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巨木和羽毛

天上的陽光正在逐漸減弱，而屬於夜幕林間的風卻逐漸逐漸登上了舞台。

原本在陽光烈照之下而顯得萎靡無力的枝條頓時各個都來了精神，此刻隨着漸起的涼風搖曳生姿，道旁頓時起了一陣枝葉特有的“莎莎”聲。

所有的樹都在用它們那搖曳的物資告訴路上的行人一件事：夜快到了。

然而這條長長的帝國輔道卻依舊沒有走到勁頭，按照梅爾村村民的速度來算，他們至少還需要再走上二十八個諾時才能到與他們村越等好的部落。

更何況他們敬愛的鮑里斯主簿大人剛下令所有人原地紮營。

經過了在守望者堡壘的那些事情之後，這些村民早已經將鮑里斯當成了自己的主心骨，所以即便他們各個都盼望着能在入夜前多趕一些路，可既然主簿大人說休息，那他們就全都停下了自己趕路的腳步。

哪怕在現在這個時間點選擇休息就意味着他們今晚要在這林道上過夜。

鮑里斯本人在說出了指令后忽然上前大踏步地走了過去，和那位外號“蒼炎”的勇士並肩而立，而村民們則被留在了原地。

二十來人此刻全都簇擁着那兩輛拉着貨的牛車擠在一處，安靜而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主簿大人進一步的舉動，活像是一群被帶到集市上叫賣的牲畜。

在這些人中唯一一位算是有些本領的前德魯伊學徒古茨看了看自己周圍眾鄉親們的神情。

說實話或許是對鮑里斯大人的一種冒犯，但古茨的確是在剛一出發時就曾經預想過這樣的表情。

畢竟也算是多少見識過修鍊者那超凡世界的一絲剪影的前德魯伊學徒當然知道哥布林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這些鄉親們如果是在沒有職業修鍊者們保駕護航的情況下遭遇哥布林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下場。

“有些困難不是光靠一腔熱血就能克服掉的，很多時候你沒覺着害怕，更大的可能是因為你還沒來得及害怕。”

這是古茨的師父臨走時交給他的最後一個道理，所以當他隨着鄉親們在鮑里斯的率領下上路的時候他便覺得自己的這些鄉親們終究只是一時的熱血，等到時間一長熱情退去之後，一路上被他們忘卻了的緊張、恐懼、遲疑以及疲憊便會一股腦地湧上來。

就像是一個蹩腳的畫師將手上能夠找得到的顏料一股腦地都潑在了村民們的臉上，然後在他們的臉上形成了一幅比畫師的技藝本身更加蹩腳的畫。

這不行，古茨皺起了眉。

得在這種情緒爆發之前分散注意力……

這位前德魯伊學徒忽然十分用力地忽然拍了拍自己的手，發出來的動靜在眼下這安靜的氛圍眾顯得異常明顯。原本還都淹沒在自己的心緒里顯得茫然無措的村民們登時都被吸引住了目光。

眼見鄉親們都望向了自己，因為用力拍手而掌心通紅的古茨當即深吸一口氣后大聲道：“既然要原地休息那我們就快動起來吧夥計們！至少我們得在銀月降臨前擁有屬於自己的帳子和篝火！”

伴隨着林間的風帶來的可以響動，古茨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名村民的耳中，宛若給他們每人都灌了一口德魯伊的活力藥劑。

吃穿住行——這便是鄉親們最關心的事情。

幾個稍微年輕些的漢子當即就要採取行動，結果沒過多久，他們變為這隻有風吹過的林子裏在添上了幾響沉重的墜地聲。

結果這動靜真就和會傳染一般，

一眾村民紛紛跟着倒在了地面上。

原來是經過了這數諾時的趕路之後，在場的這些普通人早已疲憊不堪——古茨看見這種情況微微皺了皺眉。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遇上從城裏來的富人時聽到的話語。那名富人對村民的看法可以說是充滿了“想當然”的成分在裏頭。他們絲毫覺得村裡農戶都是不知疲倦的工具人，可殊不知除了必要的農忙以外，其實村民們自己是很惜力的——尤其是在最近這十幾年裏租子越收越多的情況下——當村民們將辛苦積攢下來的口糧都交付殆盡了之後，為了節省體力消耗以盡量拖延飢餓的到來，村民們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躺在床上。

這真不是懶，只是他們在想盡辦法去增強自己對飢餓的抗性。

尤其是眼下這個去年的存糧吃的吃交的交，地里的新糧又還沒來得及收上來的時候，此時梅爾村真是家家戶戶都在“冬眠”就生怕自己一睜眼睛便聽見肚子裏頭傳出來震耳欲聾的響聲。

