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坎坷人生
()說起我到黑龍江去,那又是一段說不清,搞不明的歷史誤會。
我1965年高中畢業后,通過高考,進外貿公司半工半讀,學制三年,應該於1968年畢業后才正式參加工作。可我們只讀了一年,就逢*,停課參加公司的運動,先四清,后造反。當時大家反正聽黨的話,跟黨走。因為停課,我們三年學制只上了一年課,68年畢業就無從談起。政策上也沒有一個說法,至今公司勞資科認可的我們這批人的工齡是從1967年算起。至於1965-1967這二年時間,既不算學令,又不算工齡,真的成了歷史問題。據說半工半讀是**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產物,當時上面文停辦,將我們這批半工半讀的學生轉為學徒,這就是計算工齡的依據。
按當初招生規定,我們學成畢業,就是公司科室的練習生,轉正後屬幹部編製,定行政級別,最低工資不低於44元。*以後,*明了三十六元萬歲。我們半路出家,轉為學徒,學徒滿師也就是工人編製,成為三十六元的萬歲族。既轉學徒,我連正式工人都算不上,可幹部下放又輪到我的頭上了。我算什麼東西,自己一輩子也沒搞明白。
1969年夏,我在出差回來剛到公司,還沒到辦公室,在走廊就遇上辦公室一幫同事張貼大紅紙的報名喜報。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大字報,紅喜報幾乎天天有,我也不以為怪。我們辦公室的同事一見我到,就舉着還沒有張貼的大紅紙報名決心書說:“正好,你回來了。四個面向報名,把你名字填上去了。”我還不知道四個面向是怎麼回事,就順口應道:“好。”到了辦公室一問,原來動員幹部下放,面向農村,面向工礦,面向基層,面向邊疆(僅憑記憶,大致如此),這叫四個面向。既然是黨的號召,響應號召是當時的時尚。何況我們又不算幹部編製,幹部下放與我無關,無所謂,他們都表態積極響應,把我名字填上去就讓他們填吧。就這樣,我也算報了名了。其實,我根本沒想過會輪到我。幹部四個面向,我又不是幹部,想擠也擠不進去。
幾天後,批准名單公佈了,我竟然名列其中。一個外貿企業的小學徒,離市級機關幹部還差十萬八千里,怎麼一步登天了?企業學徒,工人,幹部,就有三步,企業到機關又差一檔,還市級機關幹部......我怎麼也連不上去。可名單批下來了,還大紅喜報高高掛在大樓過道里,整個外貿大樓都在敲鑼打鼓,那可不是開玩笑。這是真的,我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了。
自己年輕無所謂,四海為家,在那個年代是時代的召喚,是流行的時尚。輪得上還算幸運,不少人寫血書(真的寫),有人表態爬也要爬到黑龍江去,還沒資格,輪不上。“幸運之神”降臨到我的頭上,我只感到突然,沒有思想準備。回去跟父母大人一說,他們雖感突然,也不反對。家庭問題不大,我唯一的牽挂就是剛確定戀愛關係才一年的女朋友了,這是我,也是她的初戀。
晚上到她外婆家,她從小跟外婆長大。我把公司批准我去黑龍江的情況如實相告,她外婆反對,她不表態。在送我出來的路上,我倆默默地走,我徵求她的看法和意見,她不啃聲,一路無語。臨別,她問:“什麼時候走?”我說:“等通知。”可我心裏想這一去就是十萬八千里的北大荒,還是邊疆第一線,準備打仗去的,實在不知說什麼好。
在我們出的那天,我們被綁上大紅花,轟上大彩車,一路上鑼鼓喧天,彩車成龍,車站廣場人山人海,我本不讓她到車站去,可她還是出現在北站的歡送的人群中。我費了好大的勁,摘掉胸前的大紅花,溜進人流到她跟前說幾句悄悄話,她給我的送別語是:“到那兒就給我寫信,我等你。”我無言以對,直到汽笛聲響,來人催我上車,我才點頭,算是答應她,給她寫信。
上車后,我腦袋一片空白,隨着車輪啟動,鑼鼓喧天,嚎啕哭聲和滾滾車輪的轟鳴聲把我們送出了上海。
這是她第一次在我單位的同事面前亮相,那時的青年談朋友大多是保密的,我們也不例外,我不想讓她到火車站來送行,其實除了怕別時難以外,其中保密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我單位的同事都不知道我有女朋友,他們第一次見到她,見她那麼年輕漂亮,私下都說看不出我還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我聽了后心裏也是美滋滋的。車開了,我還在想。
我感覺得出,她不希望我走,可又沒有辦法。她理解我,支持我。我也理解她,可又一種愧對她的感覺。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要在黑龍江呆多久,以後會怎麼樣,今後還能不能回上海,什麼時候能回來,如果回不來又該怎麼辦?......
