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殺戮,整整持續了一個時辰,到了午後未時,戰鬥終於徹底結束。

天空中,突然堆積起厚厚的雲朵,陣陣東風貼着谷地掠過,帶起漫天飛舞的蒲公英,春雨,隨之悄然飄落,靜靜的,潤物細無聲,宛如溫柔的手,輕撫着大地的傷痕。

圓陣前,堆積的屍體已壘成了一個環丘,鮮血四下蜿蜒、流淌,宛如戰場上綻放的血蓮。構成環丘的,大部分是曹家家丁的屍體,但也三十多具軍士的遺骸夾雜其間。

活着的二十名軍士,皆累得脫了力,橫七豎八地或坐、或躺於血泊中,他們全身皆被鮮血浸透,個個宛如血人一般。

手杵着已千瘡百孔的橫刀,周青坐在圓陣中央的一塊石頭上,大口喘着粗氣,他披頭散髮,全身上下大小傷口不計其數,整個人彷彿從血池中撈出一般,好在皆沒有傷在致命之處。

在他身旁,大內欽差鸚哥、衍州迎奉使黃廷憲癱坐在血污中,他們倒是沒受傷,但全身上下早已不成體統,兩人皆面色慘白、目光獃滯。

劉鈞一個大步,邁過屍體構成的環丘,急步走到了周青身側,蕭瑋猶豫了一會兒,咬了咬牙,最終也翻了過來。

“光武……營督……”周青見劉鈞走進,作勢要起身,卻被劉鈞一把扶住。

“幸……幸不辱命!”周青撐着劉鈞的手,緩緩站起,抱拳笑道。

“……”劉鈞雙眼含淚,上下看了看周青全身,更咽道:“周二哥,威武!”

一旁的蕭瑋一臉肅穆,對着周青恭恭敬敬拱手行了一稽,周青則朝他咧嘴笑了笑。

待醫官們扶過周青,劉鈞方走到仍驚魂未定的鸚哥面前,抱拳行了一個軍禮道:“平原郡團練使、安平營督軍劉鈞,救駕來遲,望欽使贖罪!”

鸚哥轉過頭,獃獃看向劉鈞,還未說話,卻見身旁的黃庭憲指着劉鈞罵道:

“爾等是如何整肅地方的!皇綱竟在你看守的地界……被劫了!匪夷所思,簡直匪夷所思!”

他滿臉漲紅,厲聲道:“竟讓欽使也身犯險境……瀆職!這是瀆職!本官定會上報巡撫衙門,嚴查爾等!”

“這位大人……”劉鈞壓着心頭怒氣,冷冷看了黃庭憲一眼,正欲說話,卻見鸚哥眼中一亮,指着自己,大聲說道:

“劉鈞!你是劉鈞!”

劉鈞一愣,朝他望去,只見鸚哥臉上竟然帶着驚喜。

“卑職正是劉鈞。”

“出門兒挑水落大雨,趕巧兒了嘿!”鸚哥臉上頓時恢復了神采,他指着劉鈞笑道:“咱們可是見過,你記得不?”

“欽使大人見過卑職?”

“你忘了,就前年秋天,皇城金水門外啊!”鸚哥眉頭一揚,咧嘴笑道:“當時,來接秉筆從助劉哥的,可不就是你小子嘛!”

劉鈞恍然大悟,之前就看這位欽使有些面善,原來他便是當初跟在劉仞身後,捧着禮盒的兩個小黃門之一。

“哦~~”劉鈞立刻上前一步,將鸚哥從地上扶起,笑着說道:“原來是您啊!真是他鄉遇故知啊,巧,巧,太巧了。”

一旁的黃庭憲也被扶了起來,他見這位欽使似乎和劉鈞很是熟絡,便暗暗鬆了一口氣,之前,他十分擔心欽使怪罪衍州護衛不利,進而禍及自身。

他朝劉鈞一拱手,轉頭問鸚哥道:“這位是……?”

“哦,都是自家兄弟。”鸚哥手一揮,若無其事地說道:“這位劉賢弟啊,是咱司禮監秉筆從助大人的內弟,不是外人。”

“哦~~~”黃庭憲恍然大悟,旋即眯着眼笑道:“果然還是自家人靠得住啊,要不是劉大人及時趕到,後果……唉!”

