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達芙妮走得很快,不留思前想後的餘地。
佛提亞的普通民眾看完熱鬧就散去了,守衛回到城牆上巡夜,除了找不到回家路的三兩醉漢,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她一滴酒都沒有沾,整個人卻木訥而麻痹。不知道是她的感官失靈,還是夜風在捉弄難得的過路人,婚禮前祭祀時焚燒的香料氣味時有時無,在這棟屋前變得鮮明、又在下個道口消失,像是某場狂歡的幽靈。她默默走着,感覺身陷光怪陸離的夢境,所有的失常、一切不合時宜的寂靜,全都是幻夢邊緣緩慢崩塌的證據。
她循來時的路徑出城,一直走到城外村莊的麥田深處,才終於回頭看了眼。
皮麗翁半山上的宮殿依舊亮着,那團屬於神祇的淡金色雲霧卻散去了。來觀禮的眾神業已離開——除了在舊宮中昏睡的那一位。
來到這個世界后,達芙妮時常會想像完成任務那刻的喜悅與如釋重負。適當的臆想是最佳的心理安慰。可這一刻真的到來了,她只覺得茫然。
她已經做完了該做能做的一切。
原本她以為需要赫爾墨斯的幫助才能脫身,因此要求他許諾。這道保險鎖無需啟用也好,小偷之王心思深重、太難應付,她一直有些怕他,如果可能,她也不想麻煩邁亞之子。
可以道別的對象其實也不多:昨晚,達芙妮先是請求忒提斯幫忙試驗狄俄尼索斯的酒有多大的勁力,而後與海洋女神告別。她沒有說自己會去哪裏,但分開時她們都明白,這次離別可能是永遠。忒提斯雖然傷感,卻還算平靜——與神祇的恆久不滅相對,突然的離別、無徵召的失散都是這個世界的常態。遺憾的是,她沒有機會向狄俄尼索斯道謝了。
至於還在阿卡迪亞的河神拉冬與寧芙姐姐們,她感謝他們在給予初生的「達芙妮」教導和呵護,然而在奔赴德爾菲時,她就做好了再也不與他們見面的心理準備。現在再特意去道別,只是徒增眼淚。況且,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
「我做到了,現在是您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達芙妮的話語淹沒在田中麥粒簌簌的交頭接耳聲中。
緊接着,一股微妙的顫慄攀上她的後頸。她感到自己正被注視着。有什麼她無法目視的存在已然降臨。
「您在那裏嗎?」
沒有回答。
她的嗓音不由自主發緊:「您還想要我做什麼?」
「你編排的劇目還欠缺決定性的終幕。」厄洛斯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循聲看去,卻沒找到愛欲之神的身影。
「你在最後又給了他希望,他依舊不相信自己真的被拋棄了。」
與此同時,達芙妮心有所感,倏地回頭。
強光衝上蒼穹高處,刺目的焰尾撕裂夜色的紗幕,銀河瞬間黯然失色。光團在雲端一頓,隨即燃燒得更為熾烈,像墜落的星辰,也像金色的獵隼,惱怒地、明確地、義無反顧地朝她俯衝。
在她理解眼中所見之前,身體就動了起來。
跑!
