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宮內女子圖鑑
那日宮宴之後,府里似乎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寂。阿爹自那一夜推脫應承太累夜已深,便回房歇息。大夫人見阿爹臉色陰沉,便安慰了我幾句就跟隨阿爹而去。我望着大夫人離去的背影,不知怎的惆悵起來。
同稚紅回到房間,稚紅還沉浸在我被封為郡主的喜悅中,替我慢慢卸掉釵環,亦十分疑惑阿爹和大夫人的滿目愁容。
「小姐,封為郡主,還有兩千戶的食邑。這不是鼎好的事嗎?是皇上看重孫家的體現,為何將軍與大夫人都十分不快?剛才在馬車上,奴都看到了將軍的面色鐵青。」
昂貴的首飾一件件落在紅檀盤裏的聲音十分悅耳,我的身上都鬆快了不少。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傻稚紅,這天下哪裏有無緣無故的受祿呢,況且你難道不覺得今夜的一切似乎是早有預謀,發生得過於順利了嗎?」
嘴上的口脂依舊鮮明,印着銅鏡里的我眉頭緊鎖。
「或許是陛下覺得將軍勞苦功高,看在將軍的份上對小姐也一併恩賞了呢?」稚紅小嘴翻飛還在與我糾結今夜的突然恩賞。
我輕輕拭去額上的花鈿,「若是恩賞,我的上頭有阿兄,有大夫人,為何不恩賞他們呢,卻只獨獨恩賞一個在京都岌岌無名的小姐?」
「嗯。。這。。」稚紅也漸漸在我的話語中回味過來,搖着頭努力思考,這個傻姑娘。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宴會應酬的疲憊如潮水襲來,漫過我的身體。睏倦的打了一個哈欠,「罷了,是刀槍劍雨還是蛇沼泥潭總要去面對的。夜深了,先歇息吧。」
躺於床上,深夜寂寂。安靜得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撫摸着阿娘留給我的玉簪,我帶着理不清的思緒漸漸入眠。
清晨,在與大夫人請安過後,我留置大夫人處用早膳,不多時阿爹也一同落座。一頓早飯原先熱熱鬧鬧的一家子此刻都鴉雀無聲,各懷心思。
阿爹的臉色沒有昨夜那麼難看了,大夫人依舊是一臉淡然,是不會讓人挑出錯處的沉穩。
平日裏進食最香的我一時間也覺得味同嚼蠟,一頓好好的早飯終於結束。我默默的侍奉阿爹用了茶,站在一旁不安的絞着手。
大夫人的眼神在我和阿爹的身上來迴流轉,輕輕的咳了一下。阿爹放下茶盞,扭頭看着我。「小七,你隨為父來書房一下。」我看阿爹終於同我說話,心也放下了不少。至少阿爹終究是要和我商議進宮的事的。我點點頭,「是。」
隨着阿爹穿過大夫人的望月軒,一路走過層層迴廊。隨着日頭漸上,開始熱了起來。但園內的花草正盛,一株爬山虎探出了牆頭,蟬鳴也開始嘈雜起來。
我看着阿爹的背影,寬闊的肩背曾是我兒時看花燈的好助力。阿爹自我出生便十分疼愛,那是我尚在襁褓。阿爹公務繁忙回家,有時夜深了還要偷偷到我的房裏看幾眼熟睡的我再回自己的房中安置,嚇了照顧我的乳母好幾回。
阿爹的書房外有一株挺拔的胡楊,這在關中並不常見。是阿爹在我出生時特地栽種,因是阿娘故鄉最常見的樹木,亦希望我同胡楊一般在風沙中百折不撓,依舊屹立。但關中同關外的氣候還是相差甚遠,所以胡楊長得十分艱難,我聽馮媽媽說下面還埋着給我的女兒紅。
阿爹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個讀書人,所以房內的書並不是很多。只是在阿兄啟蒙以後添置了三個書架以備阿兄的需要,阿爹常常說,讀書使人同人性,知道德。所以對我們兄妹的功課十分上心,亦常常說不希望我們兄妹跟他一樣只是一個會搬弄刀槍的大老粗,後天才廢了很多的努力去學文習字。
