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 愛也悠悠恨也悠悠 妻賢夫順家和運興(5)
到了寶玉門外,寶釵隱藏好心情,微笑着走進了門,寶玉放下看着的書,微皺眉頭,淡淡道:“寶姐姐,這麼晚了,還不歇息?若為納妾之說,你盡可放心了。”
了寶釵道:“我豈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人,我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需要?”
寶玉道:“姐姐費心了,寶玉這裏很齊全。”
“這幾日與三妹夫會得如何?”
寶玉道:“妹夫為人豪俠,不拘小節,是蓋世奇男,通曉中原文化,卻不迂腐。”
寶釵道:“你應該多交結一些官場中人,尤其有北靜王爺和番王爺提攜你,這對你的仕途前程有好處?總比你以往結交的那些人好。”
寶玉聞言不悅,只因寶釵管理賈府,已很辛勞,不願與她在這些事上理論,弄得不歡,遂未接言,眉頭蹙了起來。
寶釵面對清雅的寶玉,不由想到從前,入宮無望后,退而求其次把一顆心撲在寶玉身上。她不顧少女的矜持,含羞籠着紅麝串(當年為什麼非要費勁的戴上那紅麝串,只拿一把扇子,豈不更省事?既尊重了娘娘的心意,又能使自己免了曖昧。)、羞紅着臉探望挨打的寶玉(當時寶玉穿不及中衣,只蓋了袷紗被)時,幾乎忘情透露心思,進而探望‘隨便睡着在床上’的寶玉……
終於嫁了寶玉,她對寶玉真的只是義,無情嗎?
寶玉呀,寶玉,當年曾這樣親近,做了夫妻,如何反避着呢?
寶玉的前程是她的希望,寶玉的未來是她的志向。與寶玉做夫妻,已無法達到和諧美滿,她願承受孤獨,只要寶玉如她所願的上進,她便不寂寞。
寶釵對寶玉道:“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話,可我還得勸你,男兒應有志。你看林妹妹與三妹妹先後嫁給王爺,連賈蘭都中了探花,將來要做官的,你這做叔叔的,反在他下面,將來你怎麼在他面前抬頭。連我在姐妹們面前都覺得沒有面子。”
寶玉微怒道:“我在外面做事,看的是阿諛奉承,諂上媚下之輩,說的是言不由衷的話。回到家也不得安生,還要聽你教訓。”
寶釵道:“不管你高興與否,這就是處事之道,運用得好,就有助你步步步高升。在這方面,我能為你出謀劃策。”
“口蜜腹劍,笑裏藏刀,暗劍傷人?你不用勸了,我只結交與我志趣相投的人。”
“跟他們交往有什麼用?他們能給你帶來什麼好處?”
“請你出去,我這裏放不下你,今後你也不用對我寄予什麼厚望,你若覺委屈,耐不得,我寫休書,放你自由,女兒留下。以後隨你嫁王爺,嫁公爵,自便。”寶釵的諷諫,令那個從來對女子愛護倍至的寶玉竟說出如此絕情的話,寶釵面上掛不住,不知如何是好,楞在那裏,心裏道:勸你上進,你就反感成這樣嗎?恨得要休我?我勸你上進,有何錯?我不過是想讓家人生活得好些。誰不想攀高門呢?若你繼續高升,對你光彩,賈府也榮耀,當然我也可伸展志向。
時寶釵,賢寶釵,苦口婆心,一心盼望寶玉出人頭地,這也是常人心思。不是她耐不得貧,誰不願女嫁高門,誰不想一生衣食無憂?