“賢弟啊。”鸚哥一把扯過劉鈞,皺眉說道:“這皇綱,你定得幫哥找回來啊,要不……這沒法,沒法回去不是。”

劉鈞朝着他抱拳道:“公公放心,現已查明,劫掠貢品,妄圖襲殺朝廷欽差的,就是附近的豪強曹家!此獠早與天機道勾結,貢物定是被運到曹家堡去了。”

“區區一介草民,還反了天了!兄弟,那就走起吧,去把窩兒踹了!”鸚哥眼珠一鼓,斜嘴罵道:“劫貢品,形同謀逆!老王八上吊,活膩味兒了!”

“大人,借一步說話。”一旁蕭瑋突然對着黃庭憲低聲道。

兩人走到一旁,蕭瑋輕聲說道:“這曹家根深蒂固,和本郡夏……關係不淺啊。”

“和什麼都沒用!”黃庭憲一臉正色道:“公然劫掠貢品,意圖謀害欽使,和巡撫衙門上差,致使眾多官軍喪命,如此目無綱常,悖逆歹毒的狂徒,沒人能保,也沒人會保。”

蕭瑋恭敬一稽首:“下官懂了。”

“營督!”就在此時,一名親衛騎馬來到眾人之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劉鈞面前。

“周倉副將遣人來報!”

劉鈞眉頭一揚,忙問:“曹家潰兵可盡數截住?”

“得報,周副將於小樹林擊殺潰軍三十三人,擒獲一百一十三人!並且……”

那親衛興奮地抬起頭,大聲說道:“適才潛逃的賊首曹之斌,被周副將一箭射穿了膝蓋,也生擒了!不過,那九輛馬車卻沒截住,進了曹家堡了。”

“好!好!”劉鈞心中一陣狂喜,轉頭看向蕭瑋:“此戰,曹家被擊斃二百餘人,被俘也是二百多人,曹家堡內已幾無家丁可用!”

說罷,他轉身面向眾軍士,“咣當”抽出佩劍,奮力一揮,喝令:“安平營!整備集結!兵發曹家堡!”

……

自今日晨起之後,曹修茂的右眼便不停地抽搐,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兆頭讓曹大老爺心情很是不好。

時過正午,心裏越發沒來由的慌亂,弄的連午膳也沒怎麼進,曹修茂獨自一人回了書齋,閉上房門,不停來回踱着步。

“老爺。”門外傳來師爺輕輕的聲音。

“何事?”他有些煩躁。

“少爺那邊應該很順利,適才,九輛大車已開進莊子了。”

“他回來了嗎?”曹修茂隔着門問道,他依舊沒有開門的興趣。

“說是……還有些收尾的事要做。”師爺知道老爺今日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回道:“等少爺回來了,我請他來見您。”

師爺屏息聽了一會兒,見屋內並沒有吩咐,便輕手輕腳地離去了。

聽着隱約遠去的腳步,曹修茂心裏竟然越發慌亂,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讓他有砸東西的衝動。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片刻之後,“啪啪啪”連續的拍門聲響起。

“老爺,老爺!”門外傳來師爺焦急的聲音。

“咣當!”曹修茂壓着怒氣,親自拉開了書齋的門,披頭便對師爺罵道:“投胎嘛?你急個……”

他突然噎住了,眼睛盯着師爺手上捧着的東西。

這是個巴掌大小的黃布口袋,圓鼓鼓的,隱隱有些腥臭,袋口以白線密密封住,其上還蓋了一個印。

“這是……”師爺臉色惶恐,眼神有些慌亂:“這是那九輛車裏裝的……東西。”

“裝的不是糧草?”曹修茂眉頭一皺,接過那包東西一看。

他臉色一下變得慘白,身子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那封口的印記,赫然是幾個鮮紅大字:司禮監造辦封!

“這,這,這……這是那九輛車上的?”曹修茂驚慌地抬起頭,望向同樣惶恐的師爺。

師爺苦着臉,點點頭:“九輛車上的蒙皮去了后,裏面全是此物……是,是,是紅炭!”他的聲音感覺都要哭出來了。

天塌了!

曹修茂自然知曉紅炭是何物,他只覺天旋地轉,胸口一悶,整個人直挺挺地便向後栽去。

“老爺!”師爺趕緊一把扶住曹修茂,磕磕巴巴說道:“現在,現在,該,該當如何啊?”