「達芙妮!」
她沒有應答,沒有回頭,奔跑着穿過夏末的田野。尚未熟透的大麥宛若聽從號令,搖頭晃腦,向旁彎腰避讓。她穿過去,從上方看就像劈開蒼白麥浪的一刀。
可呼喚聲依舊緊追着她。
「達芙妮,停下!」
她跑得更快,雙耳、眼睛、大腦、心臟、肺部、四肢,從頭到腳所有臟器、每寸皮膚肌肉每個細胞,都只剩下一個功能——奔跑。
貼着面頰的風越來越涼,氣流經過在喉嚨口狂跳的心臟,鑽入胸腔,肺葉在冷意侵襲下反而開始灼燒,兩邊太陽穴之間的思緒因為顛簸失去形狀。她靠聲音丈量與身後追兵的距離,從扭曲的色塊與線條中辨析出道路,不加思考,也不需要思考,奔跑變成與呼吸一樣無需留意去做的事。腳掌在下落接觸地面之前,就好像已經再度抬起,一步又一步。她對雙腿的感知逐漸遠去,動作間歇壓縮到最小,最終不再有停頓。
田野、樹林、丘陵,她在深色大地上掠過,像受驚的鹿,也像迫不及待歸巢的飛鳥。
她應當與逃離阿爾忒彌斯追捕時同樣暢快,甚至理應比那時更喜悅。因為這次她奔向的是真正的自由。
可並非如此。
身後急切凄切的呼喚化作絲線,結作密仄的網,隨時會兜頭落下。
「告訴我,停下告訴我!」
「究竟為什麼?」
「達芙妮!!你要往何處去?」
「厄洛斯還開了什麼條件?!」
她從不知道阿波羅竟然有這種語氣:因為憤怒顫抖着,卻還是抓着微茫的一線希望不放。
在疾奔中遠去的知覺開始復蘇,首先是心口窒息般的鈍痛。是她錯了。她不應在臨走時心軟,做了多餘的事。她甚至不該見他的。正如鏡頭只捕捉並留存下最好的瞬間,照片外的故事後續往往餘味很糟,如果真的要斷得乾淨利落,讓彼此的記憶停在還算美好的時刻,她就該不留一句話直接消失。
可要怪金箭,抑或是怪自己,她沒能做到。
那種瀟洒的結束方式也絕對無法讓厄洛斯滿意。怪不得祂會安靜地降臨等待,因為重頭戲現在才開場:只要任何一方還有情緒,失望也好,妄念也罷,乾淨體面的分手就根本不可能存在,撕扯開的傷口總是鮮血淋漓,一地雞毛。
「達芙妮——!!!」
阿波羅的語聲陡然抬高,恐懼從每個音節溢出。
寒毛倒豎,她不由自主駐足。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她駭然發現自己在陌生的懸崖邊上。一顆小石子從崖邊滾落,跌進一眼看不到底的暗夜幽壑,碎裂時,它發出的哀鳴完全被風聲淹沒。
她有些目眩,僵硬地回頭。
「達芙妮,冷靜,我不過來。」
阿波羅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他身後的光冕幾乎完全張開,輝光映照下的臉色卻慘白。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匆忙地看向別處。
非常偶然地,她正好看向的是阿波羅凌亂的紫披風。於是她注意到,他靠近手臂的一部分佈料顏色尤為深重。山風帶得披風獵獵舞動,倉皇的一瞥間她看到了,阿波羅的左手上全是血。
阿波羅注意到她驚駭的凝睇,便和向野獸展示自己並沒有攜帶武器的獵人那樣,將手抬起來,安撫似地輕聲說:「沒什麼。」
可他的掌心分明扎着亮銀色的箭矢。
創口明顯在癒合后被反覆撕開,乾涸的血跡重疊成暗沉的褐紅,幾乎看不出皮膚原本的顏色。
她立刻理解了阿波羅對自己做了什麼:為了對抗殘留的酒意,他一邊追逐她,一邊用箭頭反覆刺穿手掌,利用也對抗着神明受傷也會快速癒合的軀體,以不停歇的痛意維持清醒。
「你……」她的嘴唇發抖,不知道是驚懼還是愧疚更多,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阿波羅並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問題,甚至還向她笑了笑。
「達芙妮,慢慢離開那裏。很危險。」他說。
她的牙齒都有些打顫:「你後退。」
他變得很好說話:「你前進一步,我就後退一步。」
