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出租車駛入淮安街區,蘇從意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蘇蘇。”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雨打玻璃聲里格外清晰,蘇從意攥緊指節,眼裏情緒凝固成冰:“你還敢聯繫我?”
那邊停頓一下,慢慢道:“你媽媽……今天下午來找我了。”
“……”
蘇從意愣住。
魏淑去了南宜?
怎麼完全沒跟她透露一點消息?
“你媽媽罵的對,這件事歸根到底還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給小璇獻血。”男人苦澀地笑了下,“我知道說什麼你都不會原諒我,但我……至少想把虧欠的生日禮物,補給你。”
雨簾覆蓋車窗,街道風景模糊不清。蘇從意轉頭看向窗外,冷冰冰地吐出三個字:“不需要。”
“已經寄去你住的地方。”
掛斷之前,蘇運庭猶豫了下,還是道,“蘇蘇,二十五歲生日快樂。”
聽筒里恢復安靜。
手機在耳邊舉了半晌,蘇從意才放下。她一直盯着窗外,盯到眼眶乾澀,抹了把臉,低頭給號碼發短訊。
【你後悔嗎?】
【當初背叛我和媽媽。】
她是在填報志願的前一天晚上,知道蘇運庭出軌的。
當時她買了雪糕回家,巷子鄰居投來的目光都欲言又止充滿同情。
她懵懵地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張奶奶沖她喊:“蘇蘇你快去幫你媽媽!”
心裏的不妙預感在一瞬間衝上頂點,她幾乎是狂奔着回到四號宅。
隔着花牆就聽見院內有女人在趾高氣昂地罵:“你又算什麼?不就是和他暫時共用一個戶口本嗎?兩張挨着的紙,離了婚你以為你是誰?”
哐當。
鐵門被推開,撞在牆上。
蘇從意快步走去,拽着女人的胳膊將她一把推到旁邊,護在魏淑跟前。
“請問你又是誰?”蘇從意冷冷地瞪着她,“沖我媽媽狗叫什麼?”
女人毫無防備,穿着細高鞋跟的腳一崴,一張漂亮的臉上氣急敗壞,上來就要扯她:“有沒有家教……”
“啪!”
一聲脆響。
女人精心盤起的頭髮散亂,捂着半邊臉,不可置信。
魏淑眼裏滿是厭惡和嘲諷:“我的女兒還輪不到小三來說教。”
不等蘇從意消化掉裏面兩個讓她后脊背冰涼發麻的字,魏淑拉住她的手,帶她進了家,砰地甩上房門。
晚上蘇運庭回來,蘇家客廳里十八年來第一次爆發如此激烈的爭吵。
玻璃製品在瓷磚上碎了滿地,蘇從意從卧室出來,隔着橫倒的桌椅,看見站在客廳里眼眶通紅的魏淑。
蘇運庭被潑了滿身茶水,狼狽不堪。
手指緊緊揪着睡裙,又鬆開。蘇從意走上前,若無其事地用手肘撞了下父親,笑着問:“怎麼回事呀?老蘇同志,你怎麼惹魏女士生氣啦?”
