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第122章 第122章

瓊林宴后的次日,卯時未至,謝暎人已到了起居院應職。

而沈約也在卯時左右出了門,在潘樓街前的賈家瓠羹鋪里見到了已經等在那裏的高遙,高子瞻。

兩人是昨天在宴上相約好的,當時高遙也沒有多說,只是問他今天有沒有興趣一起逛個早市,沈約本就有意與他相交,自然沒有拒絕。

高遙比沈約年長六歲,待人處事頗熱情有禮,言行又主動。譬如此時,他就越過了沈約這個“本地人”,不僅已摸清了賈家瓠羹的味道不錯,而且還反過來教沈約要怎麼吃更有風味。

沈約雖然是從小在汴京長大,但硬要說起來,其實未見得多麼熟悉本地風物,高遙是這樣的性子,倒讓他省了些交往的麻煩事。

“我一直覺得子信你和謝修注一樣是個人才。”高遙忽然笑着說道,“我這都考第二次了,也才勉強能與你們做個同年,說來真是多有不及之處。”

沈約聽他這樣說,自要表示謙遜地道:“子瞻兄言重了,我心中對你才是十分敬慕。”

高遙如兄長一般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與你說這些,也不是為了別的客套,只有心給你一個建議。”

沈約微感狐疑,但面上卻不顯,只點點頭道:“子瞻兄但說無妨。”

高遙看了眼四周,然後略壓低了幾分聲音,說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今年官家點的一甲前三,頗有意味?”

沈約一時沒有作聲。

“竇狀元偏向舊派,”高遙道,“今年已四十有六。官家給了個御書院待詔的差遣,聽着體面,卻無品階,等他熬到滿十年出職改官,估計也做不得什麼了。”

“至於第二人,與你我一樣都是偏於革新派。官家卻讓他入了霜台。”

“再然後便是謝修注。”高遙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尚無立場,但身負才學。且如此年少便得了這清要之位,只怕是要惹人爭取的。”

高遙看了看沈約,續道:“所以,你覺得剩下這三十四人中,年長者如何,年輕者如何?舊派如何,新派又當如何?”

沈約在桌下不由攥住了掌心。

“官家和大丞相的心思,豈是我能猜得到的。”他淡淡一笑,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子瞻兄出身非凡,眼界自是與常人不同。”

“其實倒也不用猜。”高遙說道,“我們試一試就知道了。”

沈約疑惑地朝他看去。

“朝廷里的幾位相公,只有大丞相的私第是不限庶官進謁,我想你也明白是為何。”高遙提醒道,“若是我們前去謁見,不說走在他人前頭,但至少應不會落於人后。”

沈約心裏跳得有些快。

“可是,大丞相是今年的知貢舉。”他遲疑地道,“這不合規矩。”

高遙有意拉他一把,便又往深處點道:“若是官家覺得不妥,也就不會放任了。此時需要人才的是大丞相,卻也是官家。”

沈約沉吟未語。

有些事他細想來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總覺得心裏有道坎。

“大丞相的私第就在這不遠處的界身巷中。”高遙看着他,說道,“我們坐在這裏應該能看到他回來時的車駕經過。子信,你還有時間考慮。”

***

謝暎今日初上任,本無需立刻於殿上當值,但他還是主動作為另一位周姓修注的佐官陪同入了宮。

這也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朝堂上新舊兩派的針鋒相對。

起先是大丞相景旭要舉薦一人為司農寺卿,以便再正式推行青苗之法。此言一出,亞相魯墘當即表示了反對。

這兩種意見都有人支持,而其中反對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新法推行后,司農寺本就分了部分三司職權,掌管着免役和坊場錢,如今尚不知成效;二是大丞相舉薦之人早先是因貪墨而被貶謫,品性素來有虧,如今卻要將其復召為九卿之一,不僅難以服眾,而且恐有遺患。

