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一章

第61章 第六一章

趙大夫第二日如期登門,是來給楊氏施針的。

她睡了一覺,精神頭看着比昨天好,躺在矮榻上由醫生針灸周身要穴,血液暢通之後,連呼吸也平穩了不少。

一旁的隋策和隋日知則並排而站,各自安靜地候着,父子二人活似倆門神,眼圈一個賽一個的黑。

不知時過多久,老大夫拔下她顱頂的最後一根針,收拾完藥箱,客氣地道了句“我明日再來”,便讓隋老爺送着出去了。

丫鬟將楊氏攙扶起身,她正要勸隋策早些回去休息,一扭頭時,看見天光下支着腦袋在桌邊打瞌睡的青年,話便凝滯於唇邊。

折騰了一整日,精疲力盡,難怪這樣都能入睡。

她瞧在眼中,既心疼又內疚,覺得自己這個生母當得着實失敗。

真計較起來,她其實事事都不如大夫人,唯一能比的,也就是命長吧。

婦人小心謹慎地沖丫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躡手躡腳地避開大少爺,不欲打擾他好睡,行將邁過門檻,楊氏卻不經意瞥得兒子袖口處的開線。

她在廊下輕輕揮去婢女的手,“瞧一眼后廚熬的粥好了沒有,待會兒將軍醒了別叫他餓肚子。”

小姑娘不禁問:“那賢姨呢?可要去廂房裏再躺一躺?”

楊氏搖頭說不用,笑道,“天天躺,哪兒還睡得着。將軍袍角破了口,我到偏室找點針線來,粥若是煮好,也給我盛一碗吧。”

婢女脆生生地答應:“誒!”

家中的下人不多,都是跟了七八年之久的心腹,因此言語交談之上並不用太忌諱。

她摸到偏室時,屋裏打掃的僕役剛剛離開。

楊氏在抽屜內摸索了一陣,正把女紅籃子取出來,門外忽見一人款款現身。

重華公主的燕居常服是真紅的大袖衣,杏黃羅裙,織金綉鳳,襯得她整個人清貴雍容,是滔天富奢堆金積玉才能滋養出的氣質。

楊氏知曉她昨日來過,但現下再見,仍感詫異,忙畢恭畢敬地問候:“公主殿下。”

“誒,跟我你就不必這麼客氣了。”

商音抬手一攔,擋了她的行禮。

公主目光在四周流連,像是隨口閑話家常似的,“從前總在隋策那兒瞧得一兩隻玉佩流蘇、香包香囊,早看出你綉活兒好,這四面的屏風畫卷都是你做的嗎?身體吃得消?”

楊氏只覺她就像個小姑娘,沒什麼貴胄的架子,便笑道:“偶爾動動針線罷了,做做停停,總不能老閑着,怪沒趣的。”

“說的也是。”她貌似贊同地頷首,繼而視線落在妝奩前,十分新奇地奔過去,“這麼多步搖發簪哪……還有刨花水。賢姨也很會盤發嗎?”

聽她叫“賢姨”,楊氏忍不住含起笑,掖手緩緩跟上,“年輕的時候喜歡,現在不怎麼出門了,只不時編些新花樣給小丫鬟們玩玩兒。”

商音擺弄了幾下妝盒,興緻高昂,“我盤髻的手藝也很好的——正巧今日出門急,頭髮就用金釵挽了個馬尾,要不,賢姨替我編頭髮吧?”

楊氏受寵若驚地“啊”了一聲。

她那廂不等回復,已經乖乖巧巧地在銅鏡前坐端正了,拆了首飾,只等她發揮。

烏黑的青絲潑墨一樣披在眼底,晨光鋪於三千鴉青上粼粼耀金。

楊氏手足無措片晌,畢竟是公主的腦袋,和太歲也差不多了,真要她動土她有些心虛,怕照顧不周。

但不知是不是商音擺出的姿態過於溫順,爛漫直率的金枝玉葉,恐怕任誰都很難拒絕她的要求。

楊氏瞧着瞧着,自己也跟着沉下心情來,探手去取了桌上的玉梳。

因為大病初癒,她手中的動作放得很輕緩,多少帶着點個人的脾性在裏面,便如她這一生上善若水,與世無爭。

商音一面任憑她擺弄,一面信手撈起一對耳環把玩。

“賢姨你手勁兒好柔啊。”

她摩挲着首飾淺笑說,“從前伺候過我的仆婢都是刻意放輕力道,怕牽到髮絲,扯疼了我。可你和她們不像,似乎……是與生俱來就這麼輕的。”

楊氏抬眸瞥她一下,言語溫和,“我力氣小,就梳頭有用處,別的事可做不好。”

“幫我編髮會影響你養病休息嗎?”