“……”
蘇運庭沉默不語。
魏淑擦擦眼淚,沒了方才的歇斯底里。面對女兒,她永遠是溫柔的:“蘇蘇你回卧室去,跟你沒關係。”
蘇從意站着沒動。
她努力控制僵硬的面部肌肉,伸手拉住蘇運庭的衣擺:“爸爸,你現在解釋一下吧。你說的我都信。”
她完全不相信那個女人的一面之詞。蘇運庭在她心裏的形象太正面了,從小到大一直是她的超級英雄。
他和傳統的中國式父親不同,他開明溫善,可以包容女兒的一切錯誤,為她擺平麻煩,做她堅實的後盾。
魏淑動手能力不強,蘇從意幼兒園到小學時期的手工作業,桔燈風箏紙輪船,全部是蘇運庭帶她完成的。
每次都會被老師點名誇讚。
蘇運庭還會學着給她綁漂亮的辮子,託人買來公主裙和漫畫期刊。
同學和朋友喜歡到蘇家做客,無不羨慕她有這樣的爸爸。
所以她不相信。
不肯相信她最尊愛的人,會背叛她和媽媽做出這樣令人不恥的事情。
一直以來,她前行的底氣都來自於家庭。但現在,世界搖搖欲塌。
客廳氣氛是將要窒息的凝滯。
頂板白熾燈安靜地亮着。
過了許久,蘇從意拽着衣擺的手被人拂落。她聽見蘇運庭低聲說。
“你還小……你不懂這些。”
他在搪塞自己。
蘇從意知道。
她想,他或許曾經是一個好父親。
卻絕對稱不上合格的丈夫。
兩人第二天辦離婚手續。
整個流程里,蘇從意都盯着地面一動不動。她腦子空白,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只是出門買個雪糕的功夫,回來她的爸爸媽媽就要分開了。
蘇運庭算有點底線,把房子和車子全部留給母女倆,自己凈身出戶。
從民政局出來,魏淑拉着蘇從意的手上車。蘇從意回過頭,看見蘇運庭和昨天那個女人,進了另外的車。
她就這樣回頭望了很久,久到視線變得模糊,蘇運庭也沒看來一眼。
車裏一路無話。
副駕駛座的蘇從意目視前方,餘光里魏淑把着方向盤,神色平靜。
甚至經過超市還停車買了菜。
她似乎一切正常,除了昨天晚上吵架時掉了眼淚,和平時沒有區別。
即使這樣,蘇從意也不敢多問一句,她怕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兩人回到桐角巷四號宅,屋內東西搬走一部分,顯得有些空蕩蕩。
蘇從意坐在客廳,捏着遙控器給電視換頻道。她看不進去任何東西,只是想找點聲音讓家裏不那麼安靜。
動畫片播着歡快的片頭曲。
蘇從意走着神,突然聽見廚房裏傳來碗盤砸碎的清脆動靜。
緊接着。
重物摔倒在地,砰聲沉悶。
後來發生的事情在蘇從意印象里是比較模糊的,厄運集中在短短兩天之內,生活就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選擇性遺忘掉最難挨的那晚,只記得自己坐在病房裏,仰頭盯着掛鹽水的袋子。透明的藥水順着軟管一直流進魏淑手背,她一夜沒有合眼。
次日清晨,蘇從意去買早餐,回來時床上的魏淑已經醒了。
兩人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蘇從意把粥端出來,掀開盒蓋,散掉熱氣。魏淑問:“我聽護士說高考填報志願截止到今天,你提交了嗎?”
蘇從意嗯了聲,摸摸飯盒的溫度,魏淑伸手把粥接過來,用勺子舀起吹了吹:“確定去雲昌了?”
“不是。”蘇從意低頭,用竹籤戳起一個煎餃,說,“西宛大。”
魏淑頓了頓,放下粥:“你不用因為這件事留在西宛,蘇蘇,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媽媽不會幹預你的任何決定,同樣希望你也不要為媽媽改變你的選擇。醫生說了,我今天下午就能出院,又不是什麼大毛病……”
“媽。”蘇從意打斷,“我們把桐角巷的房子賣了吧。”
“……”魏淑一愣。
蘇從意擱下竹籤,握住魏淑的手,笑着說:“我們把房子賣掉,搬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誰也不許再為過去的事情難過,好不好?”
孩子長大。
也許真的只需要一個瞬間。
魏淑眼圈紅了,她很想摸摸蘇從意的頭,很想說對不起寶貝,媽媽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讓你受委屈了。
但最後她也只是輕聲道:“好,都聽你的。”
倪焦給蘇從意推薦了靠譜的中介,桐角巷四號宅很快找到新的房主。電話里約定好時間后,蘇從意讓搬家公司運走了要用的傢具和行李。
七月五號的傍晚,她收拾完最後一點書籍,挎着帆布包從宅子裏出來。將雕花鐵門掛上鎖的那一刻,她覺得好像有什麼跟着一起結束了。
她和周圍鄰居們道別,沿着巷子往外走,青石板上有小朋友玩遊戲時用彩色粉筆畫的跳房子。她單腿從第一個往前,一格一格蹦到最後。
畫著數字八的方格里有顆小石子,她沒看清,身子往前趔趄一下,被一隻白皙清瘦的手扶住胳膊。
她視線順着那隻手往上,看見少年沉靜好看的眉眼。
這是四天來的第一次見面。
蘇從意站穩身子:“謝謝。”
兩人順着巷子並肩往前,就像之前許多次約會那樣,沒有任何隔閡。他們聊午飯聊天氣聊今天的晚霞。
快走到巷口時,陳聽晏說:“蘇蘇,我準備出國了。”
蘇從意腳步一停,轉頭看他。
“我決定聽你的話,多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多看一看別人。”
陳聽晏聲音溫和,“你在雲昌大也要好好上課,好好吃飯。如果想見我,給我發消息,我就回來找你。”
半晌,蘇從意點頭,笑着說:“挺好的,但消息還是不發了吧。”
陳聽晏一頓:“……為什麼?”
