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百四章

第104章 第百四章

屋內的兩人幾乎是同時扶桌而起。

周逢青本就站着,倒是沒那麼大反應了。

異變突生的那一刻,商音瞬間便明白了梁家的意圖。

東窗事發他躲無可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控制住宇文效,再殺皇太子,等明日一早隨便尋個什麼由頭,宣佈儲君喪命後繼無人,堂而皇之地把小六供上去……

等等,不對,如果恰好此時龍馭上賓,豈不是更省了許多麻煩?本來父皇就久病多日藥石無醫,“剛巧”病逝也不算奇怪。

重華公主飛快抬眸,凝重地望着宇文顯:“他們是沖你來的。”

聞言,他卻並不十分驚慌,神色毫無變化。

畢竟是當了多年太子的人,大概見過的刺客能夠繞長明宮一圈,這恐怕還是小場面。

“無妨,我身邊的侍衛皆是精心挑選,兵強馬壯,足以應付。”

話還沒說完,就聽一聲轟然巨響,原本守在院外的東宮內衛壓着門板被人掀翻在地,脖頸上的血痕清晰可見,分明是一刀封喉!

商音與皇太子齊齊盯着地上的侍衛屍體,又整齊地對視。

重華公主不恥下問:“這就是你‘兵強馬壯’的侍衛?”

周逢青:“……”

那提刀衝進來的並非什麼黑衣蒙面的武林高手,竟一水的是作禁軍打扮。

這批羽林衛動手前按照梁大人的吩咐,要對太子一黨格殺勿論,但此刻定睛一瞧,沒想到意外收穫了一個重華公主,簡直像撞上買一贈一的天大好運。

“看什麼看,跑啊!”

宇文顯的反應速度熟練得令人驚嘆,不必提醒,轉眼就跳窗而出,而周逢青還在原地里愣着。

商音一巴掌扇醒他,將人跌跌撞撞地踹出去。

險惡的迴旋鏢堪堪在公主落地的剎那擦着衣袂一角釘死在牆上,她顧不得許多,三兩下脫了外袍,拽着太子奪路而逃。

剛準備追上前的反賊似乎是讓院中侍衛們拖住了,一時半刻沒見蹤影。

“喊抓刺客的居然是這幫人,他們什麼意思?”商音這身宮裝繁複,好在剛才扔了一件,饒是如此她跑起來依舊拖泥帶水,拽着裙擺吃力費勁。

“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反了嗎?”

宇文顯面不改色,“造勢。”

“喊得越大聲越叫不明真相的人以為是‘刺客’而不是‘亂臣賊子’。如果我命喪刀下,今夜只會是場暴/亂,屆時找幾個替死鬼就能把事情揭過。”

商音瞭然:“原來如此。”

她靈機一動:“那我們也可以喊‘造反’啊?”

太子邊跑邊抬手示意:“你大可試試。”

公主說干就干,縱然累得氣喘吁吁,卻還是奮力氣沉于丹田,扯着嗓子:“來人護駕!有反賊,有……”

甫一聽見她的聲音,四面八方的汪氏走狗整齊地開口:“抓刺客——”

“刺客傷了太子!”

“有刺客!——”

根本不讓她的話音冒頭。

商音:“……”

這是在比什麼,誰嗓門兒更大嗎?

她又不是農家野犬!只兩句話的工夫,背後凌亂的腳步和飛刀割破枝葉的動靜陡然又近了。周逢青小聲道:“殿下……你好像把他們引過來了……”

商音沒好氣地齜牙:“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太子跟前的那幫侍衛看樣子八成是凶多吉少,到底沒能擋住對方太久,三個人眼見前面有拐角,連忙鑽入其內。

幽邃冷硬的幾重宮牆下,甬道、宮殿與垂花月洞門組成了一個巨大的迷陣,公主皇子並一個朝臣撒腿亂竄,這畫面簡直再狼狽沒有了,哪兒還談什麼端莊儀態。

周逢青原就剛從六皇子處跑來,還沒等歇一盞茶又開始撒腿狂奔,力氣儼然跟不上,不多時便落在後面。

“不行了……”

