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改變軌跡的夜宴
十一日夜,宮門外燈籠掛了滿滿一街。同樣的,各官宦人家的馬車也將長街圍得水泄不通。
頭上紅寶石雕琢的青鸞銜珠流蘇簪隨着馬車的搖晃掃過我的脖頸,常年習慣了素凈打扮的我今日被大夫人狠狠的下了功夫裝扮。連大夫人壓箱底的陪嫁羊脂玉鑲金如意圈都妥妥的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如今這一頭繁複,我竟覺得頭都重了許多。特地請了城南華裳閣手巧的五位綉娘日夜趕工,才在前一日趕製出了這一套華服。里裡外外足足套了五層,稚紅使勁拉緊的腰帶差點讓我不能呼吸。
我由大夫人慢慢敷上胭脂,望着銅鏡里的自己。不由得嘟囔「出嫁都穿不了那麼隆重。」大夫人漫不經心的在我額頭繪着花鈿,「小七,我們是要面見聖上的,服飾不說要求多華麗昂貴,但是一定要得體,這樣才不是對皇權的怠慢。」說罷又拿來了口脂給我抹着唇,「也正是因為有了衣裙釵環的約束,你的行為才會不自覺的放慢柔和起來。」我抿了抿唇上的口脂,嘴裏瀰漫開一股玫瑰的清香。「小七知道了,多謝大夫人。」
約莫一個時辰才將我裝扮好,大夫人仔仔細細的看了好一會,彷彿在端詳一個由她打磨的藝術品一般。誇讚着我的小七長大了,在京都里是數一數二的美嬌娘。稚紅也開心的附和着,我卻在想這樣的裝扮一夜下來我的脖頸和腰肢得有多酸累,看來大家氏族的名門淑女,並不是那麼好當的。
馬車停了下來,掀開轎簾后燈火通明的熱鬧照亮了我的眼睛。高高的宮牆上綴着看不到盡頭的燈籠,將宮牆的朱紅又添了幾分。
我不自覺的想要四處張望,卻被大夫人一聲咳嗽拉回了思緒。連忙低頭想起大夫人所說在宮中所行所言皆要處處留心,不可左顧右盼的壞了規矩。我恭敬的與稚紅立於阿爹和大夫人後,一個紅衣內官向阿爹行禮后,給我們帶路。
聽着那位內官和阿爹寒暄,似乎他是帝淵身邊的內官總管李倡,因帝淵格外看重阿爹的功勞特派他於宮門內親迎。
我看着我們的影子在地上攢動着,暗暗想皇宮真大,已經行至一刻還未到第二道宮門,努力按捺着想要抬頭四處環望的心。
終不知行了多久,聽着絲竹管樂之聲近了,飄飄揚揚似天外之聲,人聲也漸漸嘈雜起來。內官李倡與阿爹的寒暄也終於到了請將軍入席,阿爹還未坐下周圍便蜂擁而至祝賀阿爹凱旋之人。
阿爹擺手示意我和大夫人,我們便去了女賓席。
將將坐定下來,我的身上已經出了一身薄汗。來不及顧及妝面是否暈花,便看到了滿目的華麗裝潢。四根三人粗的蟠龍柱撐起了這棟宮殿,上面的傲龍怒目圓錚似將要爬下來。異國進貢的月影紗垂於兩側,綉上了燕岐王朝的萬里河山。每隔一席矗立着兩名宮仆,或倒酒,或添菜。殿內中央舞姬腰肢曼妙,似是驪國舞蹈。
稚紅低頭與我耳語,「小姐,皇宮真真富麗堂皇,夜幕已深,而殿內還猶如白晝通明。」我微微頷首,流水一般的菜肴已經上齊。可因衣物真的過於修身,這一桌的珍饈我竟無緣享用了。
忽而聽見有人喚我乳名小七,朝左看去竟是與我交好的大理寺少卿之女梁雲知。此刻的雲知也滿頭珠釵富貴斐然,相隔略遠,我衝著雲知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小七,方才我問宮侍得知女席呈的是今年新釀的青梅酒,清甜可口。不妨舉杯與我同飲,試試佳釀。」大夫人點頭示意,宮婢將我的酒盞酌滿,聞着便有青梅的清香。與大夫人同飲一杯后,她沖我點了點頭,我知道大夫人是讓我自在一些。可這殿內人群嘈雜,令我眼花繚亂。
一曲舞罷,一道尖銳的聲音想起「皇帝陛下駕到!宸妃娘娘駕到!」
席面中的人紛紛起身,行至席外依次跪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宸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低着頭屏氣,上次見到帝淵,噢不,是周淵叔叔還是八年以前。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帝淵,阿爹也還不是鎮國大將軍。而今匆匆八年過去了,曾經把我高舉於肩只為讓我開心騎大馬的叔叔成了統一帝國的帝淵,威嚴不可侵犯,我竟有種恍如隔世般的錯覺。
