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月雪寒
太姬十三年，天降瑞雪，女帝大赦天下。
凡罪不至死者，流放千里者，皆可返回原籍，重獲自由之身。
這日，深宮冷院中，一個長發披散的男子頹坐在地，手裏的酒壺早就空了，他望着鐵灰色的天空，喃喃自語，“相識梅花下，相別梅花林，曾經獨有我，今朝全忘卻。”
“阿爹，你念什麼呢？”小阿銀從後面摟住他的脖子，親昵地說：“阿爹，咱們去逛花園吧，你不是說，雪中的梅林最美了，走嘛，走嘛。”
男子轉身把小阿銀抱進懷裏，用鼻子蹭了蹭她溫潤的臉頰，“阿銀乖，你去後院摘些蔬菜回來，阿爹給你做蔬菜湯，等吃飽了飯，阿爹再帶你去，好嗎？”
“哦，好，阿爹你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小阿銀從他懷裏蹦出來，高興地就要往後院跑，被他一把拉住，“親親阿爹再走，好不好？”
小阿銀笑呵呵地，撲上來親了一口，“阿爹，我去去就回。”
“嗯，阿爹等你。”男子溫柔地摸摸她的臉蛋，不舍地說：“要快點回來，知道嗎，不許在外面貪玩，阿爹會擔心的，要小心腳下，別踩到泥地里，小心別摔了自己。”
“哈哈，阿爹，你怎麼變得這麼啰嗦了，行，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放心吧，等我喲。”小阿銀笑嘻嘻地跑開了，她蹦蹦跳跳的可愛模樣，深深烙印在男子的眼瞳中。
待她走後，金侍衛從外面進來，拱手一揖，“殷公子，請吧，時辰不早了。”
殷公子站起身來，苦笑一聲，“是啊，時辰不早了，該走了，早就……該走了。”
他瀟洒地大步往外走，走到門口，望着銹跡斑斑的鐵門，腳步變得無比沉重，竟再也邁不出去，他站定，回眸凝望着破舊的別院，“幫我照顧好小阿銀，她還那麼小。”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金侍衛面無表情，催促道：“趕緊走。”
後院搭了一個暖棚，裏面種着各類蔬菜，即便在冬季，這些蔬菜也能成活。
小阿銀摘菜的手法十分嫻熟，顯然經常來摘菜，白菜，辣椒，甘藍各摘了一些，她把菜放進籃子裏，掂了掂，“阿爹近來食慾不錯，這些應該能吃完。”
拎着籃子回來，看到碧綠的酒壺躺在地上，卻未見自己的阿爹，小阿銀努了努嘴，有些生氣，“這個阿爹，肯定又去買酒了，算了，等我做好飯，阿爹也該回來了。”
炊煙裊裊，飯香飄飄，小阿銀把飯菜放進熱鍋里，叉着腰欣賞了一會兒，想着阿爹回來會怎麼誇獎她，“嘿嘿，阿爹要是發現我廚藝見長，肯定會很高興的。”
她裹着被子蹲在門口，雪花一片片落下來，堆在院子裏，厚厚的一層，白茫茫的雪地上空蕩蕩的，連一棵樹也沒有。
“阿爹什麼時候才回來呀？”她靠着柱子，差點就睡著了，肚子咕嚕嚕地叫，卻遲遲沒等到自己的阿爹，她有些慌了，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雙腿已經麻了，頭也有點暈。
天色暗下來，唯有一輪明月高掛天空，幸好今日月圓，把周圍照得如同白日，她小跑着來到秦姑姑家裏，秦姑姑是宮裏唯一接濟他們的人，這種時候，除了秦姑姑，她找不到任何可以相信的人。
“阿銀啊，你來了。”秦姑姑年過半百，頭髮花白，身體卻還康健，看到小阿銀，憐憫地撫着她的額頭，“好孩子，你阿爹走了，不會回來了，以後啊，你要自己活下去，知道嗎？”
“走了？阿爹去了哪裏，為什麼不帶阿銀？是阿銀不乖嗎？”小阿銀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樣，一顆顆滴在衣襟上，她拉着秦姑姑的手，“你帶我去找阿爹好不好，阿銀一定聽話，再也不惹阿爹生氣，秦姑姑，阿銀求你了，帶我去好不好？”
“阿銀啊，你今年八歲了，出不了宮了，你阿爹也想帶你走，可是你該知道，宮裏的規矩……”秦姑姑苦口婆心地勸慰，“男子卑賤，在宮裏活得很苦，出去了，興許會好一些。”
“可我不想和阿爹分開，秦姑姑，你幫幫我好不好？求求你，帶我去找阿爹，求求你了。”小阿銀嗚嗚哭了起來，秦姑姑雖有不忍，卻也只能狠着心說：“忘了你阿爹吧，今生你們都沒有機會再見了。”
“嗚嗚，我不要，我不要，阿爹，你回來啊，阿爹……”
小阿銀推開秦姑姑，轉身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哭，也不知怎的，就跑回了家。
她和阿爹住在冷宮，這一帶鮮少有人，清凈卻也凄冷。
宮中沒有燭火，黑漆漆的，她並不恐懼，心裏卻空了一大塊，她找到被丟下的被子，裹在身上，蹲在門口的台階上。
淚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道生鏽的鐵門，想着，阿爹什麼時候就會推門而入，她不敢閉眼，生怕一閉上，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阿爹。
夜裏，雪越下越大，清冷的明月掛在空中，彷彿在俯瞰她，也彷彿在陪伴她。
雪花落在她的頭髮上，藉著她的體溫，一點點融化，頭髮沒過多久就濕了，一股冰寒侵入身體裏，她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身上的被子，聲音更咽，“阿爹，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就什麼時候回屋裏睡。”
頭髮絲上結了冰霜，她的嘴唇凍得發紫，眼圈有些黑，眼睛還是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
忽然，門外傳來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她猛地站起來，沖了出去，大喊着，“阿爹，阿爹……”
“砰”
她跑得太快，一頭撞在來人身上，眼前頓時一黑，昏迷前，依稀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耳邊聽到幾句竊竊私語，卻也聽不真切。
天，太冷了，她縮成一團，像個受驚的小獸，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嘴裏不停呢喃，“阿爹，你什麼時候回來？阿爹，別離開我……”
夢裏，她和阿爹一起去賞梅，她騎在阿爹的脖子上，伸手去摘梅花，阿爹給她釀梅花酒，說是要珍藏起來，等她來日娶了親，再挖出來喝。
她的眼淚沾濕了枕頭，一雙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指，幫她擦了眼淚，又給她墊了一塊絲帕在臉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