年輕的公子到了極限,他扶着牆擺手,唇色蒼白喘息不定,“我不行了……實在是,跑不動了……”

周逢青只覺肺腑像個爛風箱,火燒火燎地疼,“兩位殿下先行吧,不必……不必管我……”

商音在數丈外剎住腳,耳邊聽到這話,脾氣立馬上來了,皺着眉大步轉身,每一步都帶着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你一個大男人,這才多久就撐不住了?有膽量替六皇子解圍,沒勇氣給自己掙命嗎?”

周逢青累得說不出話,稍稍呼吸胸口就痛苦萬分,滿眼都在冒星星,連重華公主都成了兩個重影,壓力成倍增加。

“從小到大,遇事只會哭,畏畏縮縮,唯唯諾諾。”

她口下毫不留情,“看你這樣子!哪裏像個能扛起家族的嫡長孫。你不是討厭我嗎?光在背後叨叨幾句壞話有什麼用啊?當初害你祖父下獄,病死獄中我也有份,周逢青你要是個男人就該來找我、找姓梁的報仇雪恨!

“今日你給太子通風報信,來日一朝天子還怕少了你的高官厚祿嗎?周家興旺眼看着指日可待,你若真死在這,那你就白死了!”

商音擲地有聲,“你不會以為宇文效單憑你一句話便能得救了吧?你若沒命留下給他作證,他照樣得死!還是被你這話害死的,你信不信!”

這丫頭一張嘴麻利得令人瞠目結舌,又因情況緊急,語速不是一般的快,太子在不遠處聽得心裏直犯咯噔。

好傢夥,她還真敢說,挑唆復仇,質疑律法,私相授受,陰謀揣測五毒俱全……這麼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嗎?

他好歹也是東宮太子呢。

然而這招激將法雖險惡,效果竟頗為顯著,不知是哪一句戳到了周大公子的傷處,只聽他大喝一聲,閉着眼睛捏緊拳,昂首嗷嗷往前沖,像頭被激怒的小牛犢。

“啊——!”

宇文顯挑着眉朝商音道:“他還挺快。”

“別驚嘆了,走吧!”

三個人從少陽院輾轉到了舊書庫,行將出第二道宮門,沿途一路卻沒遇上半個靠譜的侍衛,冷清得近乎詭異。

商音抱着一裙子的宮裝,不由奇怪:“怎麼都沒人的?”

太子:“梁氏把持了一□□林衛,想必是提前動過手腳,調走了。”

她咬牙冷笑:“看來他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啊。”

正說著話,迎面的矮牆后隱隱閃爍着一抹火光,一隊提燈持刀的夜巡禁軍出現在視線中。周逢青見是護衛隊,立刻喜出望外,忙加了把勁,一面狂奔一面嚷道:

“救命!快救命!”

他撈着袍角抬手揮舞,“反了!羽林軍反了!……”

周大公子這一口破嗓當場就讓禁軍們抽了兵刃戒備,還道是何處竄出的妖孽鬼怪,如臨大敵地拱起腰背。

“別誤會,是我。”

他足下未停,嘴裏解釋,“我乃刑部司門員外郎周逢青,身後的是太子殿下與重華公主,我們剛從少陽院而來,那裏……”

冷鐵反射着弦月與紙紮燈籠的光,寒意森森的打在商音臉上,她忽然眸色一凜,呵斥道:“周逢青回來!”

長刀的鋒銳劃出趨近於滿月的弧,電閃雷鳴似的亮起一道白熾。

文臣束髮的玉冠摔落在地,一併落下的還有周大公子的幾縷青絲。

他雙腿一軟,癱坐在磚地上,而禁軍的刀尖離兩腿不過三寸距離。

周逢青渾身都在發抖,簡直魂不附體,這時候別說是重華公主激他,刀架在脖子上他也爬不起來了!

