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二章

第72章 第七二章

隔着月色和紗窗,商音什麼也沒看見,但隋策對此卻頗為警覺,居然一個閃身追出了門外。

公主府上下的侍衛皆按部就班的值夜,無一被驚擾,他順着那點微弱的影子飛奔上街,直至十字路口處方才停下,左右一番張望,知道是跟丟了。

“隋策!”

身後的商音僅披了件外袍,懷裏還拿着他的衣衫,滿目緊張地小跑上前,“沒事吧?”

他見狀先是一愣,隨後皺着眉擔憂:“怎麼你也出來了?”

一干扈從與管事提着燈火站在街邊。

“我能不出來嗎?你那麼大的反應……”她喘勻了氣轉頭四顧,肅然道,“是什麼人?刺客?”

“現在還不好說,沒看清他的身形。”隋策接過外衫在手,然而並未穿上,臉色微沉地瞥向重華府朱紅的高牆,“不過這府邸的巡防是該加強了。”

他意有所指地抬高了嗓音:“敢到公主府來撒野,我看有些人是活膩了。”

“最好別撞到我手裏,否則,有一個算一個,別想活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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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梁國丈是在翌日清早才得知此事的,劈頭蓋臉沖兒子一頓罵,“你怎麼搞的!這不是打草驚蛇嗎?這麼大的事也不同我先商量商量!”

主要是夜裏沒收穫,所以梁大公子也很急,“兒子只是想早些拿回那物件,早些能寬心。隋駙馬昨日回府,行囊定然還未來得及收拾,及時止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才……”

“唉!罷了罷了。”

事已至此,梁少毅不欲再苛責他,“你既已先斬後奏,便無須再與我解釋——你的人呢?可有尋到什麼?”

不問還好,這一問,梁敏之愈發覺得沒臉,“什……什麼也沒尋到。”

國丈似笑非笑地冷嘲一聲,彷彿是預料之中,“能讓你們雇三兩個草莽就輕易找到,真當公主府的安防是吃素的嗎?”

梁大公子無顏反駁,只能去問父親的意思,“爹,那依您之見,要如何才能讓隋策交出東西來?眼下也不知那姓程的書生對他說過些什麼,萬一他想起此物……”

梁國丈爾時尚在書房內用早膳,一碗雞絲肉粥吃了兩口,他目光深邃地注視前方,“潛進府里去偷過於明目張胆,況且,你我並不清楚對方給的是什麼東西,沒頭沒腦地摸瞎,跟碰運氣有什麼區別?”

梁少毅習慣性眯起眼:“最好是能有個更名正言順的理由,得以搜查公主府上下。”

他立時問:“什麼理由?”

老父親仍舊低頭舀了一勺熱粥,慢條斯理道:“沒有理由,當然是想辦法製造一個理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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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日漸酷熱,七月是鴻德帝的萬壽節,每年五六月京營各部雷打不動地安排兵馬操練,以在當天向九五之尊祝壽——大應自開國皇帝以來皆看重京軍素養,皇帝生辰上檢閱各營的操練成果已成為慣例。

只是前幾代帝王壽誕多在春秋兩季,不必頂着烈日練兵。永平城的夏長冬短,初夏時節已然是暑氣陣陣,為著這個,底下的兵沒少叫苦連天,暗地裏不知有多少埋怨這皇帝生得不是時候。

隋策過午才從營地校場返回,衛所里剛剛換班,幾位年長的將軍趴在欄杆上熱得直吐舌頭。

“今年的暑熱怎麼來得比去年還早?”

“七日前穿袍子,今兒連軟甲都罩不住了。”另一個說,“我看兄弟們也難受,明天叫大伙兒換成輕甲當值吧?”

“得嘞,我這就去傳話。”

有個閑着沒事兒的前輩拿官袍的衣角扇扇臉,頷首去問隋策,“誒,我說隋將軍,令尊不是在光祿寺供職嗎?咱們衛所的冰,多久開始供應啊?你倒是去催催他老人家。”

年輕的將軍正坐下等着批公文,聽言笑了一聲,“大哥,我爹是管祭祀慶典的膳食,不是在御膳房當差,這你得問內侍省十二監的人。”

他提筆在文書上籤姓名,“若想知道改明兒萬壽節吃什麼,我倒是能替你打聽打聽。”

對方大概是對壽宴的飯食不抱什麼希望,抬手一揮,喪氣地搖頭轉開。

手頭的公事才處理了一半,忽就有當班的禁軍跑着進來喚他,“將軍,衛所外有人找。”

隋策沒抬頭,只忙着提筆蘸墨:“誰啊?”

