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4
雲雀的啼囀刺破黎明的寂靜,阿波羅猛地自渾噩中驚醒。
他愕然看着蒼白晨曦籠罩的山谷與平原,有那麼片刻,完全記不起自己在這裏呆站了多久、又是為何會佇立在這裏。眼睫澀然眨動,他盯着面前挺拔纖細的小樹,瞳仁困惑地收縮。
「達芙妮……?」他喃喃,伸手撫摸月桂淺灰褐的樹皮,指尖有些不穩。
這株新長成的月桂樹表皮還算光滑,但相比柔軟的肌膚,終究顯得粗糲且欠缺溫度。他沒能找到熟悉的輪廓與觸感,呆了呆,一瞬間對自己的行為困惑極了:他為何要對這棵樹如此小心翼翼?為什麼要以愛人的名字呼喚沒有知覺、沒有靈性的樹苗?
「啊——」短促的、哀鳴般的單音節。
猶如火花崩裂,意識之海中,因為太過疼痛而被強行掩埋的記憶閃回。阿波羅想起了一切。
「達芙妮!!」
他渾身劇烈顫抖,幾乎是撲過去抱住了月桂樹。他將耳朵靠向樹木的身軀,試圖傾聽原本胸腔的位置是否還有搏動。他疑心聽到了微弱的心跳,再一凝神又什麼都沒有。他失色的嘴唇貼上樹木,落下連串的親吻。樹皮有些辛辣,帶着苦味,木訥地承受他絕望的激情,與記憶中的唇瓣怎麼都合不上。
「回來,……」阿波羅的聲音開始破碎,「變回來……」
觸手可及的、在他前方奔跑的背影在腦海中燃燒。
「不要這樣……我知道你還在。」
他的額頭抵住樹榦,試探着尋求回應一般輕輕撞了一下,而後第一下,更為用力。月桂樹搖晃起來,彷彿在躲開他額角相抵的嘗試。
緩慢地,頹然地,阿波羅扶着修長的樹榦,一點點向下跪倒。
雙膝觸及泥土,他哽了片刻,輕聲吐出從未使用過的祈求話語:
「求你了。」
夜之女神的輕紗完全退卻了,月桂樹應着日車的第一縷金光,十分喜悅似地伸展着枝條。
達芙妮留給他最後的表情是怎樣的?阿波羅忍耐着嘔吐般的衝動回想。是在懸崖邊上,那之後她就沒有再回頭,直到最後都沒有。而那個時候,她看着他,綠眼睛孱弱地閃爍着,像被逼上末路的羚羊,好似一下子不認識他了。即便冒着跌下山崖粉身碎骨的危險,即便化作眼前這無知無覺的樹木,她也不肯留下!
暴烈的怒火點燃了。
「厄洛斯!!!」
阿波羅跳起來,舉目四顧,尋找可憎的觀眾。
身後傳來羽翼舒展的撲簌聲,厄洛斯終於現形,懸停半空,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如我所言,你為輕視我的弓箭付出了代價。」
阿波羅不假思索地摸向身後箭袋:「厄洛斯!是你!你用鉛箭射中了她!」
少年模樣的愛欲之神唉喲一聲,往旁邊閃躲,同時無辜地聳肩:「這可是毫無根據的指控。我給她的只有一支金箭。」
「不可能……否則她為什麼會——」阿波羅說不下去,又彎弓搭箭。
厄洛斯尖刻地笑起來,反問道:「是啊,為什麼呢?」
阿波羅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厄洛斯趁機直接消失了。
無處宣洩的怒火后緊隨而至的,是強烈的不甘與困惑。為什麼?究竟為什麼?!為什麼寧可放棄能奔跑笑鬧的軀體,也不願意在他身邊?變成這樣,她又獲得了什麼好處?!只是為了傷害他、讓他心碎?!!