這支禁軍不屬於羽林衛,應該是內衛的人。

百戶好似對兩股戰戰的書生並不感興趣,握着刀柄只目光冷森森地望向前面的兩位皇室,笑容晦暗不明。

商音猛地扭頭——偏這麼不湊巧,少陽院的追兵也及時趕到,正堵在來路上。

前有兇險後有危難,簡直把他們包成了餃子。

眼前的內衛與身後的羽林逆賊正在緩緩往前推進,收縮起了這道包圍圈。

宇文顯再怎麼樣也是當兄長的,儘管手無寸鐵,依舊把商音護在了手臂之後,不住打量着行將逼近的刀鋒。

“殿下何必作此無畏掙扎,今夜這東宮三十二道牆均由我等把守,您就算逃到天子的寢殿,也還是逃不過一死。”

百戶信步越過礙事的周逢青,站在燈火通明處勢在必得地晃悠着長刀。

“少點抵抗,也少受點罪不是?”

宇文顯若有所思,“原來內衛也有你們的人。”

對方笑而不答。

倏忽間白刃反射的光有那麼幾道落在商音臉上,她蹙着眉被刺得睜不開眼,這百戶卻似發現了什麼,話鋒一轉,語氣竟然輕了幾分。

“重華公主不必擔憂。”

“今日是太子殿下慘遭刺客亂刀砍死,與您沒什麼相干,您放心,吾等粉身碎骨,不惜性命也會保證,公主的安危——”

商音眼睜睜看他揚起兵刃,立刻下意識地把頭埋進宇文顯的胳膊下,耳畔又有周大公子公鴨嗓一般的尖叫,讓人一顆心懸不起都難。

“啊!!”

她似乎聽見清脆的尖嘯,氣氛短暫地凝滯了片瞬,緊接着是“哐當”聲響,彷彿刀柄刀刃砸在地面又彈起。

死人了嗎?

重華公主扒着太子的手臂試探性地冒出腦袋,目之所及里的百戶仍舊維持着舉刀將劈的姿勢,整個人仿若定在了原地,雙眼圓瞪,好一會兒才面朝下直挺挺地倒去。

周逢青宛如給踩了尾巴的貓,不自控地咋呼。

而在那百戶背後,漸次露出一張朗雋清俊的臉,他逆着燈火的五官比之平日裏瞧着更清晰深刻,每一筆的線條都分外流暢。僅是一抬眸一掀眼的細微表情,便有一股張揚的貴胄之氣從其眉枝間透出來。

商音展開額心,拿自家兄長的手臂當欄杆,欣喜地邊拍邊跳腳:“隋策!”

隋某人穿着一身家常的箭袖,懶洋洋地把手裏的劍扛在肩頭,沖地上的屍首嘖嘖風涼道:“廢話這麼多,難怪一把年紀了還是個百夫長。”

“憑你也配調戲人家媳婦,什麼東西……”

只片刻光景,藏於暗處的羽林軍神不知鬼不覺地上前將一幫內衛抹了脖子,有那些個警覺的立刻抽身想跑,同圍上來的禁軍殺成了一片。

隋策掛在唇邊的陰陽怪氣尚沒消散,面前冷不防一道倩影朝他撲來,兩隻膀子八爪魚似的環過他脖頸,險些撞到劍鋒。

公主殿下這一抱可謂結結實實抱了個滿懷,乾脆且清爽,帶着義無反顧的架勢。

青年連忙將長劍遠遠拿開,怕傷到她,隨後才騰出一隻手回攬。

商音靠在他胸前抬起頭,既驚訝又歡喜,語氣里儘是欣慰,“你怎麼來了?”