阿爹於案中坐下,旁邊燃着好聞的沉水香。「小七,於昨夜的事情,你是怎麼想的。」
「小七沒有其他的想法,只覺得皇權不可侵犯。陛下要求小七做義女進宮陪伴宸妃娘娘,那小七就去。」我給阿爹斟了茶奉上,「但小七亦不明白陛下為何這樣安排,或者說為什麼非要是女兒呢?」
阿爹淺淺的嘬了一口茶,「嗯,不錯,不愧是我的女兒。沒有被恩賜沖昏了腦子。」我笑了笑不可置否。「昨夜我也想了一夜,也無從知曉陛下的想法。這樣突如其來的恩賜來得過於惶恐,為父只怕不是幸事。」阿爹嘆了一口氣,揮手示意我坐下。「你今年也不過及笄之齡,宮內複雜,那樣的渾水並不想你去趟一次。平時為父在朝堂因軍功,因同陛下的潛龍之誼早已不知挨了多少明槍暗箭。所以平日我囑咐大夫人,若不是必要的宴會皆不會帶你出去拋頭露面,也鮮少讓你與其他官宦小姐交往,為的就是收斂鋒芒。」
我的心裏一陣心酸,阿爹從來不與我談論這些。我兒時還因為阿爹很少讓我參加蹴鞠會而多次和他置氣,而如今看來,卻是人在高位,如履薄冰,對自己兒女的百般考量和小心呵護。
「小七,你阿娘去得早。那麼多年,我把你視作明珠般疼愛長大。原想着等你及笄不久后覓一位好郎君,護你一世的安穩,如今橫生變故。但孩兒你莫怕,若是你不願,阿爹去與陛下說情,什麼郡主也比不上你的安康要緊。」
此刻我已滿眼噙淚,阿爹的年事漸高,鬢角早就生了華髮。平日裏威武無二的將軍,卻在此刻為了自己的小女兒放低姿態為她求全。
「阿爹···」我努力的剋制自己的情緒,「阿爹和阿娘生我一場,大夫人又視我如親子多年悉心教誨。若我遇到一點風浪便要躲在阿爹的身後,讓阿爹去幫我處理所有,那阿爹和大夫人就是白疼小七了!」
我看着阿爹的眼睛,擲地有聲的同他認真說:「那是皇宮,總不能事吃人的魔窟。小七多年來學習禮儀,學習與人的相處之道。定會小心處事,為人謹慎,讓阿爹和大夫人放心。」
阿爹的眼眶也微微紅了,「孩子,阿爹又何嘗捨得你呢。」我將茶盞又斟滿,「阿爹莫怕,小七還會回來的。」
長久的沉默后,阿爹嘆了一口氣。我小心翼翼的問出了我心裏的疑惑:「阿爹,如今書房內只有你我二人,其實很久了,小七想問您一件事。」阿爹點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當年陛下同阿爹早在潛龍之時便相識,是年少時就開始的摯友。甚至是一同打下了現在的燕岐王朝,我甚至還記得陛下當初抱着年幼的我給我騎大馬,買糖葫蘆吃的事。為何陛下登基,阿爹成了大將軍以後,你們二人之間反而越發的客氣和疏離起來了?」
爐上的水燒得沸熱,蒸汽飄然於書房之中,罩的阿爹的臉上一片朦朧。「陛下已經不是當初的賣貨郎,我也不再是一個行伍之中默默無聞的大頭兵。在這個世間,最變化莫測的便是人心。小七你要記得,當初那個背着你逛燈市,為了你哭鼻子買糖葫蘆的周淵叔叔早就不在了。如今邀你入宮的只是燕岐的康元帝。」
阿爹的話冷漠得如同十二月的廊上冰,卻又一份遺憾幽怨的滋味。是啊,陛下和阿爹,和我,是什麼時候變得客氣起來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好像又什麼都發生了。
「是,小七知道了。」其實答案那麼久了,我已猜到幾分。但從阿爹的嘴裏說出來,總覺得十分遺憾。遺憾記憶里阿爹同周淵叔叔夜裏趁着月光把酒言歡的日子,再也不復存在了。
從阿爹的書房裏出來以後,陽光暖暖的照在我的身上。稚紅早已等在廊下,我摸了摸門前的胡楊,稚紅告訴我大夫人讓我午膳後去一趟望月軒。
日漸西落,大夫人遞給我好幾卷畫像。「宮內人多複雜,裏頭的關係千絲萬縷,你亦未曾全都見過。這是宮內我所能想到的你會遇見的人的肖像,這些人都要與你一一詳說。」
