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回歸了大地母親的懷抱，夜幕降臨，呼嘯的冷風將枯樹上的最後一片黃葉吹落。月色清冷，星光斑駁，古樹猙獰，枯草搖曳，黑夜不遺餘力的告訴大荒世界的人們，可怕的白雨季即將降臨。

老人嚴肅的面孔在凄冷、孤寂的月色下忽明忽暗，讓人捉摸不透。

在燧人嚴的記憶中，似乎極少見到老人的神情如此嚴肅。他心中隱隱的不安開始躁動起來。他一五一十地將今日河邊發生的事，全部告訴老人。

老人眉頭緊鎖，聽到那竹箭出現時，更是將手中剔牙的橐肥骨頭折斷。待到燧人嚴說罷，老人沉吟了片刻。

少年見老人沒了動靜，沒像往日一般繼續追問、頂嘴。而是乖乖的站在一旁，他知道，一般這種時候都意味着，他們二人遇到麻煩了。

少年正看着不遠處的那棵造型古怪的古樹，有些怔怔出神。突然，老人的將發獃的燧人嚴的神思拉了回來。

老人語氣低沉，表情仍是嚴肅，語速平穩，似在娓娓道來一個很久之前的故事：“我曾經聽說過這種古怪的綠色石頭。在我比你還小的時候，部落的老人給我講過有關於這種石頭的故事：相傳，天地初成，大地之母女媧施展了四次造人神跡。第一次，她造出了十個最初的原人。第二次，她造出了一群身材矮小的‘小人’。第三次，她造出了一群身材高大的‘巨人’。第四次，她才成功的造出了現在的我們。

女媧大神所造之物往來於世間，他們與廣袤的大荒世界做着交換。巨人族群吞山飲河，他們加速消耗着大荒世界，於大荒世界無益。交換未能達成，他們組群數量銳減，離開了我們腳下所踏的大地，另尋生存之法。小人族群於大荒世界的影響微乎甚微，他們被野獸捕食，被草木所傷。交換未能達成，族群難以存活，女媧大神可憐他們，授於他們生存之技，好讓他們存活於大荒之間。

不過，原人們與大荒世界成功達成了最初的交換。那十個原人雖然長相與我們相同，但他們沒有感情，不知父母為何物，更無族群，也不知生老病死之苦。他們活在俗世的規則之外，沒有束縛，沒有恐懼，他們什麼也沒有，彷彿就是行走於大荒世界的“空殼”，他們的存在就僅僅只是‘存在’而已。這十個原人就像女媧大神的眼睛，他們單憑十人之力，踏遍大荒，代替女媧大神走遍世間的各個角落，探求着大荒世界不為人知的秘密。據說，這十個原人神力非凡，上天入地，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他們擁有肩比女媧大神的神力，行走於大荒之間，流傳下無數關於他們的傳說。大荒世界將秘密盡數告知他們，他們回饋於世間的便是那碧綠色的石頭。”

說到這裏，老者頓了一頓。彷彿這故事的年代太過久遠，為防止自己遺忘、錯講，老人需得沉默片刻，回憶片刻，在碎片式的漫漫回憶中，老人彎腰撿拾着獨屬於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燧人嚴沒看老人，他仍在盯着那棵造型詭異的枯樹發獃。他只是聽得老人停頓，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巨人族遠走，小人族苟活，只有原人們神力如此非凡，又走遍了大荒世界。若以常理論之，他們早該成為這世間的傳奇與主人，我們又何以存在，為何我不曾聽聞他人講過‘原人’的故事？”

少年的提問猛地讓老人想起故事的關鍵，老人在腦海中拾起這故事最重要的一部分，回了回神，語氣如常，繼續講道：“我們背靠大荒，

進食、捕獵、採集，我們愚蠢的以為，靠着自己就能穩立於世間。殊不知，交換的本質就是有來有往，索取的同時，也在給予，我們會腐朽、死亡、凋零，我們就是的存在就是大荒最好的養料，這世間需要我們，我們才得以存在。若是待到我們無用之時，我們自會在天地間蕩然無存。

所以，原人的銷聲匿跡，與這綠色的石頭有很大關係。儘管原人們立於俗世規則之外，但仍在大荒世界的法則之內，在這裏，萬事萬物的存在與發生，都在交換的範圍內，當索取與給予不對等時，危機就會發生。

原人們雖能不老不死，通曉大荒隱秘，但他們的存在依附於一個不可置換的前提條件，就是那綠色的石頭，老人們稱這種石頭為——玉！就像我們以果實、動物為食，才能存活一樣，原人們以玉為食，他們存在的根源便是汲取玉中精華——玉髓。女媧大神第一批所造的那十個原人，不僅沒有感情，之所以說玉是原人於大荒世界的饋贈，是因為玉並非尋常之物。玉的本質是一種天地形成之初蘊含天清之氣的石頭。這些石頭外表與普通頑石一致，只因天清之氣藏於石中，日久天長，石頭漸漸生成一種獨特的石核。原人們在行走大荒時，不斷尋找着這些帶有石核的石頭，石核只有在原人們神力的激發下，天清之氣得以徹底釋放，石核產生質變，石殼脫落，脫胎而成碧綠石之精就是玉。傳說中，玉石形成后，其間的天清之氣變為一種瓊漿玉露，也就是玉髓，原人們就是靠着玉髓才長生不老。”