“我來不好嗎?”隋策笑道,“我不來你就該受委屈了。”

畢竟太子在場,他不多時鬆了手,十分恭敬地朝宇文顯行禮,“臣護駕來遲……事出緊急,雖無軍職在身,卻擅自調遣禁軍,等此間事了,擇日定當上書請罪。”

“誒,免禮。”

皇太子親自扶他,“隋將軍說哪裏話,此前本就是內閣小人作祟,冤枉了你,怎能因奸賊之過治你之罪呢?一家人,何必過分緊張。”

不知是不是現在得仰仗自己保命,宇文顯這言詞着實戳他心窩子。

隋策飛快打量周遭形勢,正色道:“我帶的都是舊部,人數不算多,太子還是先出東宮為好,二牆外有京營接應。”

“好。”宇文顯說完想起什麼,“你整頓兵馬我們即刻去陛下寢殿,聽他們的語氣,恐怕長明殿外情況嚴峻。”

“是。”

青年拎着劍在前開道,跟着的幾個羽林衛頗懂眼色給他們斷後。

公主同他手牽手一壁走一壁講悄悄話。

“你傷好得怎樣了?就冒冒失失地與人交手,打輸了怎麼辦?”

隋策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他記得商音離家時宮裝外有件袍子,料想是半途丟了。

“我不是說過么,重劍使不了,我還能使輕劍,對付一兩個廢物不算麻煩。”

“況且……”

隋某人挑着眉,雞賊地給她示意左右,低聲說:“咱們這是打群架,不是我單挑,撐不住了,索性往人堆里一紮,混一混讓他們上嘛。”

商音食指對準他,“你啊!”

就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將軍!

大概正因如此,才很少操心他在外頭會不會受傷吧。

公主抿嘴翻了個大白眼,好奇問:“你又是如何得知今晚宮裏出事情的?”

隋策拿指背輕輕一蹭鼻尖,眼角眉梢滿是小得意,“沒辦法,誰讓小爺人緣好呢。”

革職了待在前妻家中混吃混喝都能有人上趕着尋他通風報信。

也是汪寧長期壓得底下人怨入骨髓,想要他栽跟頭的禁軍太多了,這回更像是借題發揮,以泄眾怒,羽林衛那幫人出力最多,從東打到西,恨不得將姓汪的就地正法。

“誒。”隋某人在家躺了數日,難得露一次手,搖着尾巴問她,“我剛剛來救你,是不是特像神兵天降?”

公主心裏在笑他,倒也肯給面子,“是啦是啦,像的。”

他愈發神采飛揚,“有沒有很俊?”

商音笑着承認:“俊!”

“好看嗎?”

“好看。”

兩個人腳步歡實地走在宮牆下,不遠處跟隨的太子一字不漏地聽完,一言難盡地搖頭嘆氣。

**

梁國丈與皇后一直守在大殿外等動靜。

報信的禁衛跑得滿頭是汗,單膝跪地朝他回稟。

“什麼?”梁雯雪心跳得極快,“讓太子跑了?”

干這等掉腦袋的大事,最忌諱出師不利,她一瞬間預感就不好。

梁少毅沉聲問:“人現在何處,還在宮中嗎?”

“在。”對方道,“隋策率領着羽林衛半途殺出將太子救走,但都沒出皇城,瞧着是要往大殿方向來。京大營那邊正調了幾百騎陸續進宮,我們的人恐怕頂不住。”

梁皇后失聲:“已經驚動京營了?”

她身形立時不穩,國丈倒是鎮定,回頭斥她一句:“你怕什麼!他們有京營的兵,難道咱們沒有?”

戰局已開就容不得人退縮,如今他們也無路可走,只能把一切身家性命堵在上面。梁少毅不惜血本,讓大兒子即刻出城,“找陳副統領調兵,我此前和他打過招呼,他會答應的。”

“是。”

隨後又問宇文效:“六皇子那邊呢?”

“李大人和張大人看着呢。”

他點點頭,繼而轉向梁雯雪,“你這頭沒問題吧?”