一抹明黃從眼前走過,隨後的是一截紫色綾羅,墜着珍珠鑲繡的邊,在燭光下翻轉出波光粼粼的炫色,是不可多得的毗羅國絲綢,相傳一匹可抵萬金。
「眾愛卿平時,今日家宴,不必多禮。」周淵叔叔的聲音與從前依舊,但是卻沒有當初拿着糖葫蘆逗我開心時的親和了,夾雜的是一股難言的冷漠和威嚴。
重新坐回席面,絲竹之聲環繞起來。我轉向那殿內的最高處,看到了八年未見的周淵叔叔。他比從前瘦了,臉上也沒有了和氣的笑容。明黃的衣裳上綉着盤飛的龍,襯着他的臉色微微紅潤。
而他的身邊,就是在燕岐國有無數傳說的宸妃。時至今日也無人知曉她從何處而來,哪個家族出身,什麼姓名。只知道帝淵對她一往情深,甚至因為大臣們反對帝淵納一個來路不明的妃子而直接空置中宮之位,以至於燕岐開朝一直以來沒有皇后。
而又為了彰顯她的尊貴,帝淵親自賦名「琳琅」,意為無價之寶,特賜意指帝王的「宸」字作為她的封號。後宮雖有其他妃子,而宸妃卻盛寵不衰,沒有位列中宮,卻也與皇后無異。更有宸妃病重帝淵於床前啜泣不以的佳話為證。在民間,這位宸妃幾乎成了大多數女子所艷羨不已的人物。
宸妃端坐於帝淵右側,一頭烏黑的秀髮綰成墮馬髻,左簪着一枝金鳳合和牡丹釵,右鬢綴以紅寶石排簪,顯得雍容華貴。一朵梅花鈿印於額心,增加了一絲嫵媚。
宸妃不愧是傳言中的第一美人,膚如凝脂,口若含丹。臉部豐滿如圓月,一雙杏眼低垂,長睫如扇。直挺的鼻子和中原的女子並不相似,兩道遠山眉,平添了一抹我見猶憐的破碎。我卻隱隱約約覺得宸妃的神韻與我阿娘十分相似,只是阿娘十分愛笑,沒有宸妃看起來有迎風拂柳的嬌柔。
我與稚紅相視一笑,完成了我倆看世間第一美人的心愿。我頓時覺得今日的種種辛苦,在見到這樣一位美人後,十分值得。
在一頓客氣的寒暄后,帝淵舉杯,與大家共飲。
「易霖,此次遠赴雲渡鎮守。厲兵秣馬不辭遠征千里,你同遠征的將士們辛苦了。在此,孤替燕岐的百姓們敬你們一杯。」阿爹自座捧杯起身,朝帝淵躬身相敬。「此乃臣職責所在,為了邊關的和平,百姓的安穩,萬死不辭。」
兩人飲盡后帝淵擺手示意阿爹坐下,「易霖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禮。」環顧阿爹周圍一圈后,帝淵的表情開始變得微妙起來。「易霖你我相識多年,自孤潛龍之時已是摯友,更是一路陪伴孤成為著燕岐的帝王。」
說罷自顧自的重新倒了一杯酒,「可是孤,十分懷念我們把酒言歡的日子。懷念你同孤,一起衝鋒陷陣的日子。今日難得相聚,怎麼不見小七?」
我心裏微微一震,似是開心,又是惶恐。周淵叔叔依舊記得我的乳名,但在這京都官宦之家滿座的宴席上,帝淵的一句話讓大家都噤了聲,彷彿都在張望這個叫小七的姑娘是誰,令帝淵如此掛懷。
大夫人率先起身,稚紅也連忙攙扶我起來。隨着大夫人的腳步行至殿中央,我似乎可以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跟着我一起移動。
「臣妾張氏,叩見陛下,叩見宸妃娘娘。」
「臣女孫祈星,叩見陛下,叩見宸妃娘娘,願陛下與宸妃娘娘葳蕤繁址,延彼遐齡。」我與大夫人盈盈一拜,伏於殿前。我暗暗高興,這幾日苦學禮儀有成,連珠釵都未曾亂晃一分。
「張大夫人請起,小七也是。孤說了,今日家宴,不必多禮。」帝淵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與大夫人並排而立,感受着大家炙熱目光的洗禮。我謹記低頭,不語,腳站定,定定看着自己袖子上的荷花。
「孤想起自搬進這諾大的宮裏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小七,如今一看已經長大了不少。不知小七是否還記得孤,抬起頭來。」
我的手緊了緊,緩緩的抬起頭。