當時對我們這批人去黑龍江插隊落戶,還沒有要遷戶口的說法。下放幹部遷戶口的說法,還是我們到了黑龍江以後才知道。當時主持上海rì常工作的馬天水與時任黑龍江省革委會主任的潘復生已經商定,上海下放幹部的戶口關係也要從上海轉到黑龍江。
我們“四個面向”下放黑龍江插隊落戶的時代背景是當時zhongyang下的“八.二八命令”,要準備打仗。那時中蘇關係緊張,黑龍江邊境衝突,珍寶島戰火已經燃起。我們插隊的遜克縣就位於黑龍江邊,與對岸的蘇聯就一江之隔,屬於戰備一線區域的一線。而我插隊的干岔子公社下轄區內就有一個干岔子島,其中一塊無名島還正巧劃歸於我所插隊落戶的生產隊的地盤。當時,中蘇邊境衝突矛盾焦點就在黑龍江的四大爭議島,珍寶島已經打起來了,而干岔子島卻是四大爭議島中面積最大的爭議島,其戰略地位可想而知。所謂戰備一線(黑龍江)的一線地區(黑河)的一線(遜克縣)的前線,毫不為過。
我們去的時候,當地戰備大撤退,老百姓能往內地撤的就撤,攜家帶口往裏撤。而我們這幫上海乾部卻逆勢往往前趕,準備打戰。老百姓不理解,當地老鄉事後問我為什麼我們上海乾部要到前線來送死?我也說不明白。後來我們才知道,*在上海奪權后要在上海改朝換代,把上海各級老幹部趕下去,以便騰出位子,提拔他自己的人馬取而代之。
回想起來,當時的人們真的單純,忠誠得近乎幼稚,包括一幫革命一生的老傢伙,何況我這個初入社會的毛頭小夥子。這幫政客把我們推到一線當炮灰使,而我們竟然感到無上榮光,真去拚命。
到了生產隊插隊落戶,我與知識青年住一個宿舍,土坯房。外間灶頭上按一隻大鍋,燒炕燒水用,邊上一隻大水缸,二隻水桶一根扁擔,別的啥也沒有,連砍柴火用的斧子都扔在屋外。火牆裏間就是大炕了,可並排睡六個人,兩邊搭了個架子,橫支木檔,鋪上木板算是上鋪,也可睡五六個人。大家的箱子行李只好堆在南牆邊,窗下的箱子上放盞油燈就當寫字枱用了,可以寫寫信。裡外也就是一間小屋,估計也就十來個平方的面積,在當地也就是單身漢騰出的一間空屋,暫時安排十位知青,我也被安排擠在裏面住,真的同吃同住同勞動。
既然插隊落戶,我們當然與知識青年同吃,同住,並與老鄉同勞動。下放幹部和知識青年的根本區別,主要是知識青年與老鄉一樣勞動記工分,我們不計工分。因為下放幹部還由原單位工資,有大鍋飯吃。其他與老鄉和知識青年都一樣,下大田勞動:net播鏟地,秋收打糧,冬天上山打柴,回來貓冬。
在東北黑油油、白茫茫的土地上,一年四季,豐富多彩。苦是苦,累是累,可我們戰天鬥地也樂在其中。
我到黑龍江后遇的第一個節rì就是當地所謂的“五月節”,也就是農業五月初五的端午節。端午節是當地僅次於net節的重大節rì,當時當地一年就認二個節rì,一個是net節,還有一個就是端午節。每逢這二個節rì,當地全體放假,其他如元旦,勞動節,甚至國慶節都不放假。“五月節”生產隊宣佈不出工,放假休息一天。往年當地老鄉過“五月節”要殺豬慶賀,一家殺豬全村分享。我們剛去的那年正是準備打戰的形勢,生產隊除了放假外啥也沒有。
不出工,我們沒事可干。因為我們一起下放的插兄被分到各個生產隊,臨近的革命大隊就有外貿輕工的下放幹部。今天放假,咱們也走走“親戚”,去革命大隊看看他們。
說走就走,我們從山樑子走,抄近路,來到了革命大隊串門。他們隊裏的一幫插兄也休息沒事可干,躺在炕上正無聊。我們一到,那高興的勁兒,一幫老傢伙簡直象小孩一樣,高興極了。“朋友來了有好酒”,在革命大隊插隊的“老山東”來勁了,不等我們坐下就嚷嚷:“我到小賣部去。”
過了一陣,他手裏拿了二瓶白酒,往炕上一放,急匆匆又往外跑。
