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157章
十一月初,鍾清衡帶着自己對於和離律例的修改議案入宮覲見,同日入宮覲見的,還有大理寺卿阮邢。
今年入冬偏早,十一月初天氣已很是寒冷,楚岳峙因着畏寒,入冬後跟重臣的議事一貫都是在養心殿前殿左側的隔間裏,隔間面積不大,燒上炭后比暖閣還要更暖和一些。
楚岳峙前幾天剛去軍營里慰問過士兵,這是他多年來每年都會做的事。
入冬後天氣寒冷,若是軍餉被剋扣軍需跟不上,軍營里的士兵必然就要挨凍遭罪,楚岳峙每年都會在入冬不久就去軍營里慰問,且每次都是突然出現,事前不會流出半點消息,為的就是不讓下面的人提前做準備,好確定軍中的真實情況。
其實戶部有夏志軼把關,楚岳峙並不太擔心軍餉等會出現剋扣的情況,且朝廷上下誰不知道他楚岳峙曾經遠征多年,對於皇軍極為看重,即便有那麼一些不把心思放在正途上的官員喜歡干點貪污行賄仗勢欺人的事,也絕不敢對軍隊出手。
只是如今他到底是上了年紀,軍中進了不少新人,難保就不會出現紕漏,所以他始終保留着親自到軍營里慰問士兵的習慣,一來讓士兵們知道皇帝有將他們放在心上,二來也讓那些軍中和朝廷里的新人都擺正心思。
如今的朝廷,能在重要位置上站穩的大多都是忠正之臣,而對於一些擔著虛名或是虛職的官員以及宗室親貴,楚岳峙的態度是只要不惹事,他便睜眼開隻眼閉。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他推行的是仁政,此仁政不單單是對百姓,同樣也是對朝臣。
仁政所求乃清明平和百姓無怨,百姓所求是安居樂業生活少憂,故而不需要用過於嚴苛的律例去要求、責罰百姓;而有能力有追求的朝臣所求,大多是實現理想一展宏圖,只是這其中難免會有能力普通或渾水摸魚之輩,這些人的存在同樣也是必要的,因為朝廷所講求的始終都是勢力平衡。
帝王在上,臣民在下,千百年來有許多君王都認為自己掌握極權天下便是自己的,然而實際上這是錯的,一個國家,是由百姓組成的,百姓願臣服並聚在一起生活方成國;而朝廷是由臣子組成,若無群臣各司其職為帝王出謀劃策,只有帝王一人又如何能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過往的朝代歷史上,百姓起義造反,多是為何?因想要的安穩生活無法實現,莫說是豐衣足食,就連安身立命之所都被剝奪時,顛沛流離貧困潦倒的百姓最終選擇造反,他們要的是活下去;百姓造反多是被逼到絕路,因投告無門,因官官相護腐敗至極。
身為帝王,要能容人,對百姓寬厚願聽民聲,對朝臣也要恩威並施,既要嚴懲大奸大惡之黨,也要允許一定程度的平庸存在,如此才能讓百姓與朝臣都服他,願意支持他這個皇帝。
大蘅國的律例,這些年來也一直都有緩慢的修正,例如廢除烹煮、棍刑、剝皮、灌鉛、抽腸等殘酷重刑,並且針對族誅也做出了降等,廢除了誅十族這樣會造成百姓恐慌的慘烈殺伐。
過去大蘅國的律例一直都極為嚴苛,但這些年來楚岳峙選擇對百姓啟用寬大懷柔之策,於一些小罪不再處以過重的刑罰,甚至會因犯錯者過往曾有過的善舉而赦免其罪。這樣的律例修改,在最初是遭到刑部和大理寺反對的,但楚岳峙堅持,朝臣也都分成了支持派和反對派,在經過長達月余的庭辯后,才最終得以開始對律例的修正,並在次年開始啟用部分新的律例以看效果。
出乎意料的是,律例修正不再像過去那般嚴苛之後,一些地方上的罪案反而少了,京城以及十三省也都比過往更加和諧,甚至還漸漸出現越來越多的善人善舉。新的律例初見成效,百姓反應也極好,如此才讓後續對律例的修正慢慢變得越來越順利,反對的聲浪也都小了許多。
律例不再過分嚴苛,僅僅是對於小罪,對於窮凶極惡之徒以及影響惡劣的案件,依舊會被重罰並根據其所犯之罪決定是否處以極刑;朝廷也一直都對貪污腐敗嚴打打擊,各地一旦出現相關舉報,楚岳峙一律下令嚴查重罰。
楚岳峙出宮去軍營的時候是從來不帶手爐的,雖也披大氅但是內里穿得並不厚重,他去軍營那日司淵渟另有政務要忙併未陪同,後來他回宮后夜裏有兩聲咳,其實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只不過司淵渟怕他是為了那點面子又惹上風寒,故而這幾日都盯着他,讓他必須里三層外三層的穿好保暖,並又讓從林亦處要了調整過的藥茶方子,自己親自給他煮藥茶。
這些年楚岳峙的藥茶其實多是林亦煎煮,司淵渟到底是內閣首輔,又日日都要宮內宮外的跑,楚岳峙也不想再因着自己那點忌葯的問題讓司淵渟替他操心,所以每日要喝的藥茶早已不再是非司淵渟煮的不喝。但這幾日司淵渟總對他放心不下,這才又再自己親自上手。
王忠把鍾清衡寫的修改議案呈給楚岳峙的時候,楚岳峙在椅子上坐得挺直,一手還端着司淵渟剛遞給他的藥茶。他本來就自小被教育身為皇子必須注重儀態,後來多年的軍營生活更是讓很多軍人的習慣都刻進他骨子裏,站如松坐如鐘便是其中一項,因而只要不是跟司淵渟獨處,楚岳峙坐着的時候一貫持端正之姿,哪怕是伏案桌前批改奏摺一整日,坐姿也不會有半點走形。
看見楚岳峙盯着那杯藥茶眉頭緊蹙的樣子,因眼前就有兩位大臣在,司淵渟自然是不會出言哄他,最多也只能從袖子裏取出那盒隨身帶着的蜜餞,打開放到案桌上。
默默看一眼司淵渟,楚岳峙仰首就把藥茶喝了,把茶碗放下后也沒去拿蜜餞吃,只是拿起王忠呈上來的議案打開來看,邊看邊問阮邢:“阮大人今日入宮覲見,所謂何事?”