聽到這裏，燧人嚴的目光終於從枯樹上移開，他恍然大悟，手掌一拍，對着老人挑了挑眉，問道：“我知道了，你剛才如此嚴肅，是不是在埋怨我得到如此天地靈物，卻沒用於‘正途’。我本該帶來給你，好讓你個老頭長生不老，但我這傻小子偏偏把玉石給埋了。這故事你不用講了，接下去的故事無非又是朝我高呼‘暴殄天物’、‘愚蠢至極’了。”

沒成想，這次少年猜錯了，老人的表情仍在月光下陰沉不定，他沒理會少年，自顧自地繼續講着：“萬事萬物的存在與發生，都在交換的範圍內，當索取與給予不對等時，危機就會發生。天然形成石核本就極其罕見，加之原人的消耗，幾乎徹底消失，原人的存在也變得越來越虛弱。與此同時，玉石的傳說被越來越的人知道，人類族群盯上了玉石，小人族群同樣也盯上了玉石。總之，玉石的故事關聯甚廣，什麼長生不老、法力無邊、天外仙漿之說接踵而至。後來，人們又聽說只有原人才能激活玉石，開始將目光聚焦於原人。一波又一波的人，為了長生、秘密、寶藏踏入了玉石與原人的爭奪戰，人們稱這群人為‘玉石獵人’。究竟是原人先創造了玉石，還是玉石先成就了原人，早已變得難以分清。瘋狂的人們只知道，原人與玉石都是寶貴的‘資源’、‘神物’，彷彿得之即可得天下。

大荒世界長年的爭奪站、拉鋸戰，使得原人與大荒世界的交換徹底失敗，風暴眼中心的那十個原人，也徹底消失不見，他們最終是死是活無人問津。重要的是，小人族與人類族群都找到了玉石，小人族群建立了長明國，人類族群建立了華胥國。再後來，人們終於發現玉髓、玉石並無大用，這世間那有什麼長生不死，只有身邊的人與發生的事才是真是的，人們開始懷疑傳說的真實性。漸漸的玉石與原人的故事在人們安定的生活下，逐漸平息，那個曾經瘋狂與混亂的年代，在人們對現實的簇擁下結束了。”

講到這裏，老人長舒了一口氣，他不是那個年代的親歷者，但卻講得栩栩如生、繪聲繪色。若放在往時，部落里的孩子早會聚在一起，專心致志的聆聽着老人的故事。聽故事的孩子們會跟着故事的跌宕起伏，時而開心，時而失落，但燧人嚴沒有。少年似乎在思考，他皺着眉，思考着“原人”、“華胥國”、“玉石”，這些線索看似有些雜亂，但又彷彿有規律可循。

“那給我講故事的老人自稱曾做過‘玉石獵人’。不過，他也沒見過什麼真正的玉石，早已把曾經的經歷當做一場夢、一則故事了。至於你，願意當真也好作假也罷，我反正是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你今日遇到過的那石頭，管他是不是玉石，埋起來就對了，這種晦氣的東西最好不要出現在我眼前。”老人語氣與神態恢復如常，彷彿剛才的他早已隨着那變幻莫測的月色消失在黑暗中。不過，老人似乎想起來什麼，戲謔一笑，惋惜道：“就是可惜了那被竹箭貫穿的大猿猴，若是能嘗嘗猿猴肉的滋味，就算白雨季的冷風吹得再凜冽些，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燧人嚴見老人收起了那副嚴肅的面孔，甚至還打起了猿猴的注意，也懶得理會，自顧自地回到洞中。少年拉起自己的草鋪蓋，緩緩躺下。

月光靜靜流淌，銀輝瀉落在那棵有些古怪的枯樹上，一切靜悄悄的。燧人嚴抬頭望向洞口，思索着眼前的線索。可是，洞口的老者歪歪斜斜地靠在石壁一側，一邊搖頭一邊嘖嘖道：“猿猴肉棄之可惜，棄之可惜……”

燧人嚴見狀，冷哼一聲，索性放棄思考，一個翻身，轉頭面向陰暗的洞壁，沉沉睡去……

夜深人靜，少年已然熟睡。靠在洞口的老人這才緩緩起身，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彷彿顯得高大了許多。

“羭次之山，山陽多嬰垣之玉……”老人冷哼一聲，輕聲自己言自語道：“多玉？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快忘記了。曾經的紛爭因玉而起，也因玉而結束，當人類選擇投奔眼前事後，這些真實的歷史都會變成縹緲的神話。如今玉石重現，神話與傳說又會撥開迷霧，回到現實懷抱……它是讓人恐懼的快樂，它是帶來悲傷的幸運。”

說罷，老人朝着遠方走去，變幻莫測的月光讓他身影變得模糊，直到被黑暗全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