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個世界不歡迎的孩子
一九八八年,仲夏,這個被稱為天府之國的地方開始整夜整夜地哭泣。吳悠生活的地方是一個夾在山谷之間的小村莊,那裏常年看不見太陽,她出生在八月,那時候的天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好像空氣壓着整個世界往下墜。生她時吳雨晴經歷了20多個小時的宮縮陣痛,好像她不想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不歡迎她。
她是非婚子,父不詳,所有關於“父親”的畫像都是從村裡人的“據說”而來。據說,她母親吳雨晴在城裏打工時和一個當兵的耍朋友,部隊是禁止士官與駐地姑娘談戀愛的。當兵的怕被發現提出分手,可吳雨晴卻已經懷孕,男人慌了神,勸她把孩子做掉,她卻想靠這個孩子走出大山,去奔向男人說過的一望無際的大海。男人軟磨硬泡甚至威脅,吳雨晴便躲起來,等快生產再去找那個男人時才得知他已經提前復原回家。那時吳雨晴才意識到自己對那個男人一無所知,大字不識幾個的她當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到底是哪幾個字。
孩子已經足月,無處安身的吳雨晴只能回老家,她沒打掉這個孩子的原因不是因為胎動刺激母愛泛濫云云,只是想做掉的時候胎兒太大,墮胎可能喪命。
生產不久,她匆忙嫁人。吳悠一直跟在外婆身邊,吳雨晴每月回來一次,放下錢和糧食就匆匆離去。小時候,她不懂村裡人或憐憫或鄙視的眼神,不懂姨娘娘和舅舅們的厭惡,尤其她二舅,每次來都喪着臉,像盯着條喪家犬一樣盯着她,她外婆不在,還會上手。
從出生開始她就被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厭惡着,適應一個厭惡自己的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氣。
一九九三年,七月底,還有一周吳悠就要過生日了,那是一個雨天,她外婆去世了。那天早上的霧很淺,安靜瞧着還能看見西邊山頂上的小松柏。她和外婆像往常一樣去山上撿柴火,回來吃飯然後午睡,斷氣的時候吳悠就在外婆懷裏,夢裏夢着外婆拿着假牙嚇唬她。到了傍晚,鄰居發現人去了的時候,身體已經涼了。
姨娘和舅舅們陸續趕來,兩個姨娘娘的哭聲像是揪着吳悠的耳朵在喊叫着,二舅一個蹲在碾子旁,三舅靠在牆縫裏抽煙。
二舅聽見鄰居說“老吳家的是吃了生冷剩飯才去的”,跳腳站起,拽着吳悠領子死命踹,嘴上還一直罵著:“你個作死的蛾子,克人的賤命……”
吳悠只覺得衣領卡在脖子上讓她喘不上氣,一腳一腳揣在腿上肚子上,被踹的皮膚像着火一樣,開始腫脹疼痛,腦袋跟隨着每一腳的節奏來回晃動,耳朵里嗡隆嗡隆響,然後眼前一片空白。
終於,有人攔下了他。
“你媽還在裏面躺着呢!你這樣打孩子,不怕你媽走的不安穩?!”攔人的是隔壁謝奶奶,同樣寡居多年,與吳悠外婆相互照應,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跟吳悠沒有血緣關係的人。
吳悠靠在牆角,右眼腫得睜不開,來往行人在人前晃動着,越來越粗越來越模糊,像是一顆顆密密麻麻的樹戳在眼睛裏。再清醒過來時,吳雨晴已經趕來,把她摟在了懷裏。
暮色降臨,夜漸漸包裹了悲傷和憤怒,所有人回歸了平靜。
喪禮只辦了三天,吳悠披着不合尺寸的麻衣趴在棺材旁混沌了三天,姨娘和舅舅們認定自己母親是被她這個小雜種拖累死的,哭得很悲慟。
“都是那野種害了你啊,我的娘啊,你的命好苦啊!”
“你說吃了幾口剩飯,硬是吃死了人,唉……”
“誰說不是啊,她多心疼她那個外孫女,要不是為了養活她,老吳家的興許還能享幾年福啊!”
“那孩子也是可憐,以後日子可怎麼過啊?她那后爸可不準認她!”
村裡人唏噓。
“野種”,村裡人都會這麼叫吳悠。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她去問外婆“野種”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別人叫她野種?外婆木着臉說:“別聽他們亂叫!”然後在路口罵了一晌午的大街,把嗓子喊啞了。那之後村裏的孩子還是會避着她外婆喊她“野種”,只不過她再也沒跟外婆說過。
吳悠外婆去世的時候才不過四十六歲,一共生養了五個兒女,丈夫死後孤身十八年。村子裏的人都說,吳悠外婆命苦。年輕的時候總是綁着兩條黑黝黝的大辮子,白白的臉蛋上映着一對圓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很抓人。當年提親的人翻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山頭,誰能料到最後選了個短命鬼呢?至於吳悠外公是個什麼樣的人,村裡人已經記不清了,只曉得當年一時衝動打了場架,被人失手推下山,摔死了。
喪禮結束之後,吳悠跟着母親來到了“新家”,一個跟她家隔着三座山稍大點兒的村莊。翻過這三座山,走到門口時,吳悠的兩條腿已灌了鉛般沉得不聽使喚。
門關着,吳雨晴很用力地敲門,好像不那麼用力裏面的人就會聽不見。
噠啦噠啦噠啦的腳步聲,鞋子跟在腳後跟拖沓着。
吱——門不緊不慢地打開,吳悠沒看見人出來,抬頭看,瞧見一個腦袋探出來,頭髮很黑,有些長,眯着眼睛盯着她讓這雙眼睛看起來更加細長。她只敢瞥一眼,便低下了頭。這個人是她的繼父,準確的說,是第二個繼父。
他就站在門口,肩膀靠着門框,絲毫沒有讓她們進來的意思。身體正好擋住了門縫,吳悠看不見裏面,腿邊的縫隙有條黃狗正在使勁兒往外伸腦袋。
“都跟你說了,只能你一個人回來!”