曹修茂順過了氣,頓時急怒攻心,朝着師爺吼道:“快!快去把,把那敗家玩意兒給老子喊回來!”

“老爺!老爺!”

就在此時,一名家丁倉惶地跑了進來。

“要死啊!你……”曹修茂破口便罵。

“外面來了很多官兵,把莊子圍了!”家丁不等他說完,便急着說:“還押着俘虜,瞧着,都……都是咱莊子上的人!”

“少爺呢?可看到?”曹修茂鼓着雙眼問道。

家丁偷瞄了他一眼,點點頭:“也……也在!被……被倒吊在了一根樹榦上!”

“我兒!”曹修茂發出一聲凄慘的吼叫,兩行老淚滾落下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扶着師爺緩緩站起,問道:“莊子裏還有多少人?”

“人都被少爺帶出去了,現在,莊裏不足五十。”師爺陰沉着臉,若有所思。

“這樣,你速速去郡府,找我二妹夏夫人。”曹修茂目光閃爍,又道:“讓家丁盡量拖着,能拖多久拖多久,我們從密道先走,咱父子不能全折在這兒!這事情太蹊蹺,以後……應該還有轉機!”

師爺呆在一旁,沒有動靜。

“你聾了?還不去辦!”曹修茂狠狠敲了一下師爺的頭,罵道。

“是,是,是。”師爺唯唯諾諾地慢慢退了出去。

曹修茂剛一轉身,突然腦後被重重擊了一下,頓時,天旋地轉,整個人栽倒在地。

在他昏迷之前,看到了師爺的臉,只見他雙眼血紅,死死盯着自己,一臉的惶恐,但惶恐中,帶了幾分兇狠。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師爺轉頭,狠狠盯着一旁呆住的家丁,緩緩說道:“獻上首惡元兇,或可保全一家老小性命……打開莊子大門,迎官兵進庄!”

……

曹家堡不戰而降,倒也免去了兵災,將曹氏一門全數收押之後,劉鈞便命安平營暫駐庄內休養。

諾大一個曹家堡,彈壓、封禁、盤查、清點……一應事務龐雜萬分,待諸事稍歇,已是深夜子時了。

劉鈞坐於原本曹修茂的書齋內,喝了口茶,四下打量一凡,不禁心下澎湃,一日廝殺運調的操勞,竟然煙消雲散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和一旁的蕭瑋相視一望,皆開懷大笑起來。

“此番大獲全勝,且能順理成章,全靠含光兄運籌啊。”劉鈞站起身,朝着蕭瑋恭恭敬敬抱拳一稽。

“光武謬讚。”蕭瑋回禮笑道:“若非之前歸雲山一戰,光武你碰巧擒獲了那步雲松,加之,恰逢紅炭皇綱途經本縣,在下也是束手無策啊。”

“哎……”蕭瑋雙目凝視窗外,幽幽嘆道:“饒是如此,這籌謀能成,實賴將士用命,上蒼不棄!”

“無論無何,如今大事已成!”劉鈞滿面紅光,笑盈盈看着蕭瑋,說道:“我事先只知其大概,如今,蕭大人,可否將此計合盤相告了?”

蕭瑋笑道:“自當如此,自當如此。”

原來,那夜縣庫大火之後,蕭瑋早早便返回了縣衙,去了牢中,密會了天機道衍州執令步雲松---牢頭和肖老爹一樣,皆是這些年,蕭瑋好不容易才安插下的自己人,因此,密會要犯之事,倒也不會走漏風聲。

他和步雲松最終達成了協議。在後續審訊中,步雲松會透露四條天機道偽裝官兵運糧的消息,其中,最後一條,其實是蕭瑋告訴他的,實則是朝廷運送紅炭的皇綱!

而這四條消息中的前三條,則是步雲松逃出牢獄后,以其天機道衍州執令之權,依照供詞進行的安排---蕭瑋早就看出,步雲松中年得子,十分珍視,只要其子步驚雷在手,讓他犧牲十來名天機道弟子,以及一兩百石糧草,來配合自己,以便最終換回兒子,這老頭是會徇私照做的。