小年輕看他不給自己眼神,又顧忌着左右的上峰不敢過分大聲,掩着嘴沖他呵氣音。

他沒聽清,隨口問:“什麼?”

“您、您家那位……”

隋策依舊不甚明了,終於顰眉揚起臉。

周遭已有竊笑之聲。

那人替他恨鐵不成鋼,無可奈何地如實說:“唉,您家夫人,重華公主殿下,找上門兒來了。”

隋策當下一怔。

他杵在那裏傻子似的頓了片晌,表情像是有些驚訝又覺得驚喜,口中輕輕嘣了個語氣詞出來,立馬把筆一扔,推開椅子起身往外跑。

周遭的幾位同僚皆不懷好意地指指點點:“嘖嘖你看他你看他,嘴角都要勾到天上去了。”

另一個攏着唇嚷道:“文睿,要笑便好好笑吧,壓什麼壓呀,德行……”

還沒出衛所大門,遠遠的就望見他家公主俏生生地站在樹蔭下,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替她打着華蓋,蔥白織金的輕紗長裙勾出一副窈窕修長的好身條,那眉目明媚斐絕,在這大夏天裏瞧着清透極了。

商音不經意發現他,身形轉了過來,笑得輕俏靈秀,直朝他招手。

隋某人油然而生的自豪浮在眼角眉梢,簡直快把“雀躍”兩個字寫在腦門兒上,小跑出去時,背後的下屬膽兒肥地吹着哨音噓他。

青年回頭佯作威懾地瞪了眾人一眼。

大伙兒只是閉嘴憋笑,都沒往心裏去,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氣——將軍可樂着呢。

“你怎麼來了。”隋策難得不好意思起來,一會兒叉腰,一會兒撓耳根,“這麼熱的天,當心中暑。”

“就是熱嘛,在家睡也不睡不踏實,玩也玩不痛快。”商音眸中藏笑,“我想着你們這邊應該還沒供上冰塊,閑的沒事,來給你送冰鎮的甜碗子吃。”

她打了個手勢,底下的仆婢立刻端上一碗琉璃盞盛着的冰雪糯米。

純白的丸子配上各色瓜果,再撒上細細的一把山楂碎,在炎炎烈陽下直冒寒氣,別提多可口了。

“這是我改良的方子,你吃吃看。”商音在旁期待地等他品嘗,“看味道怎麼樣。”

“嗯……”

隋策當場舀了一大勺塞進嘴裏,頗給面子地吃得極香。

她星眸亮得發光,巴巴兒地聽他給出回應:“好吃嗎?”

羽林將軍滿口不得空,凍得唇齒險些張不開,就這樣還給她比拇指,毫不吝嗇地誇獎:“嗯!呼……好吃!”

“你喜歡就行。”商音笑得心滿意足,又怕他不方便,“不進去吃么?”

“進去幹什麼?”隋策攪動湯匙,邊吃邊含糊道,“我一進門准讓他們搶光了,你親自給我帶的,才不能便宜了這群鐵公雞。”

她聞言背着手輕點腳尖,好整以暇地挑眉看他吃東西,“你以為我來就只給你一人帶吃的啊?”

“我是那麼小氣的人么?”

商音抬了抬下巴,示意衛所門邊用板車拉來的兩大桶冰雪水,重華府的管事正指使小廝一碗一碗地舀了給今日上職的禁軍們送去,人手一份,消暑解渴。

一幫羽林衛沾了自家上峰的光,各自規規矩矩地在遠處給公主殿下行禮,恭敬得不行。

隋策望見這幫人那狗腿子樣,好笑且無奈地搖頭。

“臭小子,我打的江山,他們來享福,唉……”

商音興緻勃勃:“我決定在朝廷供冰之前,日日都來給你們送。”

他險些噎着,艱難吞下口中的冷飲,感慨地抬起頭:“日、日日送?”

