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1996年,3月5號,蓮花小學校門口
“小沫?小沫?”
蘇以沫回頭,鄧舒月從學校裏面急急忙忙跑出來,“你怎麼不等我就走了呀?”
蘇以沫有些不好意思,“我以為老師要留你很久,對不住啊。我今天得早點回家,我姑姑今天要來我家。”
鄧舒月也沒生氣,挽住她胳膊,“我剛剛在老師辦公室聽老師們在改作文。特別有意思。”
蘇以沫沒聽懂,“作文怎麼有意思了?”
自從三年級開始學寫作業,語文老師每周都要求他們寫一篇不低於八百字的作文。
上周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題目很正規啊,沒什麼笑點啊。這傢伙都能覺得有意思,笑點也太低了吧?
鄧舒月堅決不承認自己笑點低,她偷偷告訴蘇以沫,“二班的學生,他的夢想是養豬。他想養這世上最好吃的豬。”
“還有五班,他的夢想是當老闆。說要發財,賺很多錢。”
說到這裏,她樂不可吱,“最搞笑的是三班的周勝男,你知道她的夢想是什麼嗎?”
蘇以沫沒覺得前面兩個夢想好笑啊,多樸實啊,反倒夢想當科學家,當數學家,當地理學家,往往都偏離軌道。她搖頭,“不知道。”
鄧舒月忍着笑,“她的夢想是離爸媽遠遠的。你說好不好笑?老師讓她寫的作文是八百字,她就一句話。”
蘇以沫盯着她看,“有什麼好笑的?”
鄧舒月見她生氣,有些不知所措,“不……不好笑嗎?可是許多人都笑了呀。”
蘇以沫也不知該怎麼解釋,她也明白鄧舒月不是嘲笑周勝男的理想。身受父母寵愛的鄧舒月,壓根不知道周勝男為什麼要逃離父母。也是,別說鄧舒月不理解,筒子樓的其他人也不理解。畢竟周大柱一年到頭在家待不了幾天。葉雲麗平時也要上班,雖然對孩子疏於照顧,但也不打不罵,這孩子有什麼理由不想待在家裏呢?
但是能不能體會到家庭的溫暖,只有周勝男一個人知道,體會不到父母疼愛的周勝男在這個年紀想要離開那個家也是人之常情。
她擺擺手,“算了……咱們回去吧?”
鄧舒月揪住她袖子,“你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蘇以沫搖頭,“你沒做錯什麼。但是她的願望真的很樸實,也很容易實現。”
鄧舒月疑惑撓撓頭,就是因為太容易實現,所以她才覺得好笑啊。這種也算理想嗎?這不是長大后就能做到的事嗎?如果人的理想這麼容易實現,理想還那麼遙不可及嗎?她問蘇以沫寫的夢想是什麼?
蘇以沫眨了眨眼,“我不告訴你。”
鄧舒月急了,“你告訴我嘛。”
“就不!”
兩人你追我趕,很快到了家屬區,兩人從岔路口分開。
蘇以沫急急忙忙回到家,蘇愛紅正坐在沙發上和蘇愛國談事情。
看到她回來了,蘇愛紅忙招呼她坐下,“累了吧?快點歇息。”
蘇以沫巴巴看着蘇愛紅,“您買了嗎?”
今年初,蘇愛紅終於攢夠錢,打算在鵬城買房。近幾年房地產一直不溫不火,許多房地產推出買房送戶口政策。比如寶安區華安苑均價2348元/平,送藍印戶口3-4個。聲稱是96年最後一次入戶機會。
也就是說,如果蘇愛紅買下這套房子,她可以將她以及她的三個孩子全部接過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這四年蘇愛紅一直在街頭賣花甲,剛開始每月凈收入是1800,現在每個月凈收入有3000多,她全年無休,除了房租,也就是吃,沒有其餘娛樂活動。這四年,她總共攢了12萬8。
蘇以沫向她推薦的這套房,就是她拿到孩子撫養權最好的機會。
而且現在已經有私人法律,她完全可以通過打官司奪到兒女的撫養權。
蘇愛紅從兜里掏出購房合同,“當然買了。我都已經簽好了。”
她買的房子是80平,單價2500,總價20萬,她付了12萬首付,剩下的8萬是商業貸款。貸30年,利率是117,每個月還804。她還得起。
她就等着這一天呢,握住侄女的手激動不已,“我真的能拿到孩子的撫養權嗎?他們真能同意?”
