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第八章
李阿姨今天做幾道南方清淡家常菜,林斐坐在餐桌上細嚼慢咽,看着電視裏的全英文頻道,練習聽力。
這間房子不大,桌角的幼兒防撞角還未來得及拆除,冰箱貼是定製的全家福照,處處細節透着曾經的溫馨甜蜜,李阿姨洗完手,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會林斐,才猶猶豫豫說:“今天你小汪打電話給我說,你把她拉黑了。”
林斐握着勺子的手一頓,漫不經心攪着白粥,“哦,她有什麼事找我?”
“小甜糕。”李阿姨叫一聲他的小名,幽幽嘆一口氣,“我知道因為給你妹妹捐骨髓的事,你心裏怨恨你媽媽,但小汪她也有苦衷,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還是愛你的,不然能大費周章的把你從新陽轉到附中嗎?你要多多理解她。”
林斐是李阿姨看着長大,從一個小不點長成少年模樣,林家這點事她最清楚,林斐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各奔東西了,家裏大人都知道,瞞着一個小孩子,那會林斐年紀小,天天纏着她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再長大一點,林斐不問了,個子還沒有櫃枱高,端着個小板凳跑到小區門口超市,爬上凳子,奶聲奶氣地背電話號碼,每天準點給爸爸媽媽打電話,撒嬌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後來電話也不打了,勁頭全用在學習上,因為那會考了年級第一,學校要求父母做為代表上台演講,講講教育之道,但這對林斐的父母不管用,一直是爺爺充當這個責任。
再後來,林斐不提這檔子事了,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有爹有媽,除了那張全家福的手機屏保,李阿姨幾乎以為這個孩子已經不想要爸爸媽媽了,直到去年,林斐消失的媽媽狼狽出現,帶着和新任丈夫,跪着求爺爺奶奶救救自己的女兒。
兩位老人家堅決不同意,不知道那個女人給林斐灌了什麼迷魂湯,臨參加省數學聯賽前,帶着林斐去了臨江市的大醫院,打了整整一周運動員針,增加體內造血幹細胞,口口聲聲說不會有任何副作用,但林斐直接趴在考桌頭暈目眩,呼吸困難,監考老師打電話送到醫院,保送名額就此飛走,那張16分的卷子落地了。
手術還是做了,為了補償林斐,汪素潔花了一筆擇校費,把他轉到附中來,爺爺奶奶縱使不情願,也看出來林斐想和媽媽在一起,站在林斐的角度,向他的父母每人討了一筆生活費,這筆錢會一直持續到林斐大學畢業。
林斐低着頭,嘴角嘲弄地彎起,“你讓她負責給錢就行,沒事別打擾我,我看見她就煩。”
“小甜糕……”李阿姨張張嘴,長長嘆一口氣,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僱主的家事不便多說,“我下周要回新陽區,自從老爺子走了之後,奶奶身體一直不大好,我去照顧奶奶一段時間,小甜糕你得在外面吃飯了。”
“奶奶沒事?”林斐語氣柔下來,看着像個孩子樣了。
李阿姨笑笑,“每年的老毛病了,你別操心了,要好好學習。”
晚上洗澡之前,林斐把汪素潔從黑名單里拖出來,很早之前他就釋懷了,對汪素潔沒抱有任何希望,只要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沒有失望也就不會在日復一日裏絕望。
白天傅施閱說的話記憶尤深,他翻出傅施閱的聊天框,正正式式的敲了一句,為初次見面的鬧劇,“對不起,傅叔叔。”
單發這一句突兀,孤零零的綠色對話框看起來很尷尬,林斐點開不怎麼常用的表情包按鈕,點了一隻拿着手絹抹眼淚的小兔子發過去,鎖屏手機,扔在了床上,然後掛上耳機,雙手捧着平板學學睡前英語。
傅施閱久久沒有回復,林斐洗的乾乾淨淨躺在床上,拿起手機瞥了一眼。
這一瞥不要緊,直接瞳孔八級地震。
縮略小圖乍看的確是只粉嫩的兔子舉着手帕擦眼淚,軟萌可憐,但大圖不一樣,以為的手臂是小兔子的擎天一柱,手帕是褲子,配上這張囂張的黃色表情,道歉的話語絲毫不真誠,反倒有一種“老子就是冒犯你,你小子能把我怎麼樣?”