達芙妮向前挪了半步,阿波羅就真的往後半步維持距離。她又往前半步,他也半步。下一步她就會脫離懸崖邊緣的危險地帶,誰都說不準下一次阿波羅是會繼續後退,還是陡然迫近。誰都沒有動,他們之間頓時充滿角斗般的緊張氛圍。
「過來,到我身邊來,」阿波羅的語調很溫和,卻無端讓她毛骨悚然,「如果你不願意解釋,那我就不問了。我可以當作今天什麼都沒發生。」
見她不動,他微微蹙眉,誠實又困惑地問:「繼續逃,你又要逃往何方?」
「即便今天你逃走了,不論你躲到哪片山林又或是沼澤深處,我總會找到你,」他想到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危險,「還是說,你已經想好了要投奔的庇護者?」
達芙妮不禁抬眸向天空飛快地一瞥。她很想知道厄洛斯究竟在想什麼。
金髮神明見狀瞳孔收縮,湛藍虹膜包圍的那圈暗金色不悅地閃爍,聲音也變得冷厲:「是誰?厄洛斯並沒有幫你,那麼是狄俄尼索斯?你們約好了?還是赫爾墨斯?亦或是我尊貴的父神?」他刻薄地嗤笑一聲,轉而柔情無限地笑起來:
「是誰都無妨。反正我會把你奪回來。」
達芙妮打了個寒顫。
她不由懷疑狄俄尼索斯的神酒還在生效,阿波羅不知怎麼醒了過來,以疼痛的刺激強行維持意識與軀體活動,但遠遠稱不上理智清醒。
「好了,達芙妮,過來。」他的耐心好像也到了極限,勉強維持溫和的語聲轉冷,漏出了一截強硬的尾巴。
「阿波羅,我不喜歡你這樣。」她輕聲說。
他怔了怔,坦然而冷酷地回道:「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不是嗎?」
她回了一個微笑:「也是。」
語音未落,她就沖了出去。並非朝着阿波羅身側的山道,而是沿着懸崖的邊角、踏着一動就會墜落的滾石,順着山體的走勢,繞開阿波羅,半滑半滾地一口氣衝下去!
「蓋亞!幫幫我!」她呼喚萬物之母的名諱,祈求祂能給予她一些慈悲,讓她的落腳處堅持得更久一些,不要即刻崩塌。
大地女神確實回應了她的祈求。
從阿波羅的角度看去,達芙妮就像飛了起來,風化脆弱的岩石在她離去的瞬間分崩離析,在他來得及轉身前,她就已經比清風更快地躥下了這座孤零零的山頭,不被塵土沾染的衣角沒入山林,眨眼間遠去。
「達芙妮!」
於是追逐戰再度開始。
與軀體的疲敝無關,達芙妮邁出的每一步都比剛才更為艱難:厄洛斯依然袖手旁觀,連提示都吝於施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奔赴何方,也不清楚前方是否真的存在終點。也許與神的交易最初就只是一場笑話,厄洛斯根本沒有打算踐諾。
不論如何,她只能拼盡全力奔逃。
阿波羅大約動了真怒,一言不發,但速度比剛才更快。她搶跑拉開的距離很快被一點點蠶食着縮小,勒托之子身後的光冕猶如狩獵隊的火光,怎麼甩都甩不掉,隨着他靠近,她前方的樹叢與曠野也被神聖的輝光點亮。這麼一來,反倒像是她在循着他決定好的道路疾奔——無路可逃。
不止一次,她聽到阿波羅的衣物在風中飛舞的響動,非常近,再近一點,他就能抓住她的頭髮或是臂膀。她甚至確信他已經碰到了她的手肘,毫釐之差。幸好她立刻折入樹林,繞着巨木走z字行進。
寧芙與神明之間的體力差距她非常清楚。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被追上。
前所未有的恐懼淹沒她,達芙妮無視作痛抗議的心臟與肺葉,更快,再快一些,她以超出軀體負荷的速度跑出密林,跨越兩座山脈之間的寂靜平原。可是疲憊至極的身體不再受意志支配,自顧自地發熱發軟。從腳掌開始,熱氣湧上臉頰、沖昏頭腦,她彷彿在燃燒,隨時會融化。
她極為肯定愛欲之神正在注視着這場荒謬的賽跑,因為就在剛才,她似乎聽到了一聲熟悉的輕笑,志得意滿,顯然對所見大感有趣。祂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還不出手?!