蘇以沫頷首,“放心吧。只要你按照我說的,你就一定能拿到撫養權。”
蘇愛紅深吸一口氣,她自然相信侄女。是侄女教她賣花甲掙錢,她能在鵬城有一套房,全依賴這個孩子。
蘇愛國卻不像姐姐那麼自信,他還有些不放心,“真讓我爸媽摻和進這件事嗎?他們知道你有錢,肯定不會放過你這棵搖錢樹的。”
蘇愛紅有些猶豫,蘇以沫卻搶先一步點頭,“當然,沒有爺奶宣傳。他們可能不會相信。”她頓了頓,“至於爺奶,你把孩子接到鵬城,以後都不會再回去,他們就算想讓你出血,你也可以置之不理。他們又拿你沒辦法。”
而且老家那邊的思想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逢年過節回來探望父母就算孝順,不需要將父母接回家贍養,這樣會引起婆家人不喜。
蘇愛紅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理兒,她重重點頭,“就這麼定了。我不能改變主意。”
蘇愛國還是擔心姐姐,“三個孩子全由你撫養,你可就沒法改嫁了。”
沒有哪個男人能大方到撫養別人的孩子。姐姐要小亮三人的撫養權,就等於絕了她下輩子的幸福。
蘇愛紅卻嗤笑一聲,“我這輩子就沒享受過男人福。小時候,沒有享受過父愛。嫁人後,丈夫對我不聞不問。就連生完孩子,躺在床上,孩子尿了,他都不伸手幫忙。等我老了,他怎麼可能會照顧我?我已經不指望男人了。我只要把小亮三個撫養長大,我就滿足了。”
蘇愛國定定看着姐姐,到底不再相勸,“那好吧。”
於是三人去蓮花小區打電話。
其他人都已經下班走了,不大的房間只有他們三人。
蘇愛紅電話打過去,很快就有人接,得知要找蘇爺爺和蘇奶奶,讓他們等二十分鐘再打過來。
再次打電話,蘇奶奶先接的電話,不等蘇愛紅開口,她迫不及待問女兒要錢,“你閨女又想吃雞,我養的雞全被她吃光了。”
每次打電話都是要錢,蘇愛紅早已經習慣了,她每次都會寄一些,但這次卻拒絕了,笑眯眯道,“媽,不用了,我打算把小琴接到鵬城。”
電話那頭愣了好幾秒,蘇奶奶有些不敢相信,“你說啥?接小琴到鵬城?大白天的,你做什麼夢啊?”
蘇愛紅忙道,“我沒做夢。”她聲音突然柔了,似是羞怯似是嬌嗔,“我正要跟您說呢。我認識一位港城人,我們要結婚了,他在鵬城買了房子,可以讓小琴落戶到這邊。”
蘇奶奶沉默許久,電話那頭突然傳來蘇爺爺急切的聲音,“你說什麼?港城人?真的假的?他娶你個二婚女?他腦子沒病吧?還是他故意騙你的。”
被親生父親貶低,蘇愛紅早已習慣,她也覺得被侮辱,淡淡道,“他年紀不小了。比我大三十歲。”
要是擱別人,聽到大這麼多,可能頭一個就不願意了,可蘇爺爺卻覺得踏實。大三十歲?怪不得願意娶個二婚女呢。
他開始打探對方的財力,有多少家產等等。
蘇愛紅故意說得含糊不輕,“家產不知道,但是捨得給我花錢。而且還在鵬城買了一套房子,寫的是我倆的名字。小琴的戶口也可以轉過來。”
這樣已經算是大方了,蘇爺爺覺得自己是男人,他可能做不到這麼大方,他又試探問男方還有沒有別的子女。
蘇愛紅故意道,“當然有了,他年紀這麼大怎麼可能沒孩子。”
蘇爺爺一想也是。
蘇愛紅說到這裏,故意道,“不過他說了,小琴要是願意把戶口轉過來,將來財產也會分她一份。”
蘇爺爺聲音都拔高了,“真的?那能分多少?”