兩人約定,一旦步雲松如約,派出了這三支偽裝成官兵的運糧隊伍,無論是否被曹家所劫,蕭瑋都會將步驚雷送還給步雲松。

此外,為加大籌碼,蕭瑋還同意一旦拿下曹家堡,會將歸雲山一戰,繳獲天機道的一千石糧草奉還!眾所周知,曹家堡內積糧無數,少這一千石,無關緊要。

果然,步雲松思慮再三,最終應允了蕭瑋的要求。

於是,蕭瑋便命蔣捕頭連夜審訊天機道要犯---這蔣捕頭和曹家勾結多年,且一心希望越過田縣丞,和曹家走得近些,此人愚蠢貪婪,又急功近利,得了步雲松的供詞,定會送給曹家邀功。

整個籌謀中,蕭瑋對田縣丞極為忌憚:

其一,是因為田縣丞早已看了公文,知曉了紅炭皇綱途徑本縣的時間和路線,萬一蔣捕頭將審訊結果告之與他……則全盤皆休!

其二,就算蔣捕頭徇私,不將審訊結果告知田縣丞,但此人心思細密,手眼通天,他若在鋸縣,接下來數日,難免不被他發覺破綻。

因此,蕭瑋以縣庫被燒,代為請罪為由,打發滿心希望接任縣令的田縣丞去了郡城。

待上述諸事皆一一妥當后,蕭瑋便讓人在牢中放火,讓周青暗中接走了步雲松,並將數十套官軍的衣服、旗仗給天機道送了去。

“再後來,我便派了周青每日去監視。”蕭瑋繼續說道:“那曹家果然不放過口邊的肉,接連搶了三支天機道喬裝的運糧隊,至此,我方寬了心。”

“他們燒了縣庫,為的便是斷我安平營給養,劫掠天機道的糧隊,估計也是不希望這些糧草被我搶了去。”劉鈞微微一笑,淡淡說道。

“所以,聰明反被聰明誤啊。”蕭瑋搖了搖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後面的事情,你便都知曉了。”

“如今,有一事要請你決斷。”蕭瑋放下茶盞,看向劉鈞:“事前,我曾許給了天機道步雲松一千石糧草,當日時間急迫,我未曾與你商議。如今,你是何打算,這糧草……給?還是不給?”

劉鈞沒有立刻回答,抬頭環顧了這書齋一眼,只見各色古玩字畫、珠寶玉器琳琅滿目。

他收回目光,問道:“今日對曹家堡的盤點,可有大致之數?”

“這曹家,盤踞本縣多年,數十年生養,果然膏庾豐厚!”蕭瑋臉上流露出振奮之色:“今日粗粗查驗,堡內竟然藏了糧米四千餘石,現錢三千餘金!此外,古董字畫,珠寶玉器更是不計其數!”

“一個小縣豪強,竟然盤剝如此之烈?”劉鈞大吃一驚。

“是啊,如曹家堡一樣的豪強,天下不知還有多少!”蕭瑋一臉惆悵,憂憤溢於言表:“更不要說宮中上下、內閣六部、各地州郡,加之各大商行、邊鎮……嘆黎庶之多艱,天下雖大,安有立命之隅乎!”

劉鈞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含光,此番能成事,也多虧了步雲松,你既然答應了他,便不要食言。”

蕭瑋點了點頭,笑道:“我也是這樣想。況且,此人人情練達,也非桀驁之人……大亂將至,我們孤守一縣,若能和他掛上些交情,日後興許…..可互有助益。”

劉鈞本是通達之人,聽蕭瑋如此說,自然也頻頻點頭稱是。

“至於此次查抄的現錢……”蕭瑋看了看劉鈞,接着道:“我想取出一部分……”

劉鈞笑道:“你是想給宮裏那位欽差,和州里那個黃大人準備一份厚禮吧?”

蕭瑋哈哈一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沒錯,那兩人乃關鍵人物,必須將其和我們綁在一處,和光同塵!”

“我準備給那位公公、黃大人,各準備三百金厚禮!”蕭瑋咬了咬牙,有些肉疼地說道。

“錢這玩意兒,瞧着要緊處,花出去方是正理,鎖在庫里只是死物。”劉鈞毫不在意,指着蕭瑋笑道:“你不要捨不得,區區六百金,能弄來兩張神主牌護身,着實划算!此事,就勞煩含光去操持了。”

接着,他想了想,又說道:“此外,再從中取出一筆錢,作為將士的撫恤。此戰,安平營上下陣亡六十一人,傷一百二十,須重金撫恤,以慰軍心。”

“安平營,乃你我基業之根本,自當如此!”蕭瑋朝着劉鈞拱手,鄭重行了一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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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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