這次出去老半天,兩手空空,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往炕上一躺:“我從村頭跑到村尾,家家戶戶都去了,想搞二個雞蛋都沒有。啥都沒有。老鄉說不是要打仗嗎,去年大家把能搬的搬了,能吃的都吃了,連小豬都宰了,隨時準備撤退上山,還有什麼?”想想也是,一冬才熬過去,連土豆白菜都沒了,net播還沒完,青黃不接。算了,大家見見面,吹吹牛就行了。可“老山東”不甘心,從衣兜里掏出幾個大蒜頭,打開酒瓶,找來幾個搪瓷杯,咕嘟咕嘟就把二瓶白酒倒光。“來,喝!”喝酒,真的喝酒,除了白酒一杯,一人幾瓣生蒜頭,其它啥也沒有。
哇,這場面我沒見過,連想都想不出來。恐怕坐山雕也沒有嘗蒜頭下燒酒吧?
喝一口東北白酒,利害。我那時年輕,沒喝酒的經驗,只知道辣的味道。咬一口大蒜,辣上加辣,辣得我張嘴吐舌,南方人還不習慣生吃蒜頭。這經歷,這味道值得終身玩味。
說起革命大隊,還有一件事令我難以忘懷。革命大隊也真厲害,知青打架扔手榴彈。這也成為當時一件大事,鬧得zhongyang都知道,據說還驚動了周總理。當時戰備,每個村(生產大隊)都有民兵。武裝民兵連,配備的還是真槍實彈。一次隊裏的小青年吵架打起來了,吃虧的一方不服氣,晚上乘大家睡覺后偷出一顆手榴彈,溜到對方宿舍外拉出弦就往對方宿舍里扔進去。“轟”一聲,手榴彈炸開了。睡在排炕上的小青年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還好手榴彈被扔在地下,人都睡在炕上。大家被嚇壞了,地下炸了個洞,人卻沒被炸死。要不真的出人命了,小青年真是沒頭腦。我們生產隊小青年打架也動過斧子,傷了人。這幫孩子真叫人頭疼,他們其實沒啥大的矛盾,就一語不合動起手來,過後就忘了。好的時候好得不得了,不好就吵就打。怎麼辦呢,都是孩子。我們下放幹部只好把他們當孩子一樣對待,第一年是高危期,幼稚,單純,衝動是第一年的通病。隨着時間的磨練,小青年慢慢長大,漸漸成熟起來,會動腦子想問題了。第二年就聰明了,第三年開始就顯得成熟老練了,思想也開始也複雜起來。
當年秋收結束,上山打柴,準備過冬。這時,知青辦把我借過去幫忙,到基層生產隊去總結知青點的情況和經驗,揚先進個人和集體,為遜克縣第一屆知青代表大會作準備。
剛到公社,先就近在公社所在地干岔子大隊蹲點。到那第一天,就給我一個下馬威。已經冬天了,公社安排我到干岔子大隊的一個知青宿舍蹲點,晚上我就到知青宿捨去了,黑燈瞎火,只有幾個小青年已經鑽到被窩裏了,頭上還帶着皮帽子。我一看,火坑冰涼,看來根本沒燒火炕,怪不得睡覺還帶皮帽子。我想燒炕,沒柴火,燒不了炕。開水也沒有,柴火也沒有。到屋外找柴火,也沒有。天已經黑了,沒辦法,進屋我問小青年:“胡司令呢?”所謂胡司令姓胡,是他們知青點的頭,在上海是區紅衛兵司令,也是干岔子小有名氣的胡司令。躲在被窩裏的小青年說:“他到哪兒睡那兒,沒個准。天冷了,他晚上一般不會回來了。”另一個青年話外有音地說:“他總有熱炕頭睡。”看來今晚就這樣了,我也鑽進我的被窩,把軍大衣,棉褲統統壓在被上,悶頭睡覺。冷是冷,睡還是睡,累了困了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也亮了。我悄悄起來,到屋外劈柴火,想回屋燒水。柴火有了,打開水缸蓋一看,哪有水啊,缸底一團冰塊。仔細一看,水缸都凍裂了,開了一條大裂口,這水缸已經沒法用了。我問小青年:“你們每天洗臉刷牙怎麼辦?”他們說以前水缸好的時候,就舀水缸里的水用,現在水缸破了就混唄,有時到井邊,有時到食堂,有時到老鄉家,有時就不洗了......。唉,這幫孩子!他們的父母要知道了,該怎麼辦?