“你不想我去國外嗎?”
“去唄,為什麼不去。”
蘇從意走在他跟前,慢慢往後倒退,就像那天說我喜歡你但你是自由的那樣,她彎着眼睛,“你本來就應該站在更高的地方,遇見更好的人。”
“我也準備去找更好的人啦,陳聽晏。”她的語氣很輕快,“總是和你在一起,我有點煩了。”
蘇從意沒再看陳聽晏的表情,她利落又瀟洒地轉過身,在夕陽里高高舉起右手,揮了揮,而後毫不留戀地上了松葉街站台停下的一輛公交車。
她其實根本不知道那輛車駛向哪兒。
少女漫畫裏經常會有這種俗套橋段,每當男女主分手,總要下一場大雨。
那天西宛的傍晚是整個盛夏里最最晴朗的,火燒雲美上熱搜,公交里許多乘客對着玻璃窗外的天空舉起手機。
局部降雨的,大概只有蘇從意自己。
她在跨海大橋下車,扶着石雕圍欄,喉嚨里突然就酸澀到發疼。她自認為心情和橋下的海面一樣平靜,但眼淚完全不受控制,順着下巴接連不斷地砸落,把圍欄浸得濕漉漉。
她堅持着沒有哭出聲,還是有個賣棉花糖的爺爺停下來,試探着從小車上給她取下一朵粉色棉花糖。
“別哭了小姑娘,考試沒考好呀?”
蘇從意接過棉花糖,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水跡:“我、我有一隻特別喜歡的貓,我剛剛、把他丟掉了。”
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呢,爺爺寬心安慰:“貓而已,你還那麼年輕,以後總會遇到更喜歡的。”
“不會的。”
她嗓子一下子就哽咽了,捏着糖棍不停地搖頭,止住的眼淚又湧出來。她含糊不清地哭,“再也遇不到了,爺爺,我怎麼辦啊……”
我還那麼年輕。
以後卻再也遇不到更喜歡的人了。
這平淡無奇的後半生,我要怎麼辦啊。
–
蘇從意舉着包從小區門口一路跑向b棟樓,回到家的時候全身濕透。她脫乾淨衣服,赤腳踩進浴缸,水溫自動調節得剛好,骨頭都舒展開了。
她心情好不少,側身去擠草莓沐浴露,擱在支架上的手機屏幕亮起。
蘇運庭給她回了消息。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不要再追問了。】
蘇從意的手停在半空,她把這行字來來回回地看,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她沉默片刻,突兀地笑一聲。
將水溫又調高一些,收回手,身子順着浴缸慢慢往下滑。
最後把整張臉埋進了水裏。
約莫過去兩個小時,浴室的磨砂玻璃門從里推開。
蘇從意帶着渾身水汽走出來,綁着浴帽扣子,徑直進了卧室。
也算是折騰一下午,她躺到床上,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側臉貼在柔軟的枕頭上,她迷迷糊糊開始做夢,意識將要淪陷夢鄉時,聽見嗡嗡響動。
她閉着眼伸手摸了把,從浴袍口袋裏摸出手機,沒看備註直接接聽。
“喂。”
“……”
聽筒里傳來清淺的呼吸。
沒人說話。
蘇從意睜開眼,掃了下備註,面無表情地想,忘記把電話也拉黑了。
指尖即將按上掛斷鍵。
那邊終於開口。
“蘇蘇。”
男人聲音澀啞,裹着潮濕水汽,像被淋透了,聽起來卻很溫柔,“我在你家門口……我能見你一面么?”