“不清楚,但是一套房應該有的。”蘇愛紅又笑道,“如果小亮和小華也轉過來,他們也能分到一份。可惜了……”
蘇爺爺嗤笑一聲,“他們就是窮命。”
說了幾句,約定下周回老家接小琴就掛了電話。
掛完電話,蘇以沫笑眯了眼,“魚餌已經放下去了。就等着魚兒上鉤了。”
以她對爺奶的了解,當他們得知女兒釣了個金龜婿一定會四處宣揚。去王家那邊嘚瑟,也不是不可能。
這些年王家一直沒少問姑姑要錢,但姑姑一次都沒給。王家窮的很,得知蘇愛紅再嫁還能嫁得這麼好,甚至連女兒都能弄到鵬城,他們肯定會嫉妒。為了小亮和小華能得到錢,王家說不定會主動提出讓蘇愛紅把小亮和小華也帶走。
這就是他們思維的局限性,總覺得兒女的就是他們的。哪怕戶口轉走,血緣關係斬不斷,他永遠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等他們有錢了,他完全可以藉著父親這層身份坐享其成。
蘇愛國聽到女兒提出的建議,呆愣好半晌,女兒這是把人心琢磨得透透的。
但他有些擔心,“要是他將來真的挖空心思朝三個孩子要錢怎麼辦?”
蘇以沫笑了,“爸,之前他對三個孩子不聞不問。娶了新媳婦后,對三個孩子也不見得有多好。感情又能有多深呢。只靠血緣可換不來那麼多錢。當小亮小華知道姑姑為他們犧牲這麼多。越發襯托他們父親的不堪。這世上沒有誰會當傻子。”
蘇愛國不得不承認女兒的話是對的。沒有感情,只靠法律可要不了那麼多錢。
蘇愛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真的不找個演員回趟老家嗎?這樣可信度更高。”
蘇以沫搖頭,“還是算了吧。人多容易穿幫,而且我姑找的理由很好啊,比她大三十歲,那就是六十多歲,這麼大年紀不願長途奔波很正常。”
蘇愛國一想也對,但是他擔心姐姐不會演戲,回頭再穿幫。
蘇愛紅之前也緊張,擔心自己演不好。可是為了拿到三個孩子的撫養權,她必須演好了。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從包里掏出一套金飾戴上。
厚重的金耳墜、小拇指粗的金項鏈、誇張復古的金戒指、墜手腕的大金鐲子,金光閃閃。
在外頭掙着錢的暴發富都會選這幾樣誇張首飾,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們是有錢人。
鄉下人不認玉,不認鑽石,就認金子。他們甚至很快就能變幻出價格。戴這麼一套金首飾回家,氣派得不得了。
這套金飾花了蘇愛紅不少錢,她實在不放心,“真的必須戴金的回去嗎?這麼貴,回頭要是被人偷了,多可惜啊。”
蘇以沫頷首,“必須戴真的。老家人只認金子,如果不戴金的,很容易穿幫。只要讓他相信你有錢,他搶着讓你領走小華和小亮。”
蘇愛紅抿了抿唇,“那好吧。”
蘇以沫看姑姑打扮得不夠洋氣,回到家,她就把江愛媛不要的那款鱷魚皮包包遞給姑姑。
這個包包一看就很貴,蘇愛紅看過不少有人背這種包包,她有些害怕,甚至不敢上手接,“這個還是算了吧?太貴了。要是弄丟了,劃破了,我可賠不起。”
蘇以沫搖頭,“這個是在原產地買的,沒那麼貴。再說小媛嫌它款式老舊,早就不背了才給我的,你拿着吧,別有心理負擔。”
雖然這包已經是幾年前的,但蘇以沫平時都是背書包,所以這個包跟新的沒什麼區別。質量也非常好。
蘇愛國也覺得姐姐這身行頭還是不夠富,得再裝扮一下。
他想了想給姐姐拿了個墨鏡戴上,“頭髮記得抹髮蠟,要整整齊齊,說話也盡量用粵語,這樣才能唬住他們。眼神要上挑,一副不屑看人的樣子。你越看不起他們,他們越相信你有錢。”