她笑着說不會,“我這病本也不適合躺太久,多活動活動反而有益處。”

腦後的青絲被一層層綰起。

商音指腹在玉鐲光滑的邊緣拂過,最後停在末梢,她仍舊好整以暇地開口:“賢姨。”

“回隋府吧。”

楊氏剛要應聲的音卡在喉嚨間。

重華公主姿勢不變,語調卻驀然正經,話像是對着面前的銅鏡在說,“皇室宗親那邊的非議我來擺平,不會影響到隋氏一族的聲譽。況且如今的羽林將軍乃陛下跟前的近臣,即便身世有瑕,對他依然無傷大雅。”

不是沒覺察到長發上的動靜有分明地凝滯。

商音神情如舊,從容不迫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猶豫、遲疑,或是放不下,拿不起。”

“但是隋策想照顧你。”

她靜靜地陳述,“隋大夫人死了,死前,沒能在病榻上見她最後一面,這在他心裏一直是個結。

“所以,他才想把沒有盡完的孝,在你這兒可以極盡所能地得到彌補。”

“這個選擇,不僅是為你,也是為他着想的。”

言至此處,商音才終於轉過頭,烏黑的眼眸晶亮且誠摯地凝視她,“你就給他這個機會,讓他對你盡孝吧。”

**

隋策夢中打了個激靈,腦袋狠狠地一栽,瞬間被魘醒了。

他急忙環顧周遭,卧房裏居然空無一人,只留着淡淡的苦澀藥味。思緒尚且凌亂着,他抹了把嘴,飛快跑出門,在小院的廊下四處搜尋。

剛路過拐角的偏室,不多時他又退步回來。

光線明朗的窗前,銅鏡邊擺着花樣繁多的口脂、耳飾、釵環。兩個女人有說有笑地交流各自的盤發心得,看樣子還相處得分外融洽。

隋策高懸的心驟然落地,很快便將兩臂一抱,也不出聲打攪,只會心一笑,弔兒郎當地靠在門邊安靜地歪頭看着。

“原來你們那時候也盛行這種樣式嗎?”

當聞得對方說是啊,她又氣鼓鼓地翻白眼,“宮中的那些個昭儀、婕妤還好意思顯擺說是新出的花型,我看她們就是想不出點子了,等過個十年又把從前的翻出來改一改當新鮮玩意兒推崇。”

“騙小孩呢。”

楊氏只是笑,低頭用玉梳替她將發尾梳整齊,“髮髻么,萬變不離其宗,左不過是盤、結、編、綰、疊。哪能年年都想得出新的來呀。”

末了,又贊她的青絲,“殿下這頭髮是當真漂亮,又黑又順,段子似的,怎麼綰都好看。”

“是嗎?”

言罷便回眸打量她一眼,“我瞧着您這把長發才是天生麗質,烏亮亮的,纖細濃密,很少有同齡人比得過,連宮中的娘娘們日日保養也不及你的好看,都是大把大把的掉,如今只能靠假髮撐撐場面了。”

不得不承認,這丫頭伶牙俐齒,氣人的時候不遺餘力,嘴甜起來也是無人能敵,三兩句就將楊氏哄得花枝亂顫。

“怎敢和貴人們比呀,殿下莫尋我開心了。”

“不騙你,本公主是老實人,直來直去,從不哄人的。”

那倒是,天底下除了鴻德帝,就沒有第二個人能讓她耍這嘴皮子。

商音在鏡中瞧她給自己扶了扶厚重的珠翠,仔細地整理兩邊碎發。

重華公主雙目一眨,神色無端顯出幾分悠遠來,她由衷感慨,“真好,有時候覺得您像我娘親一樣。”

“年幼時,我娘也會耐心地替我梳頭,盤各式各樣的小髻。”

楊氏不是沒聽過她的身世,那當下正思索着該如何寬慰,耳邊忽傳來一聲輕笑。

偷窺良久的隋某人慢條斯理地拖着步子走上前。

“說什麼呢,她本來就是你娘,輩分上很合理啊。”

商音上下牙齒不由地一磨,真是不知為何一看到他出現便沒好氣。

“你這鳳釵……”

他剛要伸手被商音拍開。

隋策又不死心地繼續抬起來,“眼生得……”

商音抿着唇揮開他。

隋策反而較上勁了,再度去摸她的髮髻,“……得很啊,新買的?”