我慢慢的展開第一卷,一個美人出現眼前。「大夫人,這個不是宸妃娘娘么,宴會上我見過。」
大夫人抿了一口茶,「是的,這是宸妃琳琅。你見過,並不代表熟悉。」大夫人的心腹嵐姨將畫卷展開,大夫人指着卷上笑意盈盈的美人說:「宸妃的身世是一個謎團,時至今日無人知曉她從何處而來。
但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她不是中原人。一個女人能夠多年盛寵不衰且獨得寵愛,絕非池中物,你要留意她。宮內人說她喜靜,愛聽胡樂,善舞,但極少示於人前。不好奢華,不喜與人交往,所以與宮內其他夫人並不交好。飲食上十分挑剔,所以她宮裏的廚子總是換了又換。你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原來宸妃竟是一個冰山般的美人。
隨後嵐姨展開四個畫卷,依次置於架上,都是樣貌妍麗的女子。「這四位是除了宸妃以外的四夫人,封號分別是德、賢、淑、良。如今中宮之位空懸,陛下雖有意宸妃,但群臣非議下就任由中宮無人。這四位夫人長久的屈居宸妃之下,其中不乏出身名門,對后位翹首以盼,必是暗波洶湧。」
大夫人望向一個慵懶躺于美人榻,身綉海棠花的半遮面女子。雖是半遮面,也難抵姿容秀麗。一雙媚眼如絲,似穿過畫卷直直盯着看畫人。小臉尖尖略微消瘦,增加了一分嬌弱。青絲隨意散於身後,趁出膚色雪白。一截玉臂握着團扇,掛着一環碧青的翡翠鐲子。
「這是德夫人,寧氏,榮國公之女。父親是三朝老臣,在朝中遍佈門生。在宸妃之前,大家認為皇后或是此人,生次子伯珩。為人隨和,御下嚴厲。精通詩畫和音律。」嵐姨在德夫人之下又展開了一卷畫像,是一位眼若燦星,眉似利劍的男子。「這是皇二子伯珩,年十六,好騎射,人品端正,行事果斷。」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這是賢夫人,方氏,徽州府府衙之女。」賢夫人手握荷花,立於池邊。身形微微嬌小,月白的衣衫,額中央一點圓痣,兩簇彎彎煙眉下一雙秋水瞳。「性格溫柔,對待他人溫和。喜好江南飲食,飽讀詩書,至今還無子嗣。」
大夫人攜了歇,喝了一口茶。
「第三個,是淑夫人,余氏,諫史大夫余信之妹。性格直爽,為人慷慨。但身體不好,常年服用藥石。與德夫人不交好,生皇三子仲進。」我走近畫像,淑夫人笑意燦爛,臉若皎月。端坐於紅木圈椅,粉藍比甲覆以白色內裙,袖口滾着一圈蘭花蘇綉。容貌雖然相比其他兩個夫人沒有那麼美麗,但是模樣周正,也十分清秀。而她的兒子仲進躍於馬上,可見身子魁梧。一桿長槍好不颯爽,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皇三子仲進喜好武術,有時也常常與你父親切磋。你父親曾經稱讚他,日後或許會在軍中有大作為。小七你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嗯,記住了。」
大夫人也同我一起來到畫像前,指着最後一副說:「這個是良夫人,蘇氏,百越國國主之女。她是因陛下與百越國結盟,百越國替陛下出兵征伐,所以嫁給了陛下。良夫人性情善良,曾有宮人偷盜她宮內財物去販賣,被抓后按律應該處死。但她聽聞宮人是要奉養病弱的母親時潸然落淚,免去了刑罰,還派人醫治,這在宮中是一段佳話。」
我看着畫裏穿着異族服飾的女子不由心生敬意,一身藏藍色衣飾,綉着規律又陌生的圖騰和花樣。頭上戴着一個碩大的銀冠,泛着白色的光芒。頭冠之下是一張五官深邃,眼睛猶如一汪深潭的臉。她雖不笑,卻也見如傲雪的紅梅一般倔強,兩道長眉讓她多了幾分英氣。