“你讓我怎麼辦?她是我親生的!”
“這幾年,她一直沒跟着你過不也過得挺好的?再說她都這麼大了,你就不能把她放你哥姐家?”
“放他們那兒還不如現在就埋了呢!你看看她身上這傷!”說著就扒開衣服,讓那個男人看吳悠肚皮上那大片的淤青。他為難地嘆了口氣,“我也沒辦法啊!我媽不應,她說了,你要是把這孩子帶來就把你也攆出去!”
“你就忍心啊?你說過你不介意,不會讓我為難!”
“我不忍心有什麼用?我不同意我都得滾蛋!”男人搖晃着頭說得好委屈。
“那你讓我怎麼辦?我媽剛走,我那幾個哥姐就把我們娘倆欺負成這個樣子,我真的無家可歸了啊!”說著吳雨晴開始嗚嗚地哭。
那男人用手不停地拍着額頭,使勁地揉搓,好像用的力氣再大些這腦袋就能開竅想出好辦法了。
唉——他嘆了口氣,估計是想了個自己都覺得行不通的方法。唉——又嘆一口,這時候額頭已被揉得發紅。
吳悠覺得天壓得越來越低,那隻大黃狗似乎覺得無趣,懨懨地回去了,三個人就在那個小木門口靜靜地站着。
呀!那男人好像想出什麼辦法,突然又壓低聲音,悄悄地在吳雨晴耳邊說了幾句。
隨後吱呀一聲,門關上了,那個男人匆匆回去。
吳悠有些冷,疼痛隨着肚皮胸口的淤青慢慢暈染開,可這些都沒有飢餓感更讓人難受。她這幾天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何況今天走了很長時間的山路,雙腿已經沒什麼感覺,腦袋越來越重,馬上就要掉下來。
好久,那個男人又匆匆回來,把她們母女放了進去。
吳悠跟着媽媽,怯懦懦進了屋。那條大黃狗一直跟着,轉了一圈,最後搖着尾巴卧在一個小木凳旁邊,頭溫順地趴到地上,吳悠也想跟那條大黃狗一樣就那樣趴下,可是她知道現在屋子裏的人都藉著暗黃的燈光審視着她這張蠟黃的臉。這種夾雜着蔑視和嫌棄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她害怕,不敢抬頭,怕與他們的眼神對視。
“丫頭今年幾歲啦?”小木凳上的人首先開了口,語氣甚至有些慈祥。
“五歲了。吳悠,快叫奶奶!八八年八月生的。”吳雨晴答。
“八八年屬龍吧?這屬相挺好啊。”半開玩笑的老人臉上漸漸露出了微笑。
“對對,都說這孩子是個富貴命,能帶來財運的。”吳雨晴答得殷切。
“剛才成才跟我說,你同意把這孩子許給他大侄子?”
“對,張家養活了她,她自然就是張家人!”
吳悠不知自己正在被他們訂下終身大事,張成才的大侄子——張大寶,那個幼時發燒燒壞了腦子,七八歲還尿褲子的小胖傻子。
那位老太太囑咐了幾句之後,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覆,緩緩起身,那條狗隨即跟着站起來,幾個兒女也都跟着起身準備“擺駕”。
“行了,你們母女倆走了這麼長時間的路,早點歇下吧!”老太太說完出了門,烏拉拉的一群人都跟着,剛剛還讓人喘不過氣的屋子瞬間變得空蕩。
“鍋里還有些粥,你們先填補填補,我去送送媽!”張成才跟着人群出去了。
“奧,你去吧。”吳雨晴輕聲回應,見他出去了小聲嘀咕了句:“那麼多人送,還用得着你送~”
吳悠沒有心思去想這個老太太是誰,注意力撲到了那碗粥上。第二天大清早醒過來的時候大公雞叫的正歡,山裏的鳥也嘰嘰喳喳竊竊私語。可她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怎麼去床上睡的覺。
吃早飯的時候,吳雨晴問張成才:“你媽算是同意了吧?”
“算是吧,老太太可精着呢,這買賣她可不虧,讓我給老大家養了個童養媳唄!”
“你媽不得給點兒貼補嗎?過不了多久也得讓孩子上學了。”
“上學?上什麼混蛋的學!那點錢光養活你們這兩個吃閑飯的都費勁!還想上學?!”
“我吃閑飯了嗎?我哪天不是累死累活的干?”吳雨晴聽見他這麼說有些不高興。
“行行行,你不是吃閑飯的,那,那個小的總是吧?”張成才吐了口唾沫卷了根煙。
“反正我不管,要是讓吳悠嫁給那個傻子,就必須讓他們出錢供她上學!”
“你那是做夢哩!供了她上學,將來長了學問不願意嫁了怎麼辦?那孩子傻,你當他們都傻啊!”他停下來猛吸了一口,“別說他們不會出錢供,就算你自己花錢供,他們都不一定同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