皇后不安地攥着衣袖,“我親眼瞧他咽下去的,錯不了。”

有她此言,梁國丈方穩住了心緒。

只要天子殞命一切就都好說,至於宇文顯……殺不了還能嫁禍,黃口小兒可成什麼氣候。

隋策在鐘鼓樓外與前來支援的京大營匯合,跟着就馬不停蹄趕往鴻德帝所居的長明大殿。整肅的隊伍中火把猶如一條直線,通明利落,有條不紊。

剛進院內,廊下一隊禁衛頃刻魚貫而出,皆抽刀執劍嚴陣以待,黑壓壓地擋在石階之前。

梁國丈掖手在台階上朗聲道:“太子殿下深夜帶兵闖入天子寢宮,又這般來勢洶洶,不忌刀鋒的,不知,安的什麼心思?”

“皇上還沒咽氣呢,您莫非就迫不及待地要取而代之?是不是太明目張胆了些。”

宇文顯沒有開口,隋策反而被他逗笑。

“多日不見,國丈這顛倒是非的本事,真是愈發精進了。”

商音在旁給他撐場子,“梁大人好會睜眼說瞎話,對面這烏泱泱揚刀子的侍衛,難不成是我們自己找來殺自己的?”

梁少毅應付自如,“長明殿外出現的,自然是當夜值守的禁軍,卻不知諸位領來的,是何處的反臣逆賊……”

不過兩三句話的工夫,左右迴廊突然竄出兩隊人馬,擋在前面的禁軍數量竟又增了一倍。

隋策扣緊劍柄,頓時就感覺不好對付了。

此刻,宇文顯眼裏一絲情緒不動聲色地流過。

他問:“來的那是哪一支?”

隋策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不是宮城禁軍,是看守皇陵的那批。”

“哦。”

太子頷首會意,“李家人。”

“殿下,現在怎麼打算?”隋策問他的意思,“離宮撤去安全之處沒有問題,但若突圍的話,勝算僅五五分。”

也就是說,救皇帝和救他自己,只能選一個,而且當下救自己的風險還更低點兒。隋策其實是不着痕迹地勸他保命要緊。

宇文顯摸了摸下巴,語出驚人:“再等等。”

隋策:“……”

再等命都沒了!

正在此時,梁少毅背後走出一個正二品裝束的官員,掩嘴挨在他耳邊商議着什麼。

宇文顯藉著燈火眯眼打量了一陣,若有所思地頷首:“都察院……張家的人。”

領兵副將催促:“殿下,不能再等了!”

禁軍里一人擠到前面來報軍情,“將軍,京營有動靜,城北步兵營無令擅入,在皇城外和城門兵打起來了!”

這次連商音都有些着急:“二哥。”

周遭的羽林衛紛紛勸阻。

“走吧殿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殿下……”

宇文顯從皇後繼承后位起就開始做儲君,多年來行事穩妥低調,從未被人挑出什麼錯處。

他如今這麼猶豫。

是當真擔憂天子的安危,還是,另有打算……

說不上為什麼,看見圍着皇太子七嘴八舌的禁軍們,隋策卻感到一股詭異的違和,他驀地拉住準備上前的商音,將她輕拽到自己身側。

“我們……”

公主狐疑着想開口,冷不防覺出他神情不對,話至嘴邊就咽了回去。

“趁天沒亮,趕緊……”

正當吵吵嚷嚷的太子黨和竊竊私語的梁氏一族各自為政的時候,亂局中傳出一聲極尖細的“吱呀”。

聲音不大,但足夠讓一干人等瞬間安靜下來。

寢殿朱紅的門扉彷彿試探性地拉開一道縫,隨後來自裏面的亮光才緩緩放大。

老太監佝僂的身形出現在視線里。

梁國丈和皇后都鬆了口氣。

但凡聖人賓天,總是御前內侍報喪的。

鴻德帝咽氣了。

國丈還沒來得及露出喜色,老內官身後驀地多出一道高大的黑影,他恭敬地勾腰往邊上讓開。

宇文煥不聲不響地負手而立,依舊是單薄的寢衣,略微凌亂的灰白頭髮,面色不算紅潤,但離命不久矣似乎還差那麼一大截。

他目光掃向殿外的烏煙瘴氣,渾濁的瞳孔里看不出半分驚慌。

商音意外地呢喃:“父皇?”