如今也為難着寶釵,她要主持家事,又要為賈府生計忙碌,維持賈府的生存,縱然她一向穩重、從容,也感到勞心勞力。
過了片刻,寶玉嘆了口氣道:“你沒有錯,你德才兼備,相夫教子,錯的是我,是你找錯了人,不能讓你妻憑夫貴。”
寶釵道:“你了解我的苦心就行,只要你上進,我受些委屈也沒什麼,我盡我所能為你打點仕途。而且你要記得,無論在府衙,還是為別人事情,你一定要不着痕迹地讓他們知道,其中你的功勞是不可忽視的……”
寶玉點頭道:“你要使出你對付賈府和你的姐妹們的那些手段嗎?”
寶釵道:“我……”
寶玉道:“只有走仕途,當官才是上進嗎,當官非要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嗎?為求功名有家不歸,為求功名頓失善良,這也是你想得到的嗎?求得功名后如何,你不怕我如陳世美殺妻滅子,棄舊求新,另攀高門;或如用盡心機禍國殃民的秦檜,夫妻二人生生世世受人唾罵。你怎麼就斷定我帶來的一定是榮耀?”
寶玉此番冷冰冰的話,頓讓寶釵滿心的熱望化作寒冰,從頭冷到腳。寶釵一向只想過男兒當為朝做官,做個好官,當有一番作為,揚名天下。寶玉這番話,寶釵心裏升起一陣冷意,呆在那裏,沒了思考。
寶玉看着木然的寶釵,心裏嘆道:寶釵啊,寶釵,你真的以為憑你有些美貌,教眾粉黛無顏色,守得住男兒心?你真的以為鬚眉男子都是正人君子,感你持家有功,對你不離不棄?你真的以為你是淑女?
對你有益的人,你溫柔美麗,熱情大方,對你無用的人,你任是無情也動人,你的無情是對生的無情,對朋友的無情;你的動人,是對自己的動人,是明哲保身時的動人。
雖然黛玉等人言語直爽,有時這樣也會傷和氣,總好過那種把不滿都藏在心裏,背後找機會使手段泄憤的人。和黛玉這樣的人相處,你不擔心他會害你,輕鬆自在,而且朋友、家人就是給你溫暖,給你安慰的親近的人,如果連最親近的人都要防着,做人豈不是太累。
寶玉道:“你不走,我走。”
寶玉一肚子氣,起身出了房門,寶釵只得轉身出來。
在寶玉心裏,他的家是給他溫暖的地方,是讓他身心愉悅、心情放鬆的地方,他可以不去面對外界的紛擾,爭名奪利,他可以忘記日間的忿怨,在他自己的世外桃源里暢遊。第二日他可以精神飽滿地應付新的挑戰。
寶釵日日規勸,固然是寶釵的賢德,收束他疏懶的心,督促他游刃於官場,奈他志不在此,他出去做事,本是為了支撐賈府,分擔父輩的憂慮。他有個小小的私心,他白天勉勵做事,夜間可以躲在自己的小屋內在書籍里尋求慰藉,忘卻塵世的煩惱。如果連這最後的清靜,也要失去了,他的心還能停靠在哪兒?
和全能的林妹妹在一起,他感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林妹妹不言不語,為他做好了一切,有時二人鬥氣,生氣歸生氣,心中多的是牽挂;與全能的寶姐姐在一起,他感到壓抑,沒有心靈的自由,有種想逃的感覺,與她和和氣氣,心中是生疏的感受,只想遠遠的躲開,最讓他難堪的是,寶釵在他的元春姐姐面前嘩然為他指點、在眾人前指責他,時不時對他進行說教,讓他覺得他的男子尊嚴盡失。
寶玉他不知,到哪裏可以得到靜心?
寶玉他也不知,他的集美貌與美德於一身的嬌妻有多少人羨慕?這蠢寶玉,若是他人得此嬌妻,又得其鞭策,得其支持,早要削尖了頭,用盡手段,出人頭地,掙出一番天地來。(只日後原配是否變成下堂妻,無法預測。)
錯,錯在兩個不同思想境界的人,在同一個時空裏錯誤的結合。
這錯,是誰造成?
寶玉心苦,寶釵何嘗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