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很像一個舊人
太上皇扶着榻下的案牘,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殿中熏香繚繞,一時模糊了時間。恍恍惚惚之中,她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男人的面容。
她不該生下這個賤人。
“陰魂不散。”太上皇恨恨地念叨着。
樓頤如幽幽轉醒,剛掙扎着坐起來,就望見了太上皇痛恨的目光。
見她醒來,太上皇渾濁的眼珠中迸發出幾分神采,抖着手指向樓頤如:“你...你...”
胸口還在隱隱作痛,樓頤如腦子混沌一片,下意識地已經開了口:“母皇——”
她還在納悶,往日烏髮紅顏的母親,現在怎麼形如枯槁,完全沒有了當年睥睨天下的風采。
誰知下一瞬,太上皇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你竟然沒死?”
突如其來的窒息感一下子讓她清醒過來,樓頤如打了個寒噤,這裏不是幼年居住的寢宮!
太上皇已經不復當年勇猛,手上這力道根本殺不死她。
她努力掙脫開來,乾脆破罐子破摔,喊出了多年來深埋心底的疑問。
“同樣都是十月懷胎,為何對兒臣就這麼厭惡?”
樓頤如向前一步,步步緊逼。
“還是因為我的父親是罪臣?”
太上皇枯槁的面容上泛上一絲哀怨,聲音陰狠至極:“你們都是孽種!”
“孽種?”
樓頤如一怔,只感覺心中那塊稱為親情的東西,這下徹底...碎了...
她笑地瘋癲又蒼涼:“今日我以身抵擋這一劍,就當報答了母皇曆經十月懷胎,生我的恩情。”
“從此,我們兩不相欠!”
太上皇渾濁的眼中流下幾點淚。
樓頤如繼續說道:“皇家自古無恩情。”
“這句話,如今送還給你!”
樓頤如不顧太醫的阻攔,一路踉踉蹌蹌地出了宮城。
京城內的景緻好極了,八百里河山陽光涌動。樓頤如卻絲毫感覺不到日輝的暖意,她此刻面容慘白,如墜冰窟。
她捂住心口,莫大的悲痛湧上來,卻哭不出來。
這算什麼。
自己以身擋劍,卻換來她一句:“孽種。”
樓頤如失魂落魄地走到官道上,完全沒有注意到迎面飛馳過來的馬車。
“吁——”馬車堪堪擦身而過,車夫破口大罵:“誰敢衝撞丞相馬車?”
車上那人掀開帷裳:“樓頤如?”
接着就是一聲怒火朝天的暴喝:“不好好養傷,找死嗎?”
樓頤如身形一歪,已經暈了過去。
往日寂靜的荀府多了幾分喧囂,府中的的一處偏房,下人們進進出出,十分忙碌。
管家看着自家大人捏着摺子的手指幾分泛白,平日裏專註穩重的面容而今竟然染上幾分焦慮。
看不進去就別看了吧,他暗暗翻了個白眼。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白衣男子閃了進來,苦澀的草藥味兒瞬間充滿了整間屋子。
管家殷切開口:“孟神醫!”
“她傷勢如何?”荀琰放下手中的摺子。
“那劍並未傷到命脈,但——”孟岐嘆了口氣。“她體內氣血上涌,應該是醒來的時候,受了什麼刺激,一時半會兒怕是好不了。”
荀琰緩緩抬眼,一片沉鬱底色。“治不了?”
“你在質疑我的醫術?”孟岐徑直走向一臉肅穆的荀琰,伸出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報酬。”
荀琰抽出一本古舊的醫書,遞與他,在孟岐一把抓住之時,又堪堪抓緊。
“若她有個三長兩短,你這神醫的名聲,也不必要了。”
聽了這話,孟岐一愣:“你喜歡她?”
“不。”荀琰眼底的情緒明明滅滅。“只是覺得她很像一個人。”
窗外鳥鳴啾啾,日光正好,正是坦坦蕩蕩地放下舊事,大步向前的好時光,實在不適合追憶過去。
但荀琰又一次被那些舊事所拉扯,墜入幽深如海的回憶。
他自幼聰穎,六歲就能寫出冠絕京城的文字。除了在詩詞文賦上才華驚人,待人處事上也是圓滑通融、滴水不露,可謂是少年老成。
做宰相的父親對他寄予厚望,從小帶着他決斷刑案,審問人心,讓他明白無論人心和政局,一切皆可算計。
早在幼年,他就已經見識到這京中所有腌臢之事,意識到人心險惡。因此他平生最見不得純凈的東西。
他最喜歡當面毀掉京中女郎送給他的綉囊,然後看到她們哭哭啼啼的臉,或者雪天故意在地面上的皚皚白雪上踩上一連串的黑色腳印。
直到遇到了李成玉,他彷彿一隻張着血盆大口,口涎滴落的野獸,正蓄勢待發之時,轉頭看見了一隻傻乎乎的,還主動袒露肚皮的小白兔。
他猶記得與她初次見面時的情形。
那年隆冬,他剛從刑部審訊完犯人,在去國子監的路上,突然下起一場大雪,這雪漫無邊際、紛紛揚揚地,像是要遮蓋住所有罪惡。
國子監的孩子們下了課,在院中打起雪仗來。
她那時只有八歲,頭上戴着個白色氈帽,穿着厚厚的紅色棉袍,像一個圓滾滾、毛茸茸的幼獸。其他貴族小孩追着她,往她領子裏塞雪球。
她下一瞬跌落在雪地里,不哭也不生氣,眨巴着澄澈的大眼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拍了拍身上的雪,樂呵呵地站起來。
孩子們轉頭看見了他,畏懼他身上暗藏的狠厲氣息,都紛紛躲開。
而她卻不怕他,抬頭定定地看着他,聲音稚嫩:“你是仙子嗎?”
荀琰知道自己的容貌明艷皎潔,之前這一副好皮囊給他惹過不少麻煩,一度被很多人騷擾,因此每次有人誇讚他容貌,他就心生厭惡。
但那天,或許是她的眼神過於真摯純凈,在累積着枯骨與鮮血的腌臢京城中太過罕見,他居然很高興。
她舉着手,胖乎乎的手指好像捏着什麼東西,要遞給他。他好奇的伸出手來,接着手心就被放了一朵清香撲鼻的梅花。
從此,那嬌艷似火的梅花便盛開在他的心裏,經年不衰。
“荀琰?”孟岐在他面前揮了揮手,語氣擔憂:“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荀琰睜開了眼睛,按捺住莫名的暴躁。
“備馬。”
“去城南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