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識
坐在前頭的幾個人又抬起頭來,眼裏滿是忐忑,看着門外一人推門而入,在關上牢門時頓了頓,只讓它掩着。來人把門前那點光遮得嚴實,影子投在他們身上,只有眼眸中那點光一動不動盯着他們,活像兩點鬼火。他鼻間哼了一聲,雖看不清他的臉,但眾人知道他應當是對着他們笑了一下。沒想這笑卻起了反作用,一群人挪動起來,向那個大漢身旁湊去。那大漢卻沒什麼聲響,只靜靜地端詳着他,露出疑惑的眼神。
“在下知道現下解釋烏帽白帽沒什麼意思,我確實跟這些大人有些合作。不過當務之急是將案子結了,好還各位爺清白。”趙逸迎上了他的目光,坦然說道。
大漢攤了攤手,說:“清白不清白,干我們這行,不都早就不清白了嗎?爺想問什麼?出賣兄弟的除外。”
趙逸眯了眯眼,又笑了一下。此人看起來魯莽,沒想還是練得心細的。他走遠了一步,直接席地而坐,看起來不像是來審人的,而是來敘舊的,倒是讓他們放鬆了些。
“在下也是混行的,只是品性不如各位爺好咯。”他無奈地搖搖頭,又說,“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貴幫一點情況……比如你們為何千里迢迢跑來京城,蘇州不該是個好地方嗎?有良田有生意做,各位是被什麼逼迫了?”
一幫人突然安靜下來,互相瞥了瞥,彷彿無聲交流了一下。大漢被身後的人拽了兩下,喉中卡了會兒,又快速接道:“嘿,爺,我們祖上都干這行,到我們這自然不能斷。本來想幹完這票便回家種田,沒想姓孟的居然拉我們進牢門……”
大漢罵罵咧咧起來,仍不忘觀察趙逸的眼色。只見他似乎信了,思量了一會兒,又開口道:“各位一直跟着孟德?我信各位是不會幹這樣的事,到底是有什麼隱情?”
“這個,其實我們想着也古怪,倒怨我瞎了眼。”大漢嘴裏本想着又蹦出個姓孟的,突然止住了口,才接著說,“他本來不是這模樣的,當初對着我們也是好的,對着鄉里人也是好的。看起來又不像個匪幫老大,像個……”
大漢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拚命掃開現在的瘋子去憶起曾經的孟德,好一會兒身後有人說了聲“將軍”。
一聲輕飄飄的話彷彿給眾人潑了一盆水。也沒人去瞪那個出聲的人,眼裏兜着複雜的情緒。趙逸掃了眾人一眼,噢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想起來了?真是個將軍。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不早說出來呢?”
一句似疑似真的話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又讓人感覺他什麼都知道。大漢含含糊糊地說:“是這樣的。總之一開始他太好了,好到讓人忘了他也是匪幫的頭。但是後來他弟,也就是咱的二當家,貪圖一富家人的丫頭,那富家人嫌棄二當家的出身,拒不嫁出自己的丫頭。二當家惱怒之下,把人家整屋人端了……人也殺了。那時候官府本就盯着匪幫,出這事,整個匪幫的頭都吃了牢飯。不過後來二當家賠了命,其他人倒是被放了出來,但人都變得……不是很對勁,不對勁。”
大漢一氣不喘地把證詞又念了一遍,但不知怎的提起了他的傷心事,把“不對勁”顛來顛去,再說不出什麼。
不是從牢獄消失的,但跟莫山審的情況一致,進過牢獄之後可能受到什麼刺激,或者染了不好的東西,變得“不對勁”。至於到底怎麼個“不對勁”……
瘋子。
不過這牢獄裏頭是人為還是鬼為,還是不能確定。這幫人,也不知道貨做得幾分真,上下齒倒是牢固。趙逸起身,將這些思量沉底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然後伸手拍拍大漢的肩膀,對着眾人卻只盯着大漢:“行了,各位,你們的‘證詞’在下會如一核實。不過,我心裏還有個疑惑……”
他緩緩地看向那個半掩的牢門,門外反進的冷光凌利地勾出他臉上的稜線,一言一語變得鋒利起來。
“請問,剛才是誰來了?”
眾人被針刺了一下般,猛然抬眼注視着眼前的人,膽小的小心瞥了一眼又忙低了頭,不敢出聲。大漢淡定地抬頭看着他,沒有順着方向望去,笑着說:“小爺說什麼呢,剛才不就你和幾個烏帽來了。爺想聽我說什麼呢?”
“是匪幫的人嗎?”趙逸彷彿沒聽見,親和地續問。大漢看了他肯定的神色,把眼一轉,選擇了緘默,企圖往後挪時,卻掙不開他的手,帶着點複雜的眼神看着他。
趙逸輕笑了一下,眾人卻聽得毛骨悚然,只聽他又開口:“是孟德的人?手下,朋友,或是……親人?”
