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五章
楊秀昨夜盜汗一宿,裏衣全被汗水打濕,看樣子是沒法穿了。
雲瑾把他換下的臟衣袍拿方布一裹,打算找個地方清理掉。
她打起帳簾時依舊戒備地先探頭四顧,眼見附近並無可疑之人,這才朝今秋囑咐說:
“你照看好他,我出去一趟。”
裏面的人嗯了一聲,回應:“放心。”
前不久的幾場雨,把天氣下得比早些時候更熱上幾分,她走在午後的日頭底下幾乎睜不開眼,只步伐匆匆地垂首,飛快朝偏僻處而去。
不能明目張胆地洗這衣物,便只能編個理由就地埋了。
當雲瑾的背影徹底隱沒在圍門之後,宇文姝才從樹蔭旁不緊不慢地現了身。
她等了老半天,就是在等這個時機,知道現在下人房中應當只有今秋一人。高等宮女要貼身伺候主子,平素的吃穿用度自也比別的宮婢寬裕,大多是兩人住一處,不至於擠大通鋪。
眼下自己突然造訪,他們未必瞞得住。
柔嘉公主遂收回目光,領着侍婢來到了商音的下仆營帳之前。
感謝隋小將軍對羽林衛的特別“吩咐”,這近處半個禁軍也無,她們此刻駕臨,連個能出聲見禮的都沒有,真可謂是出其不意。
午後的冬陽燦爛得刺目,宇文姝朝旁略使眼色,小宮女便慌忙扯着嗓子喊:“雲、雲瑾姑姑在嗎?”
她故意打草驚蛇:“我們家三殿下有事尋姑姑。”
說完貼近了營帳,豎著耳朵靜聽。
果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回答:“……她剛出門去,三殿下是嗎?等回來我會替她轉達的。”
小宮女趕緊上前對宇文姝悄聲道:“公主,有響動。”
她不露聲色地點頭。
對方八成手忙腳亂地正在轉移遮掩,她也不着急,繼續讓宮女傳話:
“不要緊的,我們殿下說,她曾托趙尚服讓雲姑姑給改一份花樣子,這幾日來拿,姑姑既然不在,倒也不麻煩她跑一趟了,我們自己取就好。”
帳中之人聞言,分明慌張:“這,不合適吧?”
宇文姝適時開口:“沒什麼不適合的。”
“是我親自來,姑娘放心,不會折了雲姑姑的臉面。”
末了又示意小宮女朗聲補充:“今、今秋姐姐,那就打擾了——”
對方脫口而出:“誒等等啊!……”
宇文姝料到時機已成熟,哪裏還管她等不等,猛地一打帘子鑽進其中。這宮女的住處到底不及主子的講究,迎面便是一張吃飯的桌案,四周擺滿了日常用的雜物。
她視線倉促又匆忙地環顧室內,第一眼居然沒看見人,但很快的,眼風就掃了回來。
床榻在屏風之後,隔着紗絹,上面隱約有光影攢動。
對了,那個野男人好像還受了傷,躺在床上不良於行,當然一時半刻脫不了身。
她見狀,嘴裏說著:“外面似乎沒尋到,我瞧瞧可是在床邊……雲姑姑的睡榻是在哪裏來着?”
腳下卻半分不遲疑,迅速地行至屏風後面,一把撩開了搭在上頭的衣物。
“是不是在這兒——”
緊接着她便和一雙男人的眼睛,大眼瞪小眼地撞上了。
那一刻,雙方都很驚恐。
她預想中的野男人的確在此處,如假包換——可卻不是“野”的,是家養的!
只見坐在矮凳上的隋策半敞着鮮血淋漓的胸懷,震驚地注視着她,而一旁的商音則捧着藥膏和巾子,開始大驚小怪。
“哎呀你怎麼這樣啊!我都叫你別進來了,你還進來!人家正在上藥呢!”
宇文姝指着她,詫異之餘仍舊不甘心地質問:“你們……”
“怎麼是你們倆?”
重華公主晃了晃腦袋,懵懂地眨眨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怎麼不能是我們倆?不然你以為會是誰呀?”
她顰眉爭辯:“可這不是雲瑾的住處嗎?你為何會來?”