公主殿下翻了個白眼懶得回答他,“你很閑嗎?”

隋策仔細琢磨自己接下來要忙的事,“還好吧,怎麼,有事?”

她杏眼圓瞪,皺起眉不疼不癢地呵斥,“閑就去替你娘收拾東西,無所事事還那麼理直氣壯。”

這番話並未言明,但隋策何其敏銳,只一瞬星眸便陡然生輝,看看商音,又去看看楊氏,喜色漫上眉梢。

他眉宇間的陰霾褪去,笑容爽朗得像個少年,“好……好。”

隋策後退着往外走,目光卻仍在屋中停留,“我這就去!”

**

楊氏在宅院住得太久,一日半刻要搬完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忙活了一上午,暫且只把她用得着的物件打包進箱籠,別的等日後再慢慢盤運。

無論如何,她總算是鬆口答應入府了。

時隔數年,楊氏在隋策的攙扶之下從偏門正式踏進隋家西府。

這片高牆她十七歲那年仰望時,只覺深邃無邊,恢弘又無可躲避地壓在的頭頂,足以壓得人喘不過氣。

而今舉目環顧,滿眼蔥綠蒼翠,幽靜的高宅圍牆上長着過於繁茂的紅葡萄藤,比起想像中的巍峨森嚴來得似乎更近人情一些。

也或許,是因為她老了。

流轉的四季消磨了記憶里的恐懼,恩與仇、誹與怨都成了可以用一句“無傷大雅”來遮蔽的不值一提。

“慢點兒。”隋策替她引路,“這邊走。”

“那道門進去裏面是花園,有挺大的一個池子。夏天可以讓人給你支把躺椅,在池邊吹吹小風,吃吃果子什麼的。”

“這一大片都是東院,清凈,也寬敞。你要實在不喜見外頭的人,屆時我命他們都離遠點,保管和你之前住小宅子一樣自在。”

他沿途不住介紹,“看到梧桐上的小房子沒有?我親手做的,現在都還有候鳥在這兒過夏呢。”

隋日知一路一言不發地綴在後面,聞言終於不忿地開了口:“什麼你親手做的?這不是當年你死乞白賴讓我做的嗎?”

隋策被他當場揭穿也不臉紅,照舊給自己找台階,“怎麼不是親手?圖紙是我親手畫的啊。”

說完還拉幫結派地讓楊氏別理他,“書房屋檐下的風鈴,就是你生辰日送我的那隻,我給掛這兒了。”

府上的侍婢僕役皆不知這突然造訪的是什麼人,上上下下都因此忙碌起來,庖廚內外準備食材的雜役進進出出,廂房處置辦被褥的丫鬟也腳不沾地。

隋策正在院中和外宅跟來的婢女們交代一干瑣碎。

隋日知掖着手,看楊氏小心翼翼地打量新住處的邊邊角角。

他沉默地上前一步,言語溫和,“這地方,其實騰出來很久了。”

“不是我。”隋家的二老爺平靜地闡述道,“是她當年置辦的。”

“軒容一早便吩咐過,說要給你留一間房。”

她拂着桌角的手停在上面,怔怔地抬起頭,眼中微光渾濁,好一陣,才用同樣溫煦的口吻回應道,“等會兒,帶我去給她上柱香吧。”

“誒,叫廚房加菜了沒有?趙大夫怎麼囑咐的來着……口味做清淡些,切忌不要內臟和蟹黃。”

隋策拉着一個小廝就使喚。

趁人家剛要走,又半道攔住補充,“還有還有,多做點甜碗子和茶點,聽見了嗎?”

他難得回來一次,模樣卻彷彿高興得找不着北。

隋日知原還想戳在邊上裝深沉,耳根子實在禁不住折騰,他嘆着氣從窗口伸出頭對兒子怨聲載道,長篇大論。

隋策戳戳耳朵,不耐煩地叉腰轉向別處,全當耳旁吹風。

商音站在月洞門下,遠遠地看着他們父子倆一個喋喋不休,一個滿不在乎,不對付了大半日,楊氏又出來勸架,最後不得不捏着鼻子父慈子孝。

她沒見過這種場面,瞧久了莫名覺得有點羨慕。

今秋在旁悄悄抬眸時,能清楚地從公主眼中讀出一些名為“嚮往”和“艷羨”的情緒。

她試探性地喚了一句:“殿下?”

商音的目光一瞬不轉,口中自言自語般地開口:“過兩日,也進宮看看父皇吧。”

“好久沒去請安了。”

“是。”

雖然未必能有多少溫情,但總聊勝於無。

她一攏袍袖,一低頭一垂眸的動作間行將轉身出門,背後驀地有人叫住她。

“誒。”隋某人笑得隨意且懶散,在三步之外,“你走什麼啊?”