阿波羅忍不住抓住樹枝搖晃,像是要這麼把縮進樹皮里休眠的達芙妮吵醒,逼她給出一個答案。他知道自己的舉動極為可笑,厄洛斯說不定正躲在遠處幸災樂禍地看着他失控。然而不那麼做,他體內熊熊燃燒的怒火與困惑就會徹底蒙蔽他的雙眼——他已經快要什麼都看不見了。
咔嚓。
尚未長成的柔嫩樹枝應聲折斷,阿波羅打了個寒顫。新鮮的樹汁濺到手上,過激的情緒熏染視野,他險些以為那是紅色的,駭得後退半步。月桂樹輕輕顫抖着,彷彿不堪承受斷枝的疼痛,但似乎只是一陣較為強勁的山風經過,帶得小樹從樹梢到根系微微地搖晃。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說著試圖將樹枝接回去。然而他並沒有修復植物的力量,試了兩次之後,勒托之子的手垂落身側。
「哈。」他聽到自己失常地低笑。他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光滑翠綠的葉片點綴着手中的這一截柔枝,阿波羅盯着它看了良久,最後將纖細的枝椏彎折,仔細地、滿懷柔情地將它結成一頂翠葉的冠冕。也許是不知不覺間看達芙妮做了太多遍花冠,他一次就成功了。
「既然你無法以我想要的方式成為我的新娘,那麼至少——」他將桂冠戴到發間,微笑了一下,「你將成為我的樹。我的髮絲、我的箭筒,都將由你的綠葉與小花環繞妝點。」
「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離開我身旁。」
阿波羅回到德洛斯島。
跨越海灣靠近降生之地的海岸與沙灘時,他不由自主生出荒謬的希望:也許一切都是個可怕的惡作劇,達芙妮其實還在神宮中、在她常常眺望的窗口等待他歸來。
為什麼不呢?他才離開了兩天。數個月的進退與糾纏,又怎麼會那麼快地消散?
飛過白色的沙灘時,阿波羅的餘光捕捉到可疑的閃光。回過神時,他已經降落,撿拾起陷在砂礫中的閃亮之物。是枚金手鐲,鑲嵌貓眼石與祖母綠,他戴到達芙妮手上的那隻。他很快在近旁的沙地里找到了與那枚手鐲成對的另外半邊。
近旁的沙灘上還散落着蛇形戒指,金絲編織、紅玉髓做墜子的髮帶,以及孤零零落單的單隻綠松石耳環,另一隻大概被海潮沖走了。
全都是他離開德洛斯那天,達芙妮身上的物件。
金子與寶石的重量讓這些飾物沒能被潮汐偷走,卻沒能阻止她逃走,甚至沒讓她產生一丁點的留戀和遲疑:這些東西足以成為任何一座城邦傳世的寶物,在她眼裏卻不過是可以隨手丟棄的累贅。
阿波羅麻木地把打濕的沙粒從這些首飾表面抹掉,不禁又想笑了:他的心意、他的愛,對她而言是否也是同樣?她捨棄時甚至沒有絲毫的猶豫。
不,她一定猶豫過。否則也不會在臨走時多此一舉,將他翻過來調整到更舒適的位置,還落下一個苦澀的吻。
竭力尋找愛意蛛絲馬跡的思緒回到原點:為什麼?
恐慌襲上心頭,他懷疑自己錯過了什麼,也許達芙妮留下過什麼不祥的信號。他必須在它們隨她一起消失前將它們刻入腦海。
阿波羅沖入居所。他的宮殿依舊瑰麗宏偉,只是安靜得異常,他第一次感到這居所太大了,每間無人的殿室都是張開的大口、險惡的陷阱。他追逐着金髮的幻影奔跑遊盪,差點在自己的神宮中迷路。不止一次,他聽到悅耳的輕笑,回頭時卻只看到空無一人的迴廊與廳堂。
與神明的居所相比,達芙妮是那麼小,可到處都是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窗邊的坐榻上扔着披肩,不上心地皺成一團,好像隨時會被重新拿起裹在身上。榻邊的陰影里露出象牙色的鞋尖,那是前幾天失蹤的便鞋。達芙妮不出去的時候喜歡踩着它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一閉眼他就能看到她的樣子,甚至還能聽見那矮鞋跟叩擊地面時啪嗒的輕響。
這雙鞋子算是為數不多她喜歡的東西,遺失一隻時她找了很久,卻沒發現是她心不在焉地把它踢到了坐榻與箱籠的縫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