帝淵握着酒盞與我相視,那樣的表情。是開心嗎?可是他的臉色沒有一絲認真的笑意。難不成是生氣?可是也沒有飽含慍怒。好像他只是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人。從前熟悉的周淵叔叔一去不復返了,如今在我面前的,只是燕岐的康元帝。
「臣女惶恐,讓陛下費心。臣女始終記得陛下,祈願陛下福壽安康,萬事順遂。」我不敢再與帝淵對視,平移目光看向他胸口張牙舞爪的金龍。
「真是一個讓人驚艷的姑娘。」一直端坐於帝淵身旁的宸妃突然開口,「就是放在京都,也是數一數二的姿色。」
我有些吃驚,但宸妃的口音讓我更加篤信了傳言中她來自異域的說法。
我對着宸妃抿然一笑,「宸妃娘娘謬讚了,娘娘是女中光華。臣女不及萬分。」
帝淵聽了我的話反而暢懷大笑起來,「孤記得小七應該已經年滿十四了吧?」
「回陛下,臣女今年三月已經及笄。」心裏偷偷罵一遍帝淵,虧得小時候你是最記得我生辰的人。
「好,甚好。」帝淵扭頭看向宸妃,若有所思的開口。「小七,如今你已及笄。宸妃娘娘每日在宮中,我們膝下子女單薄,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入宮陪伴孤與宸妃,讓宸妃娘娘收你做義女?」
此言一出,席間杯籌交錯之聲都小了許多。我心中頓時六神無主,這個進宮前可沒有提前告知啊。義女?這又是什麼突然的安排。
我望向大夫人,她亦是一臉震驚,但隨即悄然收斂,恢復如常。向帝淵拂了拂身,「小女資質愚鈍,性格頑劣。怕是會擾了陛下與娘娘的清凈,且陛下與娘娘真是壯年,定有如意兒孫臨至宮中。」
阿爹也從席面起身,「小女自幼沒規矩,幸得夫人教誨一二。只怕是不懂事會衝撞了陛下和娘娘,若娘娘不嫌小女粗陋,可常宣進宮與娘娘說話,能給娘娘,陛下分憂,也是小女的福分。」
宸妃也略帶疑惑的側過頭看着帝淵,似乎對帝淵的突然襲擊並不知情。帝淵搖了搖頭,像是並不認可阿爹和大夫人的話。「小七是孤看着長大的孩子,哪怕八年未見也絕不會是什麼資質粗陋的姑娘。易霖你兒女雙全,可日日承歡膝下自是不懂孤只有四個兒子的煩憂。」
帝淵拍了拍宸妃,「琳琅至今無子,膝下寂寞。若能有一個如小七一般妍麗的姑娘陪伴,自是再好不過了。你說呢,琳琅?」
宸妃微微一笑,似是讀懂了帝淵的想法。她想不想要一個女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帝淵希望她要。「是,妾瞧着祈星模樣可人,性格乖巧,也甚是歡喜。」
帝淵轉而看向阿爹,居然還有一分洋洋得意的神情。大夫人眉頭微蹙,剛想張口就被阿爹打斷。「小女得陛下和娘娘青睞,實是我孫家之幸。惟願小女陪左右,陛下和娘娘可展笑顏,舒身心,便是小女最大的福報。」我的心裏咯噔一下,阿爹此言就是答應了帝淵的請求,我竟有了一種騎虎難下的局促。但如今我們一家矗立與殿內,無數雙眼睛看着。容不得我過多思慮,只得深深一拜。
「謝陛下,謝娘娘恩典。」莊重的叩了頭。
那是的我並不知道進了這宮院深深,會改變我,改變我們一家的宿命。往後的許多個夜裏我都想過,若那日我勇敢一些拒絕帝淵的要求,是否人生有不一樣的軌跡。
「哈哈哈,好!」帝淵揮手讓宮婢將酒盞斟滿,「諸位愛卿,今日孤得一愛女,喜不自勝。」
帝淵將酒盞高高舉起,在座的所有人都起立舉杯。
「特封鎮國大將軍嫡女孫氏為棲桐郡主,賞封地上林縣三鎮十二村,食邑兩千戶。」
「恭喜陛下、宸妃娘娘,恭賀棲桐郡主。」齊齊的祝福和同來的恩典震得我有點腦袋發懵,突然理清了這是一個有預謀的局。
但一切已成定局,我同大夫人只得回到席面舉杯同賀,敬大家的熱情祝福。
隨後大家都圍到大夫人和阿爹的席面來祝賀他們,大夫人禮貌的拉着我一同回敬。我直覺腳踩雲端好不真實,腦袋裏成了一團亂麻般沒有思緒。
順着人群的縫隙向帝淵看去,他與宸妃親昵碰杯,似乎在慶祝自己的勝利。身邊恭維的祝福化作嗡嗡的耳語,酒回敬了一杯又一杯。阿爹的臉色有些難看,我知道,我今後將獨自面對世間的許多風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