他頓了一下又一下,把他們的心撥了又撥,等到話音落下,緩緩鬆了口氣時,趙逸身後猛晃了一下的身影又讓他們的心要從喉中蹦出來了。他抽劍一甩,卡住了來人的武器,迎面撲來的風揚了他的髮絲,也送了他一臉血腥。
來人身形削瘦,灰撲撲的布衣罩了全身,褶皺厚重地疊着。只露出一雙很亮,但帶了些疲色的眼睛。這人用的武器也甚是奇異,像月牙形的鐮刀,中間用牛皮綁了一圈又一圈才不至於傷手。現在趙逸壓着鐮刀的一翼,而另一翼正一寸寸向自己的頸逼近。近一毫便覺腥味越重。他垂眼見湊到眼前的扳指已被血浸紅,壓着刀的手背青筋掃起。
只聽身後一陣陣衣衫細微摩擦的聲音,眾人起身靠近他們,有人想出聲勸架,卻被大漢一手打臉上。
“叫個屁,一個手抖怎麼辦?”大漢咬牙訓了他一聲,眼睛卻看着前方。
“唔唔,可是……”
突然一陣刺耳的聲音淹沒了他們的對話,細長而尖利,如針根根穿入耳膜。小匪捂耳低頭罵了兩聲,卻見他們的頭頭靜默地立在那裏,高壯的身影一下擋住了他們的視線,灰影壓在他們身上。
灰衣人的手隨着刀低微地顫動,未有動作,便見劍的刃面一壓,劍鋒向下挑開衣領對上自己的喉嚨,滲出一層薄汗。寒光緩緩從刃鋒流向被壓斜的刀面,在停在劍鋒上的瞬間兩人皆抬起了眼,卻是趙逸先捕捉到眼前人細微的動作,猝然抽回了劍。聞灰衣人低喘一聲,往後傾去,他一手將劍垂地,上前探向那人身後用手背抵住了鐵欄。牢房裏躁動起來,往他們兩人的方向涌去。
“爺啊,這是我們家小姐,你手下留情!”幾個漢子淚涕齊下,低低喚了聲,就要往前撲,大漢怒瞪了他們,將他們往後一撥,自己卻跨向前去。趙逸被喊得發矇,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攬住的人輕輕靠着鐵欄放下,剛鬆開手邊便被大漢擠到身後。他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腕,見露出的臂沾滿了血,身後幾個探出的腦袋猛吸了幾口涼氣。
趙逸一回頭,便碰到幾道可憐兮兮的目光,嘆道砍人的不見得會救人。
“我不曾涉醫,瞧不出姑娘的傷勢,待我帶她去叫個好大夫看看。”他說著瞥了眼牢外,又問道,“可好?”
“謝謝小爺,小姐為我們這群糙人來,她有什麼事,我們心裏也不安。”大漢展開了愁眉釋然說道,起身輕拍了趙逸的肩頭,“我知爺會生疑,但她確與此事無關,還是受害一方,還請爺多關照兩下,我等必當重謝,且當一切後果。”
“必當重謝。”
身後眾人低聲應和,儘是堅定的眼神,像是卸下了畏縮的偽裝,彷彿列前領任的將士一般。
趙逸垂下了眼帘,如思索了一番,又望向層層疊疊牢獄。他們以為他在為難,剛要開口,便見他回頭說:“不敢,日後再說,我先去找大夫給姑娘看看。”
“你去吧,小心點。”
大漢讓了出去,見趙逸將姑娘一攬,懷中分量未將他的背拉彎。他碰了下牢門,突然側過身,彷彿揚起了一陣風沙,將眾人拉到那個黃沙滿天的戰場上去。
“委屈各位爺再咽幾頓牢飯了,待人來核實口錄,這就備上好酒菜侯着各位。”他低頭想起什麼,啊了一聲,露齒輕笑一聲。
“老鄭,瞅半天都不肯認我,自罰三杯啊!”
大漢怔了怔,突然一陣風沙淹沒了他的身影。黃沙的呼嘯聲夾着尖刺的聲音,瞬間掩過黃沙。沙塵退去,一個挺立的身影站在他們面前,半大的小將把劍一拔,從口中咳出一口沙子。他朝他們笑了一下,臉上的灰塵掩不了少年的傲氣。
“呀,上將軍,聽說您老毛病又犯了?小心着點。”
風沙停歇,牢門前已是空蕩蕩的,還不知何時上了鎖。大漢動了動唇,突然仰天大笑了兩聲,在牢獄裏傳開。
“你奶奶的北地兒:一開口含的沙碴碴比啃的糧多,臉糊得不是人,能認出個屁!”
他更住了,伸手捂住了臉,緩緩地嘆出一口氣。
可惜黃沙里停了刀鳴,將士退了戰場,昔人忘了模樣。萬幸,可幸,還能更酌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