“知道現在幾點了嗎?陳先生。”蘇從意冷酷無情地拒絕,“我要睡覺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不等那邊再回應,她掛斷電話,又長按關機鍵,把手機扔到床頭柜上,捲起被子閉眼入睡。
一夜無夢。
很久沒睡過質量這麼好的覺,蘇從意第二天醒來,舒服地伸個懶腰。
整個人彷彿都活過來了。
她趿拉上拖鞋下床,拉開卧室窗帘。
陽光瞬間鋪滿整個房間。
暴雨將城市洗滌的澄凈明亮,空氣清冽,晨曦籠罩着半邊樓宇。唧啾的鳥雀停落樹梢,葉尖雨珠滴答滑下。
又是元氣滿滿新一天。
蘇從意在落地窗前做了套廣播體操,換上衣服準備下樓買早餐。
她咬着皮筋,徒手將長發綁成高高的馬尾,在玄關換鞋。
擰開房門往外走了兩步,鞋尖碰到什麼阻礙。她低頭一看,睜大眼。
昨天沒見到的人現在正靠着牆壁,坐在她家門前的瓷磚地面上。
西褲下的長腿屈起,手肘搭上膝蓋,頭低低地垂着。黑色短髮凌亂地翹在後頸,整個人看上去頹廢又狼狽。
像只被主人拋棄的喪家犬。
她剛不小心踢了一腳也沒動靜。
看樣子是睡著了。
……這人不會就這樣在她家門口待了一夜吧?
蘇從意驚訝不已。
猶豫兩秒,她彎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小聲叫他。
“陳聽晏?”
“……”
沒反應。
蘇從意又戳一下:“陳聽晏?”
搭在膝蓋的右手自然垂下,細瘦指尖輕輕動了動。男人慢慢抬起低折的脖頸,仰頭對上她的臉。
他眼眶泛着紅,眼神還有些茫然。和她對視幾秒后,恢復清明。
“蘇蘇。”他一張口說話,聲音就乾澀得像在磨砂紙上滾過兩圈。
陳聽晏單手撐着地面站起來,放下捲起的襯衫袖,對她彎起眼。
“早。”
蘇從意皺着眉頭問:“你有家不回,幹嘛睡我家門口?”
“想見你。”
陳聽晏簡單回答。他伸手按了按酸疼的後頸,上下打量她,“你是要買早飯嗎?我去吧,你想吃什麼?”
他跟沒事人一樣,完全不提昨晚的事情。蘇從意不藏事,直接把想問的話問出來:“你昨天為什麼不來?”
陳聽晏沒有停頓,自顧自地道:“灌湯包和瘦肉粥可以嗎?你喜歡的劉記那家。那我現在去買了?”
他說著轉身。
蘇從意一把拽住他手腕:“陳聽晏你……”
後半句卡住。
他手腕皮膚的溫度高得驚人。
“你發燒了?”
蘇從意轉到他跟前,發現這人不止眼尾,顴骨也泛着病態的潮紅。
她踮腳,手指撥開他額前碎發,用掌心貼上他的額頭。
同樣滾燙。
“沒事。”陳聽晏不甚在意,“等會兒回來吃個葯就好了。”
見他還想着去給自己買早飯,蘇從意簡直要被這傻子氣笑了。
“陳聽晏。”
她冷下臉,“要麼現在去吃藥,然後給我解釋清楚昨天晚上為什麼放我鴿子,要麼咱倆互刪聯繫方式,以後老死不相往來。你選一個。”
蘇從意說完,準備給他三秒鐘思考時間,剛要把手收回來。
又被人驚慌地握住。
他俯身緊緊抱住她,異常的體溫從濕漉發潮的襯衫衣料透出來,凌亂的額發抵在她側頸,呼吸滾燙髮顫:“我去吃藥……你別不要我。”
“昨天我準備去找你的。”
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下,陳聽晏手指按緊她的背,指節發白,啞聲道,“但爺爺和我說……他死了。”
陳余海在監獄裏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