“陛下,臣聽聞陛下有意要為女子立下保護律例,於此事上略有淺見,故而入宮求見。”阮邢說道,他是從涼忱那兒得知的關於立法之事,當年楚岳峙想要為女子立法,曾遭到他與王壬還有已經告老還鄉的何敬文反對,如今再有此意卻不再第一時間召見他和王壬還有刑部尚書,反而先召見了江晟、涼忱和鍾清衡,他思來想去覺得在此事上楚岳峙多半已經不再信任他,所以便乾脆自行求見。
“嗯。阮愛卿有何淺見,說來聽聽。”楚岳峙並不意外,本來他也沒有要把立法之事瞞死的意思,也是有意讓這事傳到某些大臣的耳中,為的是探探這些大臣們的態度。阮邢當年雖對此事極為反對,但這些年他也當真是被皇甫良鈺重新教做人了,所以楚岳峙心中其實有七八成把握,這次阮邢將會站在他這邊的人。
“陛下,臣以為立下保護律例雖重要,但興許支持女子立業,才是真正能幫到女子的方法。”阮邢的確不反對,只不過在針對女子地位一事上,他這幾年也有了不一樣的看法與考量,“臣妻是戍守邊疆的將軍,這些年來臣妻也將不少偏遠之地的見聞告知於臣,而臣幾次前往邊疆時,也看到了許多過去被臣忽略的問題。這些年陛下一直讓臣等極力打擊對女子的拐賣,臣也一直在思考,拐賣屢禁不滅,而拐賣多是針對女子與孩童,這其實已經能夠反映出部分問題。”
“什麼問題?”楚岳峙剛看了一半鍾清衡的議案,聽得阮邢此言,順勢便是一問。
“女子與孩童相較於男子,力氣小反抗起來極易壓制,在路上也更好控制,而孩童若是男孩多半會被販賣為奴,女子卻多是被賣去青樓或是被賣去做妾,這其中反映出的,是勞動力的問題。”阮邢分析道,“大蘅國長久以來一直以農耕為重,故而勞動力於尋常百姓而言極為重要,士農工商四民地位也是因此而成為階級之定。而女子長久以來得不到重視,被認為需依附男子而活,更有在家從父出嫁出夫、夫為妻綱以及男耕女織等定式觀念,也是因世人普遍認為女子勞動力不足之故。”
原本一直落在議案上的雙眸微動,楚岳峙抬起眼皮看阮邢,面上看不出贊同與否,只是目光中帶着一點對阮邢的審視,說道:“繼續說。”
“司馬遷曾在《史記》中提及:《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阮邢明白這其實就是楚岳峙將他的話聽進去的意思,因此不再保守,大膽道:“臣以為此言另一個重點便是四民各司其職,因此,陛下若想要讓女子地位得到提高,其實有一點是不能忽略的,那便是讓女子也有可做之事,給女子可以憑藉自己的雙手、自己的能力謀生求富的機會。女子並非無才無能,也絕非必須依附男子方能活,關於這點,臣相信,已故的皇後娘娘和仍在邊疆為將的臣妻都可證明。”
楚岳峙對於阮邢竟提出這樣的意見多少是有點意外的,只是他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轉頭看司淵渟,問道:“司首輔,阮大人此言,你怎麼看?”
“陛下,司馬遷的主張,臣一向極為認同,四民本該平等,只因長久以來都以農耕為重,方有重農抑商的政策,甚至輕視商人。當初臣是受到司馬遷《史記》中所言的啟發與影響,故而當年為求令大蘅國國庫得到充盈,臣力主應當鼓勵經商並逐步開放海禁,以此刺激大蘅國經濟的發展。時至今日,大蘅國既已不再單以農耕為重,女子自也不該再因勞動力不足而遭到輕視。”司淵渟一直都非常推崇司馬遷的主張,現下阮邢提及,他自然也是認同的,“阮大人之言,想必也是因這些年來拐賣案件的受害女子獲救后的安置一直都是官府安排,凡不願回家或是因其他而不被家人所接納的,都會送去皇家開設的繡房與織布坊等。阮大人是認為,其實尋常女子,也同樣可以靠自己謀生,至於如何謀生端看朝廷能為她們提供怎樣的機會,就像當年開設女子學堂,為女子提供接受教育的機會是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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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引用出處: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大戴禮記·子張問入官篇》
《史記》段翻譯:
《周書》上說:“農民不生產出來糧食,食物就要匱乏,工匠不生產出器物,勞動與生活就要陷於困厄,商人不進行流通,那麼糧食、器物、財富就要斷絕,虞人不開發山澤,資源就會缺少。”反過來,資源缺少,山澤也就不能重新得到開發。這四種行業,是人民衣着食物的源泉。源泉廣闊,就會富饒起來;源泉窄小,就會貧窮下去。它們對上可以使國家富強,對下可以使家族富有。貧富的形成,沒有人能給予他們,也沒有人能剝奪他們,只是聰明的人能使財富有餘,愚蠢的人只能使財物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