那時,興隆大隊知青點搞得不錯。一天,我要到興隆大隊去,興隆大隊在西邊,西北風挺厲害。我就把自己去東北越冬所備的棉衣褲,棉手套,棉大衣,皮帽子,大頭鞋等全副武裝通統用上,一個人迎着西北風往興隆大隊走去。路不遠,也就十里八里地的路程。我“全副武裝”上路走了半個小時的光景,西北風越刮越猛,頂風迎面根本沒法走。我就轉過身來,背對着風倒着走。這背後的冷風透骨,厚厚的軍大衣好像沒穿似的,比正面迎風凍耳朵更冷。後來知道,這天氣溫有零下四十三度。怪不得,棉大衣不管用。
冬天,縣裏要開知青代表大會。我被借到縣知青辦去參與籌備工作,我們到車6公社參加現場軍訓。一天,南山着火了。大家一起奔去撲火,還好冬天,山上積雪未化,火在山邊草甸子上燒枯草。大家一起拿柳條子刮火頭,不大會兒就凱旋而歸。這場火沒燒到山上,只能算一場小小的練兵。
要說真的打山火,那是net天在東方紅大隊那場山火。那場火,燒了幾個山頭。那天我正在東方紅大隊,就趕上了這場山火。我們參與撲火的老百姓基本上都是赤手空拳,根本沒有滅火器材。
火情就是命令,看到山上哪有火,人就往那去。山上根本沒有路,人就跟着火走。到了火場,先得看風向。我們順風跟在火苗外圍,用樹枝或柳條順勢刮削火苗,一片一片地滅火。我們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就做這些。什麼迎面遇火搏鬥,那時傻蛋乾的傻事。樹木着火我們只能退避觀望,選擇外圍合適地段控制火情,別讓火勢漫延就是成功。有時火勢太大,控制不住,我們還得避開,已經燒着了的就讓它燒吧,只要把火區外圍控制住,它燒完了火就滅了。什麼迎着烈火上,那是送死,是沒見過什麼是烈火的文人秀才的編出來的。還好那天風勢不大,經過大半天的扑打,山頭已經看不到明火了,現有餘煙的地方,指揮部另派專人前去處理,後面來人通知我們,已接到指揮部命令,說火勢已經控制住了讓我們撤離,我們才開始撤離。
此時,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這時才覺得又累又餓又渴,人一下就垮了下來。
我們上山跟着火亂跑,這會兒跑到哪兒了誰也不知道。山上根本沒有路,這時我們一伙人傻眼了。沒吃,沒喝,走又走不動,有幾個小青年躺在地上亂叫:“喂,有人嗎?我們在這兒。”叫了半天,有人應了:“喂,我們在這兒。”大家邊喊邊靠攏,隊伍越來越大。大家一起找出路,總算在林子裏看到一條車軲轆印,這肯定是老鄉上山打柴留下的痕迹。大家沿着這條“路”走,總會找到村子的。可人走不動了,隊伍越拉越長。大家又累又餓又渴,這個季節上山一片枯黃,根本找不到吃的。忽然,我們現車軲轆道上有一個挺大的牛蹄子印,裏邊還有一點積水。我趴下去一看,水是還挺清的,就有一點小蟲子在遊動。實在渴得慌,我趴在地上小心奕奕地去喝口水,不錯,潤潤嗓子也好。一個青年過來問我:“能喝嗎?”我點點頭,不置可否。他立馬趴下去,“呼”一口,吸了滿口泥沙,“噗,噗!”地連吐帶抹,大呼上當。把旁邊的人笑成一團,老鄉說:“你怎麼這麼傻,這牛蹄子水能喝嗎?”還有人說:“要喝也得慢慢喝一點。”
直到後面的後勤隊上來,我們總算熬過了饑渴的困境,拖着疲憊的步履往回挪。
回顧插隊落戶的生活,是苦,是累,是冷。但生活豐富多彩,北大荒的土地肥沃廣闊,大有作為,也體會到與天奮鬥的樂趣。
