都卡在了一處：
我明明……明明都已經決定好了……決定嫁給你，決定放棄……
突然，沉睡的男子周身金光匯聚。星星點點的金光，逐漸聚在玄璣頭頂的花環上，“嘣”一聲，一個小小而又明亮的燧木果實出現在花環上。
“不要走……”
新的果實結出來了。
玄璣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她哭了，哭得梨花帶雨……
面對生命逝去時的無可奈何，所有的能力都不值一提，噴涌而出的唯獨只有最本源的情感。
玄璣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她有些累了。她輕輕靠在男子的肩頭，睡著了……
燧人嚴在一旁看得分明，他想幫助眼前的兩人，卻又動彈不得。無論玄璣哭得多麼傷心，男子還是醒不過來了。
少年不忍看到這般悲離，他用盡全力地掙扎着，儘可能地靠近不同時空下，那看不見自己的兩個人。
“魂乎歸來！”
燧人嚴的腦中無來由地響起了這麼一句話，他不假思索地就念了出來。
這時，少年手中燧木的暖流再度襲來，流遍他的周身。他驚喜地看到玄璣頭上花環上的金光又亮了起來，那剛結出來的燧木果實搖搖欲墜。
恰時，一陣冷冽的寒風吹響樹洞。燧木果實就這麼被吹了下來，落在了地上，碎作數瓣。
寒風也將少女吹醒，她揉了揉哭得有些紅腫的睡眼。正好看到了果實墜地的一幕。這數道碎裂的金光飄然而起，在空中交織着，凝聚成了兩條盤旋粗壯的金線。金線時而擰在一起，時而分離開來。
玄璣不敢亂動，她看着神跡的出現，祈禱着奇迹能在男子的身上發生。
這時，所有的光點都凝聚在了線上，金線不再纏繞在一起。它們分離開來，一股匯入了女子的腹部，一股重新匯聚到男子的身上。
玄璣的腹部微微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弧線，而此時男子的身子也開始溫熱了起來。
玄璣大喜，她顧不上自己，只是簡單地擦了擦還有些濕潤的眼眶，感謝着不知何處來的神跡，轉而欣喜地看着男子。
她托起男子消瘦的臉頰，趁着他還未蘇醒，偷偷吻了他一下。
玄璣呼出的熱氣，讓冰冷黑暗的樹洞有了溫度。除了女孩兒眼眶，她的臉頰又紅了起來，美目流轉，她望向另一側，有些嬌羞地自言自語：“既然你還沒醒來，那這就不是我們倆的秘密了，而是我自己的小秘密。我會把這個秘密小心保存着，直到永遠……”
話未說完，玄璣只感覺頭頂一松。
花環掉了下來。
變化來得太快，玄璣也是一驚。她看了看熟睡的男子，又看了看地上的花環。曾經試了這麼久，難道其實就這麼簡單，我便能離開了么？玄璣心中有些打鼓。
不過，當玄璣轉頭看向那個消瘦的男子時，她欣然一笑。她動作輕柔，把花環放在了男子身旁。頭微微一偏，又靠在了男子肩頭，用着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恬靜地說著：“我會等你蘇醒之後，再安靜離開。你照顧了我這麼久，這一次換我來照顧你了。”
又是一陣凜冽的寒風吹來，放在他們二人之間的花環也被吹動了起來。這時，玄璣的玉石武器從樹冠頂上飛了下來，恰好壓在了花環之上。
樹洞外，有一個地方雪線堆得很奇怪，泥土的顏色與雪混雜在一起，好似構成了一幅畫。
那裏好像是玄璣之前蹲過的地方，她曾在那裏用手指畫了畫。現在在雪花的勾勒下，逐漸清晰了起來。
畫裏好像有兩個人，他們肩並着肩、手牽着手，一起開心地抱着花環……
不遠處，燧人嚴微笑地看着這美好的結局。他還沒有看夠，不過白霧再度襲來，視線又要模糊了。
儘管視線不再清晰，但耳邊響起來玄璣的聲音。她好似還靠在男子的肩頭“這武器叫‘璇璣’，我就把它留給你了。等我離開后，希望你看到它時就能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