這四年蘇愛紅一直待在鵬城賣花甲。跟有錢人接觸也僅限於對方買花甲。學有錢人的作派,她還真學不來,有些彷徨。
蘇以沫擔心姑姑露怯,於是等張招娣回來時,跟媽媽商量,把郝思明借給姑姑,就說是姑姑對象的助理,派他過來處理事情。
郝思明這幾年一直跟在媽媽身邊。剛開始是在鹹菜廠當個工人,後來掙到錢,爸爸幫他弄了個暫住證,他就一直留在媽媽身邊當助理。
郝思明機靈,學習能力快,嘴巴又甜。媽媽交待他的事情,他都能辦好。
而且郝思明也會說粵語,跟媽媽去過港城。
要是郝思明跟着一塊回老家,他能將港城吹得天花亂墜。鄉下人又沒見過港城,還不由着他吹。
蘇愛紅聽到蘇以沫的話,趕緊擺手,“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實在不好意思麻煩張招娣,尤其那個郝思明是個真助理,讓他當個假助理,怎麼那麼怪呢。
張招娣倒是沒什麼意見,“不過我得問問他,看看他願不願意。這畢竟只是私事。”
她對下屬是非常好的,向來公私分明。不願以勢壓人。
即便如此,蘇愛紅依舊感激涕零。
張招娣見她打算一個人輔導三個孩子,嘆了口氣,“把孩子要過來,你打算怎麼養他們?還是賣花甲嗎?”
蘇愛紅撓撓頭,“是啊。”
張招娣覺得她的做法有點不妥,“你要工作,孩子誰來照顧呢?”
“吃飯的話,可以吃盒飯啊。反正就在一個小區,拿盒飯很方便。”蘇愛紅早就打算好了。
雖然她已經在鵬城買了新房,但是卻不打算搬進去,一來那房子現在還只是期房(1994已經有預售房了),等明年才能交付。二來那地方離市區太遠,不方便她做生意。三來她帶着孩子住在蓮花小區,小亮幾個可以跟蘇以沫一塊玩。
她直接給他們在附近讀私立小學。雖然花的錢可能多一些,但是她現在還負擔得起。
張招娣說的可不是吃飯,“我說的是學習和精神上的照顧。”
她看向蘇以沫,“我只生養一個孩子,她從小到大就沒讓我省心過。”
可能就是太聰明,所以這孩子想法特別多。一場炒股就把她折騰得夠嗆。
蘇以沫嘟嘴,一臉控訴,“媽,我哪裏沒讓你省心了?”
張招娣翻了個白眼,不想提了,說多了都是淚。這丫頭哪哪都不讓人省心。
蘇愛紅明白張招娣的意思,但是她已經沒別的辦法了,“在老家,我爸媽不會照顧好小琴。小亮和小華也是一樣的。有后媽就有后爸。這兄弟倆要不是兒子,早就被后媽虐待死了。”
蘇愛紅不痛嗎?就因為痛,她才拚命攢錢,好不容易才能在鵬城買了套房,給三個孩子安個家。
至於學習和精神,她已經顧不上了。
她自嘲一笑,“如果我像你們這麼聰明,當初我就不會生這麼多。可一切都晚了。現在我也只能保證他們的一日三餐,再多的,只能靠他們自己了。”
張招娣沉默不語。這就是最現實的問題。精神富足那是有錢人才會考慮的問題。窮人光解決一日三餐就已經精疲力盡了。
蘇以沫笑道,“姑姑,學習好辦。可以讓他們上輔導班。精神方面?也沒事啊。我們一塊玩,我幫你盯着他們。”
蘇以沫的戶口也是在鄉下,她沒辦法上街道這邊的初中,就只能上私立中學。
而且她運氣背,去年鵬城改制,以前小學是五年制,現在改為六年制,她接下來還要上六年級。
自打江愛媛上了寄宿高中,蘇以沫沒人玩了,跟同齡人一塊玩,他們通常會被家長要求向她學習,不樂意帶她,她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忒無聊。他們過來,她就有伴了。
蘇愛紅摸摸小沫的腦袋,“好,姑姑謝謝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