「當初良夫人因是外邦女子,而百越又稱蠻荒之地,所以在宮內其實頗多樹敵。但因偷盜一事,大家開始稱讚其她的美德,如今良夫人在宮內也是有一定地位的。她也同時與其他夫人交好,生皇四子季麟,不喜與人交往,但帝淵寵愛。原本她還有一個女兒,可惜因病夭折。」
我不禁感嘆良夫人品行有佳,卻要經歷失去女兒的傷痛,老天總是不公的。皇四子季麟承繼了母親容貌秀麗的俊朗,與其他皇子的高大魁梧不同,他似乎更加瘦一些。
大夫人擺擺手,嵐姨將畫卷一一收攏。我略微疑惑,「陛下只有一妃四夫人嗎?」大夫人點點頭,「是的,再無其他妃嬪。」
我會想起那夜帝淵說的話,「可是陛下不是說自己有四個兒子嗎,這裏的四個夫人只有三個皇子。」
大夫人行至案前,抽出一卷緩緩展開。我走近端詳,「這是大皇子叔游,他的母親是在陛下登基三月前就逝世的銀氏,傳聞容貌妖艷,一舞動京都,來自扶餘國。因其母親出身低微,是一介司樂坊舞姬,所以一直沒有冊封名號。」說罷,大夫人將畫卷遞給我。
畫中的人眉間似有千萬愁緒,微微皺起。臉上的表情雖然陰鬱,卻也蓋不過容貌俊秀,五官立體而恰到好處,薄唇微抿,似乎對畫像失去耐心,但他的模樣真好看,看得出來他的母親應該是為大美人。
「叔游因生母的緣故在宮內常常被忽略,關於他本人的種種也知之甚少。但曾有出宮的老嫗說他性格古怪,不喜人多熱鬧的地方。好飲酒,會奏扶餘國的樂器。」大夫人說罷,便將畫卷收起來了。我看着被慢慢合上的俊朗容顏,對這個大皇子產生了好奇。
大夫人重新坐迴圈椅,看着若有所思的我說:「小七,這便是你日後可能要經常見到的人了,你都記住了嗎?」我回過神,微微頷首。「記住了。」
大夫人欣慰的點點頭,「對了,還有兩個人,都是你見過的。一個跟你同為郡主,是帝淵的叔叔洪宣王爺的么女,苓溪郡主,周姝凝。她三年前已經入宮,對外說是進宮教養。還有個是與你交好的梁雲知。」
我驚訝的啊了一聲,心裏不爽起來。周姝凝因王爺老來得女寵得如目如珠,性格驕縱跋扈,兒時同去酒席因非要我頭上的白玉簪同我狠狠的打了一架,各自鼻青臉腫的。雖然事後兩家大人說只是稚子無理,一笑而過。但我和她始終不對付。罷了,躲遠點就是了。「雲知姐姐也要進宮嗎?」
「嗯,是德夫人要求她也去的。她的父親曾是德夫人父親門下的學生,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且得皇上重用,未來的官運應是一路亨通,或許德夫人在為自己的兒子考量皇妃人選。你與雲知交好,在宮裏可以相互照應。」
想到雲知姐姐可能會成為皇妃我不禁好笑,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成為一對歡喜冤家。
大夫人看我一臉笑意,咳了兩聲示意我坐下。嵐姨奉上茶水,是一杯上好的碧螺春。「你父親鎮壓雲渡叛亂后,雲渡國也將次子送到燕岐做了質子。只是對這異國的世子我們探聽不到消息,所以小七你要自己留意。」
質子?看來我以後的生活真是多姿多彩。
輪番的介紹下來竟已經快到了晚膳時了,在這期間還要認識一下各宮各司的掌勢內官和總領,我的腦子一時間塞滿了一整個皇宮。
在大夫人出用過晚膳,大夫人交代我明日要開始學習宮內禮儀了,這次會比上次進宮赴宴時還要嚴謹,要學的還有很多。我今日也累了,讓我早日休息。
回到我的鏡山閣,我累得衣裙未褪就直直躺於榻上。心中暗暗叫苦連天,上午時同阿爹說的豪言壯語此刻都消了三分,這才是剛剛開始,我就想打退堂鼓了。
稚紅替我換下衣裳鞋襪,興奮的同我說她打聽的更多野史軼聞。但我依然困得眼皮打架,含糊不清的嗯嗯幾聲后就沉沉睡去。
夢裏閃過畫像里每個人的臉,我不知老天又會怎樣安排我與他們的相識糾葛,我只願可以安安穩穩的過一兩年,便回到阿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