由於下鄉第一年的冬天,縣裏開知青代表大會,把我抽到知青辦協助工作。所以我第一年冬天沒有時間回家探親,直到第二年net天,大批知青和下放幹部探親回來,我才有機會回滬探親。
第一次回滬探親,心情自然輕快。乘在從遜克開往北安的長途汽車上,我為解旅途疲憊,不由得試詩一:“殘雪薄冰水熒熒,舟車越野浪里行;今奔江南迎*,返回北國苗更青”。
第一次回滬探親,心情自然輕鬆。到了上海的第二天,我就到原單位報到。現在想來真傻,其實我這次是回來探親,幹嘛要回原單位報到?單位已經把我們踢到北大荒去了。回來探親理應回家好好休息,看看家人,陪陪女朋友多好。可那時的人就那麼傻,不僅是雷鋒傻,我也傻,大家都傻乎乎的。
我們這種人是那個時代培養出來的,儘管單位里已經把你踢出去了,可我們還把原單位當娘家,組織觀念很強。回上海探親第二天,我沒想到去看分別一年的女朋友,而第一反應卻是到單位去報到。現在想想是傻,單位已經把你的關係轉出去了,你算什麼(東西或人)?可那時我們這種人總覺得回去探親,先要回原單位報到,我們就是那個時代的人。
到了公司(原單位),先到革委會組織組“報到”。組織組長第一句話就把我就問得莫名其妙:“你總算回來了。”什麼總算回來了?是盼我回來,還是不歡迎我回來?事後我想起來了,人家其他下放幹部去年冬天都已經回來探親了,就我拖到今年net天才回來。我說那裏有事,縣裏開知青代表大會,知青辦讓我去幫忙。“好吧,”組織組長淡淡說,“我們等你好久了。王主任要與你談話。”我還以為是組織上的關心,即刻跑到革委會主任辦公室,見到王主任。王主任與我寒暄幾句就切入正題,說:“你要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問題!”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王主任見我毫無思想準備,就說:“組織上會幫你的。”讓我再回組織組找組織組長。組織組長說:“明天,你按公司的上班時間到公司吧。”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回來探親的,到公司上班行嗎?要不要跟黑龍江方面打個招呼?”組織組長說:“讓你到公司,是參加運動,不是上班。組織上的問題不要你考慮。”
我感覺上覺得好像不合常理,似乎有問題,但又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參加運動就參加運動吧,反正組織上會和黑龍江打招呼的。相信組織相信黨,這在當時是最起碼的常識。我覺得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第二天,我按照公司的上班時間,準時來到公司“上班”,具體安排當然要聽組織的,我就先到組織組。其實,公司組織組早已經安排好了,就等我回來,叫我到秘書科參加運動。怪不得說我“總算回來了”。我到秘書科,秘書科支部書記已經帶着一批運動骨幹,在一間為我專辟的辦公室等我。我也許太遲鈍了,到這時侯,我竟然還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
這是公司工軍革領導班子佈置的政治任務,以秘書科運動骨幹為主體,特地為我專門組織了一個“幫促”小組,幫我認識自己的問題及其嚴重xìng,促我提高認識。不過,我自己作為當事人並不知道,自己還蒙在鼓裏,莫知莫覺。