林斐握着手機,睡意全無,什麼時候微信能開發個新功能,一小時之內的聊天記錄全可以撤回?
恰在此時,屏幕亮了亮,傅施閱回復了。
[u5085]:沒關係,不用在意,你是小輩,幫助你是應該的。
如林斐所願,直接忽略了那張表情,這種紳士風範在這個時代實屬罕見,林斐小糾結的心裏舒坦多了。
[u5085]:現在到小朋友休息的時間了嗎?
林斐假裝若無其事。
[斐波那契]:還沒有,要聽半個小時的單詞,練習聽力。
[u5085]:聽力與口語相輔相成,如有需要,下次見面可以陪你練習。
傅施閱或許真的對他有意思。
林斐懶洋洋在床上滾了一圈,握着手機靠到窗邊,推開窗,夏季的晚風亦是溫熱,他從抽屜摸出煙盒,咬了一支煙,沒點燃,弔兒郎當地叼在唇邊。
暖光下裸在睡衣外的皮膚白的扎眼,姿態散漫,襯的那張臉更標誌,可惜這會沒觀眾,無人欣賞這副誘人模樣,他握着手機慢悠悠敲下一行字。
[斐波那契]:好哇,傅叔叔,謝謝你呀![可愛]
傅施閱溫柔體貼,風度翩翩,和他遇見那些□□熏心的老色鬼不一樣,被這樣的人欣賞喜歡,總不會是一件壞事?
月考的成績還未出來,趕上了萬眾期待的十一假期,整整七天假,就像一張大額度的消費券,發到學生手裏,到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安排。
短短一天時間,嚴昊的事情人盡皆知,平時被他欺壓的人總算出了一口惡氣,紛紛轉發那段嚴昊哭爹喊娘的小視屏,壞一點的,發到短視頻平台,點贊了幾萬,嚴昊也算錢塘的“網紅”了。
周勉覺得林斐洪福齊天,歐皇是也,要不然嚴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要和林斐約架的時候就出事呢?
周末校門口停滿了接送學生的私家車,堵的水泄不通,周勉背着書包,親昵勾着林斐肩膀,“這算不算惡人有惡報?”
“算是。”林斐不咸不淡地說。
周勉嘖嘖幾聲,“你說嚴昊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討厭?”
林斐哪知道這個答案,大概率嚴昊是不知道的。
真正的壞人從來不覺得自己壞,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行為邏輯,即便做了壞事仍舊問心無愧,因為這在他們的價值觀里是正常的,所以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去衡量壞人。
周勉在他肩上蹭了蹭汗,“你假期怎麼過?”
“看書寫作業。”林斐塞上一側耳機,掃了眼周圍車隊,沒有看到熟悉的車。
周勉聽見這五個字就害怕,朝着林斐擠擠眼睛,“七天呢,帶我上分唄!”
林斐果斷塞上另一邊耳機,冷酷無情地說:“你太菜了,帶不動。”
周勉正想說笑,在烏壓壓的車隊裏一眼瞧見了顯眼的豪車,抓着林斐的手腕,大步跑過去,“司機來接我了,正好送你回家。”
這輛閃亮的梅德賽斯林斐之前坐過幾次,周勉熟門熟路的坐在副駕駛,嘴裏說著有的沒的俏皮話,“林斐,所以我們的愛會消失對嗎?”
林斐手搭在後座車門,拉開一半,聽見周勉驚訝地叫了一聲舅舅,裏面的人輕輕應了一聲,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剪裁精細的羊毛料的西裝褲,燙跡線乾淨利落,雕花布洛克鞋看着很硬朗。
認識周勉好幾年,從來沒聽周勉說過他有個舅舅,林斐好奇地偏過頭,燦爛地陽光像曝光過度的照片,車內暗淡的光線令他適應了幾秒。
傅施閱眼中含笑地看着他,直白的目光毫無掩飾。
林斐愣了幾秒,現在和周勉絕交還來得及嗎?
一種被社會性死亡的情緒油然而生,撩好朋友舅舅這件事真不是人幹事。
“我以為你今天在園區。”周勉沒注意到林斐的不對勁,還在錯愕短短一周,日理萬機的傅施閱居然兩次探望自己。
以前半年都遇不到一次。
傅施閱沒有接話茬,瞧着林斐曬的泛紅的面頰,還有那雙嫩出水的眼睛,平神靜氣地問:“這是你同學?”