倉皇中她甚至想過請求赫爾墨斯帶她繞路,但阿波羅是正確的,只要她還在這個世界、這具軀體尚未消亡,那麼他總有辦法找到她。
——軀體尚未消亡。
幾乎失靈的腦海中靈光乍現,她陡然想起很久之前,厄洛斯那麼說過:
「如果你因為什麼別的原因橫死,我未必能及時趕來將你的靈魂帶走。」
換而言之:只要厄洛斯在場,這具身體會變得如何並不重要。
※
阿波羅知道自己的先覺正在成為現實。
他追逐着達芙妮穿過深色大地,發狂般地奔跑。已經很近了,他看得到她隨步伐揚起的素色裙裾、以及布料中銀絲的閃光。她金棕色的頭髮在奔跑中披散凌亂,與初見時一樣。那飛舞的發梢像在撓他的心臟,癢而令他狂躁。非常偶爾地,她纖細的腳腕在裙角下一閃而逝,像癔症引發的幻影,卻也切實帶她以不可思議的輕盈姿態再一次加速,更快地遠離他。
酒意已經完全消散了,他清醒地縱容自己發狂,因為無法抑止的渴求而燃燒。
阿波羅當然極為憤怒,為達芙妮的欺騙,為她身為區區寧芙,竟然膽敢向神明獻上居心叵測的毒酒,也為她徒勞而執拗地奔逃。可就連洶湧的怒意都盡數成為愛的柴薪:想觸碰,留下只屬於他的無法抹消的印痕;要擁抱,用力到她的骨骼作響;還渴望窮凶極惡地親吻,讓她再也吐不出半個迷惑他拒絕他的詞語……
無可理喻,無可救藥,他依然愛她。
「哈哈。」
阿波羅聽到興味盎然的輕笑。厄洛斯,當然是厄洛斯。可阿波羅已經顧不上搭理萬惡之源,他只知道必須追上達芙妮。可怕的預感在意識之海中騷動,說不清緣由,但他確信如果不抓住她,就徹底完了。
達芙妮的腳步開始變得虛浮,呼吸粗重而紊亂。她已經狂奔了小半夜,體力即將瀕臨極限。
心頭一喜,阿波羅就像找到破綻的獵犬,朝着力竭的鹿發動攻勢,向渴望的化身飛撲過去。
達芙妮像是認命了,祈禱眾神援護般舉起雙臂,他一個箭步過去,牢牢地抓住她。
「蓋亞!我將這具軀體歸還大地、歸還您!」
他聽到她嘶聲喊道。
沉默溫厚的大地似乎震顫了一下。在阿波羅理解發生了什麼之前,枝條從達芙妮的金髮中抽芽抽條,這次不再僅僅停留於嫩綠的新枝,而是瘋狂地汲取着她的生命力,瞬息之間張開綠意茵茵的樹冠。
在阿波羅的眼裏,就像是葉片與枝椏撐起的綠冠,將達芙妮的金髮一口吞了下去。
他慌亂地去看自己抓住的手臂,褐色的紋理宛如上漲的海潮,飛快地在細膩的肌膚上蔓延。只是片刻,手指成為枝椏末梢,整條手臂皮膚變得如樹皮般堅硬粗糙。他隨之看到達芙妮纖長的脖頸、挺直的後背也被侵染。再下面,線條優美的雙腿與腰臀更早地完全失去本貌,本不存在的樹木根系扎進土壤,片刻前還柔軟可愛的軀體竟然成了一株成長中的樹苗!
醫術之神本能地施展權能,試圖治癒這讓寧芙變為樹木的「怪病」。然而沒有任何作用。
「達芙妮,不……達芙妮!!」
阿波羅意識到是蓋亞回應了達芙妮的請求,將從祂之中誕生的女兒變回了大地的造物。寧芙消亡時本就會這樣。
「不!!蓋亞!」
在原始女神的力量面前,不論是哀求還是咒罵,一切無可逆轉。
眨眼之間,唯有達芙妮的面容還沒完全被樹皮抹平覆蓋。阿波羅想轉到她正面,再看一看那雙明亮好動的淺綠色眼睛,再親吻一下她的嘴唇。可才動起來,他就知道來不及,她變化得太快了。
那麼至少再回頭看他一眼。
他不由自主在心中祈求。
彷彿聽到了他絕望的念想,達芙妮還看得出輪廓的頭部動了一下,像是要扭轉回顧。
可那動作只開了個頭就停住了。阿波羅無法確定,最後的最後,達芙妮是來不及,還是放棄了回頭看他。
確定的是,當他終於繞到達芙妮原本的正面,她已經凝望着他看不到的景色,在他眼前失去了所有曾經身為寧芙的面貌。
她變成了一株月桂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