“哦。”對方不以為意,“我家阿策陪太子狩獵,不小心受了點皮肉傷。想着前日雲姑姑曾去太醫署討了一些,索性便過來取葯咯。”
“他受了傷?”宇文姝根本不信,“可雲瑾分明抱了一堆男人的衣服離開……”
商音望向她時,眼神愈發同情了,“雲姑姑是從御前調來伺候我的宮女,收拾我相公的換洗衣衫有什麼不對?姐姐您沒事兒吧?頭疼葯吃了嗎?”
宇文姝未及多想:“可那不是隋策的衣服!”
她事後派人去查過,雲瑾帶出去扔掉的服飾大多是粗布長袍,尋常老百姓用的布料,怎會是隋策的常服。
商音像是就等她這句話,一副捉姦在床的表情故作吃驚,“哦!你連我相公穿什麼都知道!”
“姝姐姐,作為一個待嫁公主,這般言行怕是不妥吧?你怎麼能覬覦別人的丈夫。”
宇文姝兜頭挨了她這麼大盆髒水,簡直百口莫辯,幸好周遭沒什麼外人:“我沒有!我只是……”
她說不過,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不對,這屋裏肯定還藏了其他東西!”
言罷徑直繞到屏風后,來來回回地翻找。
可宮女的帳子就那麼大點,一眼便能看盡,哪還躲得下什麼人。
商音在邊上好心地提醒:“床底下要不要再找找?”
聽得她這話,宇文姝驀地直起身,思緒驟然清晰,瞬間就明白了什麼,指着商音地鼻尖後知後覺道:“你……你故意詐我的?”
後者眉梢一弔,眼眸一眨,換上她那副得心應手的嘲諷之色,儘管並未承認,可五官里簡直寫滿了“就是詐你啊”。
三公主要炸了。
偏她還在攪渾水,語氣十分正義,“姝姐姐,我們家阿策怎麼說也是你的妹夫,他在這裏衣衫不整的,你如此盯着他看,合適嗎?我可還在這兒呢!”
言罷信手把隋策的胸口的衣襟又扯開了一些,好一片古銅色的勻稱肌肉!
饒是被她當工具使慣了,隋某人依舊感到很丟臉,生無可戀地轉過頭去,用掌心蓋住了自己的眉眼。
宇文姝登時大驚。
方才只顧着吵架生氣,居然忘了這一茬。
她如遭雷劈地快步後退,彷彿自己名節受損似的,羞憤地漲着一張被氣得發紫的臉,逃也般甩開帳簾跑了。
三公主倘若有尾巴,可能這時候已經筆直向天。
身後的商音趴在隋策胸口上笑得樂不可支,一手還拍着他衣襟,拍得“啪啪”作響。
“你看她那表情,花花綠綠的,像覺得自己不清白了一樣。”
羽林將軍彷彿連嘆氣也深感無力了,抿起唇鳴不平:“我才是真的不清白了好嗎?”
她笑夠了才勉強收斂表情,垂眸有些不過意地看他,“你一個大男人,讓人家瞧兩眼又不會少塊肉。”
接着再申辯,“何況我就只撩開了你衣服一點點,算不得什麼吧。”
“有你這樣的嗎?”隋策不可思議地偏頭盯她,“拿自己的相公當誘餌給人家下套。”
天底下聞所未聞的奇事!
想他隋策,堂堂一個大將軍!
……算了,不提也罷。
“我只是給你‘換藥’而已,她非得闖進來那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逼她的。”
商音說完,嘴角壓了下去,飛揚的神采沒入眉宇,囁嚅半晌才撅唇開口:“你很心疼她啊?”
對方想也不想:“我是在心疼自己好不好!”
她不大相信,懷疑地往前湊了湊,“我看你就是喜歡她。”
隋策皺起眉,“怎麼在你眼裏我誰都喜歡?”
商音分析得有理有據:“因為你說你就喜歡她那樣的溫柔姑娘,咱們回宮第一天你就提過了。”
“你還替她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幫腔求情。”
隋策:“……”
“眼線的事,我們能不提了嗎……”
“不行。”
她伸出手,把他不太安分的臉捧住,像抱着只大燈籠,十分不講道理,“你喜歡誰都好,就是不能喜歡她。”
隋策本想出聲解釋,嘴張了一半,無端覺得她這話有點意思,唇角便順勢壓成了一道弧,半笑不笑地與之對視。
“為什麼?”
“我們倆,說到底也只是挂名夫妻,你憑什麼限制我喜歡誰?”他凝視着她的眼睛,“我好像,沒有給你和小方大人使過絆子吧。”
商音聽了他此言,當即便要生氣,鬆手把他臉一扔,“你還真的喜歡她啊?”