學習班頭兩天,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問題在哪兒?後來,有一次我在廁所里偶遇小孫,還是小孫在廁所里偷偷地給我塞了一張紙條,寫了幾條,我也看不明白,好像是我給他信里的內容。他看到我就遠遠地躲開,當時的情況大家都明白,一個被審查的人就像瘟疫傳播者一樣,人皆避之不及。沒人敢打招呼,連眼神都不一樣,更沒人敢跟你說話,以免引火燒身,讓人抓個立場問題。我自然不去拖累別人,看上去小孫在躲避我,我也不去找他,就一個人老老實實地參加運動吧。
學習班先學習文件,九大文件學習后,先讓我談思想,要我談對黨的九大的看法,對*的看法。然後,就開始對我幫促,先要我端正態度(整態度)。
秘書科在運動中還有一個新明:把我的“黑話”寫在小黑板上,聯繫實際天天批。
那時社會上各單位都有天天讀,讀**語錄。天天批,就是在班組天天讀的小黑板上再寫上**黑話,對照學習和批判。在秘書科的小黑板上,除了**語錄和**黑話外,再加列一段我的黑話,聯繫實際天天批。我一下子就進入了偉人的行列,真是明人的創舉。
幸虧這是他們明的,要不,一旦把我的話與偉人並列,那我的“野心”就真的昭然若揭了,野心家的大帽子必然會迎面而來,那將更有政治殺傷力。還好,這是他們明的,這筆帳算不到我的頭上。
一星期後,學習班擴大,由秘書科擴大到公司級。公司組成了以我的大名命名的專題學習班,從群眾xìng的小評論到公司xìng的大字報、大批判。小組幫促到批判,部門批判會到全公司拉線廣播批判。大字報從辦公室開始,延伸到走廊,再擴大到公司樓面,樓梯,展到站整個外貿大樓。
我自己認識不夠,公司就組織了以我的大名命名的專題戰鬥隊,並以戰鬥隊的名義開始戰鬥,張貼針對我的大字報,大批判,引導公司運動,指導科室斗批的方向。
我不知就裏,交待不出,檢查無門。戰鬥隊就批判“啟”我,讓我自己去看大字報。一直看了好幾個半天,我才開始有點明白了,原來毛病出在我給小孫的一封信中,怪不得小孫莫名其妙地塞張紙條給我。
小孫是我們工讀班的同學,*中的戰友,公司革委會宣傳組成員。我到黑龍江去以後,把他視為自己到東北后與公司保持聯繫的聯絡人。所以,我到東北后,給他寫過幾封信。其中有一封信落到了軍宣隊代表手中,被軍代表小郝現了有重大現行問題。這封信,就成了整我的鐵證,把柄。
據小孫事後說,他收到我的信后,曾把我的信拿到革委會王主任那裏,給他看,動機無非是討好領導,表示我給他寫信。儘管公司里許多人都說,是小孫把我出賣了,並且從此就看不起他。可我至今依然相信,他向領導出示我的信,無非想向領導表功,並無陷害我的意思。
因為我自信:我的信絕無消極負面的內容,當時如此,現在看也如此。通觀全文,完全可以看出,我對生活的積極,樂觀和幽默,即使到艱苦的邊疆也是樂觀的。我相信正因為此,小孫才會主動拿給公司主要領導去看,他本意是想邀功。王主任看了我的信后,起初還是肯定的,回到他的辦公室后順便與軍宣隊代表講了,算是領導通氣吧,當時推行工(宣隊)、軍(宣隊)、革(革命委員會)聯合辦公。軍代表聽說后,要王主任把信給他,說要拿去看看。軍代表一看,這就看出問題來了,而且是政治上原則xìng的大問題。
在我的信中,有一段問起自己在公司時的小兄弟的情況,勸自己這一派的這位小兄弟不要消沉,其中說了“我也不願為現成左派效力”和“但社會就是這樣組成的,有什麼辦法呢?”之類的話語。
這話錯嗎?我一直不認賬:社會上有左中右,是**說的。可我說就不行?戰鬥隊開小會斗,大會批,動公司上下批判會口誅筆伐,上綱上線,說我是沒落文人,代表了失敗階級的yīn暗心理,泄對社會的不滿,惡毒攻擊左派,矛頭指向九大,否定*的勝利成果......