隋策卻僅是將他上下一番端詳,眉頭微不可見地動了動。

“陛下!”

“是陛下!”

在場的禁軍與京營的長/槍兵皆喜不自勝,帝王駕到無形中是極大的鼓勵。

鴻德帝還是體弱多病的樣子,他握拳在唇下咳嗽了幾聲,瘦削蒼老的手指只那麼一抬,不知匿於何處的十三道黑影驟然現身。

“錦衣十三衛!”

副將反應甚快,知道是個立功的好機會,揚着嗓音道:“還愣着作甚麼,保護皇上!”

“保護皇上!”

這十三個人是鴻德帝養大的狗,梁少毅起事前不是沒想過除掉,可一則怕打草驚蛇,二則也以為區區大內高手,寡不敵眾不足為懼。

想不到宇文煥不是拿他們當護衛使,是拿他們偷雞摸狗的!

兩撥人殺作一團,刀光與劍影相織相交,隋策護着商音退出戰局之外,而在長明殿前,隔着竄動的人頭,梁少毅細長的老眼狠狠地凝視着他對面的皇帝。

然而鴻德帝依舊不動如山,寡淡的面容像一口不起波瀾的老井。

“爹,怎麼辦啊?”

梁皇后六神無主,她現下百口莫辯,被皇帝的眼風只那麼輕描淡寫地一掃,就羞憤欲絕,恨不能一頭撞死。

“我是真的親眼看他吃下的。”

她拽住老父親的手臂,慌不擇路地問,“贏得了嗎?我們的人今夜贏得了嗎?”

梁少毅被她搡得輕晃,視線依舊戳在鴻德老兒身上。

梁家不是什麼世代簪纓的貴族,青年時的梁少毅只是翰林院裏一個不起眼的小官。

昔年他同大多數剛入仕的讀書人一般無二,也會仗義執言,也有錚錚傲骨,也曾因那麼一點微不足道的堅持,硬着骨頭頂撞上峰。

但傲骨畢竟不能當飯吃,在先帝朝他很快就因為得罪內閣而被貶外派。

十年寒窗又如何,學不會做官,書都是白讀了。

為此他鬱鬱寡歡許久,無數次懷疑自我。

從那一刻起,梁少毅才終於看明白一個道理。

原來朝廷官場本就是一潭黑水,太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要麼同流合污,要麼永不出頭。

三年後,他靠着父親的多方走動重回京城,徹底脫胎換骨,開始圓滑處事,左右逢源,對凌家、蒙家各種諂媚討好,曲意逢迎。

沒多久憲宗過世,太子登基,凌太后掌權垂簾聽政。

那會兒朝中一窩蜂的想往皇上的后宮裏塞人,都明白這是個好時機,他也不例外,托凌家的關係將長女梁雯雪送入宮中,成了鴻德帝的昭容。

但梁家就像嫡女一樣,在凌蒙勢力之下黯淡無光,只是眾多家族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連聖眷都乏善可陳。

直到那年,凌太后病故,凌、蒙兩家相繼失勢。

他一方面處在風口浪尖,擔心會受牽連,一方面又想趁這個內閣空懸的機會爬上高位。

可往上爬需得有門路,有實績,有切切實實拿得出手的東西。

結合當日的時局,他苦思多日,最終才出此下策。

雖是下策,可十多年來並非沒有讓梁氏一族飛黃騰達,富貴榮華。

如果不是那兩個漏網之魚,若不是他們企圖上京敲登聞鼓,自己也不會……

也不會……

——等等。

梁少毅的腦中“嗡”地一炸。

有那麼一刻半刻,他神思空白如紙,只聽着刀槍兵刃清利錚然的撞擊之聲。

隋策將商音掩在身後,看見梁國丈額頭青筋暴起,義憤填膺地指着大殿外的皇帝,顫着喉嚨咬牙切齒怒喝道:

“宇文煥!”

“宇文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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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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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百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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