更有言官質疑大丞相此舉是任人唯親。

而以首相為主的贊成派,意見則集中於要對有能之士抱有寬宥和長遠的目光看待,當初其被貶謫已是受過了懲處,況官家素以仁治國,如今若再要追究前事,多少有質疑朝廷法度和陛下之嫌。

也同樣有言官站了出來說話,認為舉賢不避親。

末相似有猶豫,最後表示了一個折中的意見:青苗之法可推,但這司農寺卿的人選建議再行斟酌。

因事涉三司,謝暎也不由下意識地隨着其他人的目光,朝那位身着紫袍的三司使遙遙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幾乎震驚到懷疑自己是眼花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了那個略有幾分熟悉的聲音恭敬、平靜地說道:“臣以為法令頒易行難,而長官不賢,掾吏則更易於成奸,首相此舉恐心急求成。”

謝暎足足用了半晌,才終於勉強壓住了心底翻湧的驚濤。

他看着此時殿中那個身着紫色常服,腰佩塗金魚袋的年輕男子,聽着那些聲聲辯論,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當初那人風度翩翩,含笑立於人前,稱自己是陶三郎的樣子。

還有那時這人說:不過在你中榜之前,我們不會再見了。

原來,如此……

***

散朝的時候,皇帝又單獨留了太子說話,周修注需繼續於殿中當值,謝暎便先拿着文卷準備回起居院存檔。

大臣們還在陸陸續續地往外走,大都三三兩兩的,邊走邊說著話。

謝暎剛出了左嘉肅門,便看見亞相魯墘幾人正停在那裏說著什麼,而計相陶宜也在其中。

這次他看得更加清楚,自己的確沒有認錯人。

陶三郎,竟原來真是三司省主。

謝暎不由放慢了腳步,短短几息間他心中已糾結了幾轉:既然正面遇上了,禮肯定是要行的,但陶相公當初那番叮囑作為,顯然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們這段“師生關係”,那自己面對他時大概也只能當做平常。

可之後要不要單獨去謁見道謝呢?他為此有些苦惱。

就在這時,他卻聽見有人在招呼自己。

“這不是我們的新科探花,謝修注么?”竟然是史館相魯墘。

謝暎本能地繃緊了心緒,佯作從容地走上前去,含笑一一與魯墘等人見了禮。

魯墘似微感詫異地笑道:“謝修注今日初上任,竟就能把我們都記個臉熟了,果不愧是陛下親點的探花郎。”言罷,又朝陶宜笑着說道,“說來若谷你與謝修注也算是有緣分了,咱們陛下還是和當年一樣,重探花勝過狀元。”

陶宜看了眼謝暎,微微笑笑,沒有說什麼。

旁邊倒是有人附和地道:“這探花郎本是美稱,陛下素來風雅,喜歡成全這樣的美稱,難得有這般俊美的才子可成佳話,殿前定名豈可辜負?”

魯墘笑着點點頭,說道:“所以我常說若谷是狀元之才。”然後看向謝暎道,“謝修注,今年好像才剛十八吧?前途不可限量啊,不知家中可有定親么?”

謝暎一愣。

陶宜淡笑地垂下了眸。

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謝暎的臉上。

但見他回過神后,禮貌地笑了一笑,然後不帶絲毫猶豫地道:“謝史館相關懷,下官已有未婚妻了。”

陶宜朝他看去。

周圍的氣氛亦似乎微妙地靜謐了瞬間。

還是魯墘先開了口。

“那就先說聲恭喜了。”他笑笑說罷,也不再多言,只是轉身離開的時候與陶宜對視了一眼。

謝暎趁機喚住了落在後面的陶宜。

“陶相公,”他誠懇地禮道,“若您今日得空,不知下官可方便前去您宅第拜謁么?”