這麼一來,問題就大了,軍代表定xìng為現行問題。
於是,戰鬥逐步升級:幫促升為批鬥,學習班變戰鬥隊。每天叫我在秘書科門口擺測字攤,寫交待材料,寫檢查。不就是那封信嗎,反正信在你們手中,我交待也只能說個大概,寫也反反覆復就這麼幾句。檢查寫來寫去也就是那麼幾條,我寫着煩,他們看着也煩。一開始,還不許我抽煙。後來,我趴在桌上打瞌睡都沒有人來管我了。
當時的外貿大樓還是原來怡和大樓的建築,上下一共五層。我公司處於二層,針對我的專題大字報,從科室貼到走廊。走廊里貼滿了,又貼到樓梯邊,二樓貼滿了,就向上下樓梯延伸。一時間,整個大樓從一樓到五樓的樓道,全被針對我的大字報佔滿了。乖乖,好厲害!我一個無名小卒,而且已經被配到黑龍江種田去了,回來探親,就搞成這麼大的架勢,我真的沒有想到。從此我名揚外貿,臭名上下。
正因為此,竟把我的初戀女友嚇跑了。
原來,有一次她到局裏辦事,走過外貿大樓,看到上上下下都是批判我的大字報,而且上綱上線,罪惡滔天。她毫無思想準備,因為我還沒有與她講過辦學習班的事,她只知道我回來,到公司參加運動。那時,群眾運動,人人參與,誰敢不參加運動?她根本不知道,更想不到我成了運動的主攻對象。看到這種場面,她被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嚇壞了,連大字報都沒有看完,就不敢再看下去了,哭着逃回了家。這些,我當時讀不知道。
後來,是她的外婆在我面前哭訴,說她從那天到外貿大樓看了大字報后,一路哭回家。到家把門一關,把門反鎖,一個人關在屋裏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對任何人讀不理不睬,父母,同事,要好的同學,小姊妹一概不見。聽了外婆的敘說,我也心酸,垂淚,無語。苦了她了,想到我被批准到黑龍江插隊落戶時,她還是頂住了父母的反對意見,堅持不與我斷,還一個人自己到火車站送我。如今,又為我的境遇而受折磨。我真的心疼,更不忍。想到自己的前途渺茫,插隊落戶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這次又背上政治包袱,將永世不得翻身。我算完了,而她還那麼年輕,漂亮,求上進,我不能拖累她,影響她的前途。考慮再三,我決定快到斬亂麻,乘此與她斷了戀愛關係,我不能耽誤她的青net。於是,我提筆給她寫了一封信,切斷我們的後路,以免大家jīng神上再受更多更久的折磨。信出后,我象卸了一個沉重的jīng神包袱,反而感到輕鬆了些。儘管還不時會想念她,但我堅持不再與她聯繫。
為此,寫了一《返net,安知盛暑炙煞人。忠心耿耿反革命,嚇走巧玲一身輕。
這樣折騰了幾個月,夏天總過去了。
想想自己忠心耿耿鬧革命,配邊疆也心甘,還準備打仗送命,真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jīng神來鞭策自己,象信徒扦悔一樣自覺地“鬥私批修”,就為到東北插隊后給同學的一封私函里有幾句所謂的牢sao話,就打我現行,我當時也一度想不通。我那時才二十來歲,自己又沒幹過什麼壞事,抱着問心無愧的心態接受審查“擺測字攤”的。好在我沒有民憤,人緣不錯。人們對我這個有“現行問題”的小青年當然要“劃清界線”,盡量避開,但畢竟還沒有落井下石的仇人。除了工宣隊,軍宣隊和戰鬥隊的訓話以及開批判會時的聲討言外,平時沒人敢跟我答話,走過我身邊時都低頭匆匆而過,好象我是嚴重傳染病人一樣,誰都怕染上政治“現行”的傳染病毒。這倒也好,沒人敢靠近我,也就沒人來管我。