事實證明，人在長期都不能正常進食的情況下身體是真的會出問題的，更何況他們今天出發前還破天荒地吃了一餐飽飯。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跟着隊伍在激蕩的心情之下行進了數諾時，他們的這些普通人——甚至是比一般普通人更羸弱的普通人——的身體當然會吃不消。

只不過原來大家的心思都花在趕路上還沒怎麼察覺到，但現在這麼一停，各種反應可就都湧出來了。

古茨當即一驚，但他無能無力，只能寄希望於在場的三位真正的修鍊者——尤其是那位戰神教會的主簿大人。

而村民的這些情況自然也是被鮑里斯看在眼裏，這位剛剛才從隊伍的前頭折返回來的鮑里斯當即吃了一驚，隨後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責當中：

該死，都怪我當時的心思花在怎麼才能讓大家一路安全無阻地到達目的地了，居然都忘了留意一下大家的身體狀況，尤其是那段飯，真是該提醒大家不要吃太多的！

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鮑里斯這小小的疏忽所釀成的後果終於是在此時爆發了出來。

不過還好，和普通人相比，鮑里斯還是一名神術師，他還有着兵主的庇佑！

於是這位老主簿忽然看向一直枕着雙臂跟在隊伍最後頭的路易高聲說道：“贊夢先生，能請您往後走三十步嗎？”

當路易聽見這話並沒有在信道中傳遞而是被鮑里斯直接用嘴說了出來的時候，他便明白這就是對方故意當著村民們的面說出來的。於是這位自身傭兵沒有猶豫，他當即一揮手道：“沒問題。”

當鮑里斯看見傭兵魔法師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之後，他緊接着又對眼前的村民們開口道：“好了諸位，還請大家好好休息，篝火和營地不必擔心，它們很快就會有的！”

這一下在人群中可就炸開了鍋，許多原本像條死狗一樣癱倒在地上的人聞言紛紛拼了命地抻長了脖子，好奇這位主簿大人又會展現出什麼樣的神跡來。

甚至連鮑里斯背後的腓特烈和站在他面前的路易一時間都有些好奇。

於是乎在眾人的注視下，這名老戈者忽然橫擺右手握拳於心口，彷彿一名從軍多年的老兵一樣行起了軍禮。

再然後，現場的每一個人無不清楚地聽見又一陣低沉而充滿了沉穩節奏的旋律從鮑里斯的嘴裏傳了出來。

空曠的樹林間都在風的伴奏下回蕩着鮑里斯那介乎於吟誦與歌唱間的聲音：

“義軍領袖提貝里烏斯抬眼朝着隊伍的前方看去，只見有古盪風雨的宏偉身影在雲層間顯現。那高大的鋼鐵雄軀頂盔摜甲，在雲的深處緩緩降下……”

依舊站在原地戒備着前方的腓特烈心念一動，他聽出了鮑里斯此刻用的是古蘭汀語的教會式發音。

雖然人類與西土十二主神的接觸很早就開始了，但十二正神教會卻還是在古諾睦帝國建立之後才真正走向成熟的，因此教會內部一直都是以古諾睦人的官方語言蘭汀語寫成的經書作為正典。所以哪怕是到來如今蘭汀語的“身影”因為在民間失去突然而變得越來越罕見之時，教會內部還保存着他們的正統蘭汀語發音。

當然了，這份所謂的“正統”自然就是教會自稱的，至於是真是假如今也難以說清楚了，所以如今外頭的那些非隸屬於教會勢力的語言學家們更傾向於將教會掌握的蘭汀語稱為“教會式蘭汀語”。

關於這些知識，腓特烈繼承自他那位曾經的好老師——而且他的那位好老師告訴自己，正如魔法師施法之時都要吟唱咒語一樣，神術師施術的咒語便是他們那些用教會式蘭汀語寫成的教典。

換句話說，這位戰神教會的神官又要開始施展神術了。

腓特烈的念頭剛剛閃過，他便覺得道旁的林子裏傳來了一些動靜——這真沒說呢，雖然發出的聲響很小，但腓特烈的直覺和“靈性感知”卻依舊告訴他說這林子裏正在發生的事情可沒有聽起來的那麼微不足道。

然後腓特烈便看到有十數棵需要多名壯漢合圍才能抱攏的巨木朝着路易在他與村民之間騰出來的那三十步空間處飛了過來。

數十棵巨樹棵棵悄無聲息，動作輕柔得彷彿是羽毛飄落在地。

腓特烈這位前龍騎士當即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