“咱家可真是有閑錢……”

重華公主財大氣粗地得意道:“那是。這算什麼。”

“誒,你自己可得小心着點,日頭太大就莫再出門了,讓下人送就是,免得晒傷。”

“知道。”她指指碗裏,“你嘗一嘗那個櫻桃,看甜不甜。”

兩人站在亭亭如蓋的榕樹下,頂着烈日有說有笑,一時間竟沒想着進屋聊。隋日知擦着一腦袋的汗經過此處,險些看花了眼,走兩步又退回來,才發現自家兒子和公主居然在酷暑的午後這般忘我地說著小話。

“你、你在這兒呢……”

隋策捧着涼水叫了聲“老爹”。

商音也跟着喚道:“爹,吃涼碗子。”

隋日知被重華公主這個“爹”叫得差點折壽,一時左右不自在,但不自在歸不自在,僕役遞來的琉璃盞他也頗為誠實地接來吃了——沒辦法,這天兒着實太毒辣。

“你在這正好,我也懶得多跑一趟。”他手拖冰涼的器皿緩解炎熱,“你娘啊,怕你大夏天的去校場練兵受暑氣,給你備了點藿香丸,還有她自個兒做的涼紗衣,什麼驅蚊驅蟲的香囊啊,一大堆……喏,人在那邊車上的,過去和她說說話。”

隋策一抹嘴:“哦,好。”

他將碗信手交給僕役,行至不遠處的黑漆平頭車旁。

楊氏身體虛,因而只能從門邊探出半個身子與之交談。

隔着炎夏灼灼的光,商音在微暗的樹影間看女人絮絮叨叨地和隋策囑咐着什麼,背後拿出的東西一件接着一件,很快塞了他滿懷。

隋日知埋頭吃冰雪丸子,今秋忙着給羽林衛送冷飲,因此,誰都不曾留意到公主殿下此刻的眼神。

商音其實已經不太記得榮貴妃在世時是怎麼照顧她的了,年少光陰被皇城深宮中的諸多野望和步步險惡消磨得不剩什麼,於是記憶深處,她總覺得那應該是一份極其溫暖的回憶。

一年又一年,回憶在她的美化修飾之下,變得愈發遙不可及。

只是這終究沒有實質,即便偶爾幻象也缺乏真實。

商音年長後讀書,看遍書中所寫的三春暉和倚門情,惜時不知所以然,如今出了宮門,才知道原來真會有喋喋不休的爹娘,真的會有無論寒暑或四時更替,都捧着一顆操不完的心,非得登門耳提面命的長輩。

那邊的隋策許是又抖了什麼機靈,被楊氏忍無可忍地揪了一把耳朵。

商音漫無邊際地想。

如果自己的母妃尚在,待她出降后,是不是也會在這樣的酷暑天裏帶着大包小包的避暑驅蟲之物,來她的府邸絮絮叨叨。

盛夏擔心她曬着,隆冬怕她着涼。

既憂心她被駙馬欺負,也怕她欺負駙馬。

她能將自己的心思悄悄地說與她聽,能聽聽她的建議抑或忠告,可以在最無助崩潰的抱着她大哭一場,而不是埋在綉紋厚重的錦被中……

商音的神情忽然變得柔和空茫起來,悠遠地喃喃自語:“有娘真好啊。”

她心想。

可惜我沒有。

商音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悄聲說:“怪不得隋策的性子比我好那麼多。”

生在這般家境之中,很難養不出好脾氣的人吧。

“……日頭雖大,也別太貪涼,吃冷食要適可而止,否則對腸胃不好……文睿,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在、在。”隋策嘴上答得敷衍,耳朵卻放任自如地開小差。

他目光正神遊天外地到處閑逛,冷不防往後一瞥,不偏不倚就將商音的神態看進眼底。

青年眉梢一動。

“誒。”

送走楊氏后,他用胳膊擋住烈日跑回來,指尖好似拈着什麼飾物往她跟前一晃悠,“我娘給你的。”

商音不自覺地隨着東西擺動起腦袋。

那是避蚊蟲的手鏈,端午前後民間小孩身上隨處可見——不值錢,但編得很精細。

她聞言輕輕一愣,“給我的?”

“嗯。”隋策已低頭不由分說地替她戴上了,“怕你夜裏睡覺被蚊子叮——我告訴過她,府上有防蚊的大帳,她老人家不管那些,非讓我拿着。”

言罷挑眉試探性地問,“不嫌棄吧?”

公主殿下摩挲着皓腕上鮮紅的鏈子,垂目頗為滿足地抿唇一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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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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