我每天按時擺“測字攤”,把馬列書籍一攤,想看則看,看不了就打磕睡。rì子一久,也很樂胃。啥也不幹,工資照,一分不少。我就這樣老老實實地接受審查,不老實不行,要挨批整態度。我抽煙挨過批,可打磕睡倒沒挨過批。
自此,我現:不要你說你別說,不要你干你別干,老老實實的好。至於心裏想什麼怎麼想,只要不亂說亂寫,愛想就想,不想最好。jīng神痛苦其實是想出來的,不想就解脫了。
這次審查,我對家裏沒有具體講,只講到公司參加運動。我媽看我早出晚歸,到公司參加運動,一天到晚沒個閑,回到家裏也不說話,就到水龍頭邊一個勁地沖涼水,從頭到腳淋個遍,問我也問不出名堂。問得我煩了,我就一句話不說,出去漫無目標地亂轉幾圈,回來悶頭睡大覺,以圖麻痹自己。
當公司宣佈審查結束,讓我返回黑龍江時,我要求組織給個結論,讓我回去有個交待。革委會王主任只讓我回去好好改造,說組織上的事不要我管。我沒有辦法,只好回去種田了。
那時計劃經濟,車船票緊張,個人買票不好買,說不定要排幾個通宵的隊,也沒把握。
當我正為此愁之際,組織上還顯得挺關心似的,幫我代買了返程票,還為我找了一個旅伴,讓與我同時下放到黑龍江去的老劉,陪我一起走。我也正愁一個人走,路途遙遠不方便,希望找個旅伴一起走,途中相互有個照應。一聽組織上為我找了老劉,根本未加思索,就答應了。
事後方知,組織上這樣安排,是jīng心佈置,別有用意的:一讓老劉一路監視我的言行,隨時彙報;二是有個內部結論帶到黑龍江:我有現行問題,只能永遠勞動。對此,當時我卻一無所知。
這次返回,正處夏末,我們走水路。
從上海坐船到大連,在老虎灘游個泳,弄得一身油,洗也洗不凈。從大連坐火車到佳木斯,再乘上名副其實的輪船(船靠兩側的大水輪滾動前行),沿烏蘇里江到黑龍江逆流而上,到奇克鎮是1971年9月13rì。這一天當時我也沒在意,事後*事,我就記住了這個rì子。
回到黑龍江以後,我在生產隊就自覺地按公司的要求老老實實好好勞動,改造世界觀。秋收,打場,上山砍柴。拋開煩惱,一切照舊,戰天鬥地,無憂無慮。
九.一三事後不久,開始內部分級傳達zhongyang關於**集團的相關文件。
當時傳達講級別,逐級分批傳達。公社黨委書記當時按戰備一線配備,行政十七級。第一批傳達到十五級,正好到縣委書記一級。
一講級別,可下放幹部就不好辦了,級別高的有的是。我們公社就有三個行政十三級的老傢伙,比縣委書記還高。縣裏不好辦了,經一級級向上請示,最後決定:凡上海下放幹部,統統集中,一起聽傳達。
這樣,我這個沒有級別的下放幹部也就和老傢伙一起到地區聽傳達,看rì本電影。我只記得rì本電影有《山本五十六》,《啊,海軍》一類的戰爭片。
老傢伙聚在一起,我後來才現,這批下放幹部原來是*的改造換代的犧牲品。而我根本還不是幹部,更不是機關的行政幹部,機關幹部下放竟把我這個企業學徒也拖到裏面去當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