隋策打斷她,語氣難得強勢,“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重華公主欲言又止地把不高興憋了回去,開始垂目思考。
她目光漸次放低,從隋策這半躺的位置看過去,那神情大半都被遮在了長而密的鴉睫之下,除了出奇認真以外,別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最後似乎也沒想出個合理的解釋,商音乾脆霸道地說:“沒有為什麼。”
“反正我身邊的人,就是不準喜歡宇文姝。”
隋策:“你這也太敷衍了……”
商音壓根不管他。
她想不出緣由,索性就耍賴,耍得心安理得。
橫豎自己胡攪蠻纏慣了,幹嘛非得要給他個交代。
“行了別躺了,我給你收拾乾淨。”
她從隋策身上起來,打水去把畫在他胸腹處的“傷口”洗掉。
這都是用名貴的胭脂混着豬血假造的,可費神得緊。
公主的營帳內。
前去處理楊秀舊衣的雲瑾已然回來了,和今秋在邊上感慨地稱讚說:
“還是咱們殿下有先見之明,事前便把楊公子挪到了主賬中,否則叫三公主這麼一鬧,還不知會怎樣呢。”
商音捧着手爐坐在圈椅里冷哼,“就知道她肯定盯着我,自己被禁了足不甘心,便要抓我的小辮子拖我下水——哪兒那麼容易如她的意。”
隋策在邊上喝茶水,“你想把她打發走,叫她撲個空不就完了,非得讓她難堪,這不是更激她?”
“所以說你不了解她啊。”
她理理裙擺,好脾氣地解釋,“宇文姝對我從來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若是一次來沒尋到她想要的東西,只會以為是我提前得到消息把人轉走了,下回鐵定還來。
“可如果我捉弄了她,她便會以為此前的一切古怪,定都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綻,只為了引她上鉤,誰同一個坑還跳兩次?至少眼下把楊秀放在雲姑姑她們帳中,暫時能安全了,這圍場裏,也不會有人想尋我的麻煩。”
畢竟對柔嘉公主而言,商音耍弄她才是正常的,突然放乖了那一定有鬼。
與其如此,不妨滿足她,不玩白不玩。
隋策聽了也不知該佩服還是該無奈,終究只能搖搖頭笑嘆道:“唉,你們兩個姑娘……”
他恍惚想起什麼,輕輕狐疑了一下,“可我怎麼記得,以前你和三公主還挺……”
話沒說完對面的今秋分明沖他顰眉暗示。
隋策餘光瞥到,瞬間會意,尾音頓時拖得很長,不明不白地沒了下文。
商音抱着湯婆子“嗯”一聲,不明所以地問:“挺什麼?”
“挺……”
“親密”兩個字在他舌尖轉了個大彎,改口說,“不像的。你們倆五官眉眼,差別很大啊。”
對方聞言興緻缺缺地往椅背上的狐裘里一靠,語氣理所應當地:“那肯定啊,我娘比她娘不知美多少倍。”
昔年的榮貴妃寵冠六宮,艷絕天下,這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商音無暇再和他談論宇文姝,只望向榻上的書生,發愁地嘆了口氣:“宇文姝那種小角色都是其次,如今我只擔心他究竟幾時能醒來。”
“總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天氣漸熱,商音的手爐實在抱不住了,和隋策出了帳子,在圍場四周閑步。
雖說並非不信雲瑾的醫術,但見天看那落榜秀才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活似下一口氣吊不上命,真怕哪一日就去閻王處應卯了。
商音意識到不能坐以待斃。
“你預備如何?”隋策抱懷走在她旁邊,“出師無名,怎麼開這個口?”
“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微微側身,腦袋一偏,“朝里那些老學究可是很介意公主幹政的。”
商音心緒煩躁:“我知道……”
“此事若真有京中的朝臣插手,對方的身份地位定然不俗,少說也是三品或以上,”她自言自語,“那麼,這次應該也跟着來了行宮圍場才對。”
“或許……”
她說,“我們可以試探一番。”
隋策道:“怎麼試探?”
他話語剛落,前方就見有人行來。
很奇怪,尋常官員一看到商音,普遍是避如蛇蠍,能不碰上就不碰上,實在躲不過,也是站在十丈之外草草行個禮,溜得比兔子還快。
可這兩人卻不同,他們居然是特地上前請安的。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真的有貼貼,你們要是沒看出來我會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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