“這兒不是你家嗎?來都來了,不吃個飯,說不過去吧?”

商音留下來用飯,最緊張的反而是隋日知。

隋二老爺一直都對兒媳婦的身份怵得慌,總是想不好該用什麼姿勢來應對,他一個怕天威怕慣了的人,看商音便如看見她老子,忍不住就想下跪。

酒菜擺上桌,公主走在後邊兒,他作為長輩不敢坐,愣是站着等她入席,上座還給她留着,自己老實巴交地蹲在下首。

商音心有無奈,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去了主位。

這廂她剛剛落座,隋日知大概是見不得和上峰平起平坐,慣性使然地又站起身來,他一起身,楊氏一個不懂也跟着起身。

倆人唰唰地居高臨下盯着她,比書院先生罰站還來得整齊。

商音:“……”

如此前前後後折騰了幾次,隋策頭都大了,才終於能吃上一口熱乎的。

隋氏雖為大戶人家,但飯桌上的規矩終究不及宮中繁複。

甫一動筷子,隋日知漸漸便不那麼端着,氛圍隨之松活了不少。偶爾可以互相布菜夾菜,添飯添湯,一家子圍桌而食,說兩句閑談話,瞧着也熱鬧。

皇城中的宴席都講排場,帝王高坐在上,各家帶着親眷分列兩旁,就連吃飯也像是上朝訓話。

至於平常的三餐……

除了昔日榮貴妃還在世時,商音曾跟着有過幾年與鴻德帝同桌而食的記憶,長大后此般機會近乎是屈指可數了。

能夠伺候天子進膳,是禁宮妃嬪們爭搶的“殊榮”,對她們而言那不單單是用飯,更像是某種莊嚴的任務。

反正對於商音而言,每次家宴她都沒吃飽過,心思也根本不在飯食上,不是想方設法找話逗鴻德帝高興,就是與一干找茬的后妃皇子們鬥智斗勇。

故而儘管這桌子菜她沒吃幾口,但光是捧着碗在邊上看他們一家三口鬥嘴扯淡,同樣覺得甚有滋味。

“隋府比之前那宅子離得要近,每天若沒事,你就常來瞧瞧她吧,就繞路的工夫,也不費事。”

這頓飯足足吃到傍晚,飯後今秋在外頭打點回府的車馬,商音便放緩腳步和隋策並肩同行。

“我知道,下午已經叫人去太醫院請批文了,明日聽御醫怎麼說。”

他抱着胳膊半言語半輕嘆,話里是漫長的塵埃落定。

將足下一粒石子提到旁邊,隋策的視線好似有意無意地落到她臉上,公主殿下今天表情的反常自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青年道了一句不怎麼走心的謝,“我娘的事……謝謝你啊。”

商音並不看他,歪着腦袋垂目整理腰間的環佩,“嗯。”

隋策嘴邊笑了笑,沒臉沒皮地往旁邊挪一步,拿肩膀碰她一下,“誒。”

“別那麼失落嘛,你看,我有兩個娘,大不了各都分你一半好了。”

重華公主沒聽過這種別緻的“大方”,顰眉睇他,“什麼啊。”

“跟你說真的。”

他神色居然不似作偽,“我一直在想,我娘——大娘若在世的話,肯定會很喜歡你。”

商音將信未信地壓低了眼角,“哄我呢吧……這你也知道?”

她想聽聽他怎麼圓,“為什麼?”

青年低笑一聲,“沒騙你。”

“你同我大娘的性格挺像,一樣的脾氣暴躁不好惹,一樣的不講道理愛打人。我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當初總看你不順眼了。”

他心有餘悸地搖搖頭,“一見你就想到她訓我的時候,你們倆八成很投緣——”

話音沒落,隋某人就挨了她一記踹。

好在四周尚有下人經過,商音沒敢踹得太狠,重華公主咬着牙根遮掩口型,“在打你這事上我跟她確實投緣,沒辦法,誰叫你這麼欠打。”

隋策結結實實地受下這一腳,他也不躲,皮糙肉厚地好似被貓爪子撓了一下,垂首隻是笑。

“所以。”

他轉過頭,“那天我問你的事,想得怎麼樣了?你的答覆呢?”

作者有話要說:隋寶:我老婆已經三天沒打過我了。

雖然親媽的事焦頭爛額,隋寶還是沒忘記撩老婆。

事情一結束就搖着尾巴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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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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