陶宜回眸看着他,莞爾一笑,頷首。

***

酉時,謝暎從起居院離開后便直接尋去了桃蹊巷。

陶宜果然正在家裏等着他到訪。

兩人見了面,謝暎便先向著對方恭敬地端端一禮,真誠地說道:“謝暎多謝先生這幾年的教導,若是沒有您,學生恐無今日。”

陶宜抬了抬手,笑道:“元郎言重了。你有今日,是你自己的功勞,也是官家的賞識。”

謝暎知道他這是在提醒自己不可師生相稱,便道:“相公有相公的胸懷與眼界,但這份恩情,謝暎銘記於心。”

他萬萬沒有想到陶宜竟然會是三司省主,而這樣日理萬機的人,卻肯願意花時間和精力來點撥他這麼一個前路未明的寒門學子。

更莫說對方的確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陶宜的才學自不必說,無論是文思還是學識都令他受益匪淺,但最重要的是,若非因為陶宜,他也不能從兩人的策論往來中猜到朝中的風向不定,所以即便是為了應試,他仍堅持了沒有走“投新”或“效舊”之路。

那時文中的字裏行間,他看得出陶宜的態度是中立的。

但奇怪的是,照今日的情況看來,陶宜本人實際上卻竟然是維舊一派。

這也是讓謝暎感到疑惑和有些不安的原因。

陶宜並沒有再糾纏於道謝的話題,只是笑了笑,一邊給謝暎遞了親手分好的茶,一邊轉而問道:“今日亞相問你家中是否有定親的意思,你可明白么?”

謝暎微微一怔,然後反問道:“先生想聽場面話,還是真心話?”

陶宜覺得有些意思,笑道:“場面話如何,真心話又如何?”

“若是場面話,那便是謝暎有自知之明,齊大非偶,我配不上人家。”謝暎說著,也淺笑了笑,“但先生是先生,我對您說真心話,那就是我心裏只有這位鄰家青梅,別的人再好,卻也不是她。”

陶宜彎了彎唇角,說道:“你可想清楚了?”又提醒地道,“這條路若是你不走,可能排在你後面的人就會代替你走,到時你若見他人後來居上,可會意不平?”

謝暎想了想,然後笑意平靜地開了口。

“先生或是覺得我年輕,所思所想都有些簡單和意氣。”他說,“可能是如此,但我不後悔。”

“我喜歡她,是一時心動,但我選擇她,卻是因不可或缺。”

謝暎說出這句話時語氣很平常,如同在敘述着三餐粥飯。

但陶宜卻不由微微一愣。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對我來說是春日花、夏日風、秋日果,也是冬日陽。”謝暎淺淺笑了笑,語氣平靜而堅定,“我可以科舉不第,另投他行,但卻不能以旁人代她。這便是她與這條‘路’,之於我之不同。”

陶宜看着他,良久沒有言語,不知在想什麼。

“婚期定在何時?”再開口時,陶宜卻是如此問道。

“下月初七。”謝暎提到這個,顯然有些難以掩飾的高興,言語間也不由溫柔了兩分,“我生在五月,她說五月是個好月份。”

陶宜笑了一笑。

“那我到時也來討杯喜酒喝。”他說。

謝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怔,旋即驚喜地禮道:“我原還擔心先生多有不便,既是如此,那我就可放心地給您送請帖來了。”

陶宜含笑點頭,末了,又語帶調侃地說道:“我從初次見你,直到今天,好像這才是第一次看你真正像個少年郎的模樣。大小登科,果然令人春風得意。”

謝暎不免有些臉紅。

陶宜也沒再多戲謔他,只轉而再問道:“今日在朝上,你可有注意到太子殿下?”

謝暎自然是看到了,但他記得太子在朝上並沒有對新、舊兩派的爭執發表什麼意見。

陶宜似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麼,又兀自緩緩續道:“陛下雖有意革新,但對舊派的意見也多有考慮。至於太子,向來意見中立,而且,從不結派。”

謝暎一愣,隨即好似突然明白了什麼,驀然抬眸向他看去。

只見陶宜淡淡一笑,看着他,說道:“當日我幫你,是為大盛將來,今日你入朝,我也希望你能想得明白。”

謝暎頓了頓。

他忽然離座站了起來,恭正地向著對方俯首加敬,禮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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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金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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