周勉才想起來,從副駕駛伸出腦袋,“林斐,這是我舅舅,快上車呀,我送你回家。”
林斐彎腰坐進去,陽光像一道黃金分割線,將真皮座椅分為兩半,處在陰影里的傅施閱閒情逸緻,陽光燦爛里的林斐默然無語的裝死。
周勉坐在前排,看不見兩個人表情,熱情洋溢地給舅舅介紹自己的好友,“這是林斐,我最好的朋友,學習特別好,以前在新陽二中經常拿年級第一,數學是他的強項,還拿過不少獎……”
“好好向他學習。”傅施閱十指交疊,搭在膝上,聲音穩定優雅。
周勉想起了前幾天在這輛車內的對話,一下子從耳朵根燒起來,透過後視鏡偷偷看一眼,林斐偏着頭,靠在車窗玻璃上,神遊天外,與我無關的模樣。
他很失望,微微張了張嘴,卻不知要說什麼。
這一切傅施閱盡收眼底,慢條斯理地扶了扶眼鏡,意味深長地笑意於眼底隱約。
周勉安靜了一陣,又滿血復活了,喜歡帶刺的高冷之花吃點苦頭是必要的,提起林斐感興趣的話題,“林斐,我舅舅在科銳工作,你要想參觀科銳的工業園,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還可以玩新開發的天朗機甲機械人,我舅舅親自寫的代碼,現在市面上還沒有正式發售呢,特別好玩,我們一起玩怎麼樣?”
林斐輕輕“喔”一聲,穿着白球鞋的腳碰碰旁邊那雙皮鞋,旁若無人地勾住傅施閱的腳踝,帶一點報復的意圖,嘴裏平靜地說:“我們有空去玩呀!”
傅施閱睨一眼,身旁的少年別過臉仍舊看着窗外,腳尖不緊不慢地碾着圈,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調情。
提起自己的舅舅,周勉停不下來,在喜歡的人面前,雄性吹噓自己是一種天性,何況他的舅舅是真的牛,值得吹噓一番。
還好林斐家裏距離學校不遠,一下車,尷尬氛圍煙消雲散,他目視閃亮的梅德賽斯離開視線,立馬去小區樓下奶茶店,買杯香甜的芋泥啵啵,靠在軟塌塌的沙發上,吃點喝點壓壓驚。
這會是放學的點,成堆的年輕姑娘坐在奶茶鋪,瞧見他一陣竊竊私語,即使他坐沒坐相,懶洋洋叼着吸管,誰讓他長得討喜呢,人類對於帥哥的要求不能太高。
美女帥哥要不見,平時一個都不見,要見了,那是扎堆的來,林斐進來沒過多久,又來一個尤其扎眼的美女,修身的職業套裝包裹凹凸有致身材,鋒銳的高跟鞋慷鏘有力,漆黑大波浪捲髮性感妖嬈,艷光四射,全身上下寫着尤物兩個字。
這是什麼福利日啊!
大美女掃一圈店內,徑直走到林斐面前,笑容親和,“您好,傅先生讓我來接您。”
林斐小口咽下嘴裏的啵啵,“姐姐,我能不去嗎?”
“傅先生安排我帶你去寵物醫院。”美女晃晃手裏的車鑰匙,親切地做自我介紹,“我是傅先生的秘書,姓白,您叫我白秘書就可以了。”
這種級別的美女,林斐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更別提美女親自為他做司機,您您您的稱呼也令他不舒服。
車子和美女一樣漂亮,林斐這個年紀,還沒有賺過一毛錢,對金錢的概念並不重,吃饅頭還是吃牛排於他區別不大,但也能隱約從邊角感覺到,那位傅叔叔不是普通定義里的有錢人。
白秘書邊開車,邊透過後視鏡瞥眼乾乾淨淨的少年,“傅先生會在寵物醫院等您。”
“叫我林斐就好了,傅叔叔是專門等我的嘛?”林斐略偏過頭,天真地問。
白秘書笑了下,笑意不大自然,“傅先生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林斐半咬着吸管,端着奶茶,臉頰靠在透亮的玻璃上,反射的光芒照在眼底,眸子明凈地像剛出生的小獸一般不染塵土。
白秘書不忍心再看他,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眼前彷彿不是人流擁擠的馬路,而是一個不斷墜落的陷阱。
天真和稚嫩被摧毀總是值得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