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初遇(上)
隊伍里所有人的資料都有跡可循。
就連最神秘的楚辰離,在十年前與葉瀾舟結伴而行的時候,也留下了隻字片語的記錄。
只有穆言深,就好像是從石頭縫裏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這個名字下面一片空白。
僅有的線索只有他的外貌和言行透露出來的信息。
跟楚辰離關係最好,或許有年齡相仿的因素在。
但那樣單方面的執着與專註,就絕不僅僅是年紀所帶來的親近感了。
鍾懷玉難掩好奇,旁敲側擊了一圈,最後找上了看起來最好說話的花瑾。
但花瑾只是好說話,又不是傻。
“可能就是緣分吧。”或者一見鍾情。
花瑾隨意打了個岔,岔開了這個話題。
鍾懷玉不好再追問,只得順着新話題說了幾句,隨後又把注意力移回到了賀子月身上。
跟賀子月這個話癆聊天,是永遠不可能冷場的。
花瑾稍稍鬆了一口氣,轉頭看了看坐在旁邊的穆言深和楚辰離,後者正靠在窗邊閉目養神,穆言深盯着窗外看風景,實際上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楚辰離身上。
說實話,就算要他這個全程旁觀的隊友來說,他也說不清楚這兩人之間的微妙關係。
從初見起,這兩人之間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牽扯。
穆言深將所有人戲耍了一通,唯獨繞開了楚辰離。
楚辰離對遊戲裏的敵對NPC從未心慈手軟過,一度被人認為殺性太重,可他也唯獨對穆言深留了手。
別的隊友時常調侃小穆打不過阿離,要不是投降得快,可能人早就沒了。
只有花瑾這幾個跟楚辰離搭檔得最久的人才清楚,如果楚辰離真的想要穆言深的命,壓根就不會給他“投降”的機會。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楚辰離就能直接殺了他。
但他手軟了。
或許是因為穆言深太會偽裝,也太會示弱。
又或許,是別的什麼無人知曉的原因。
……
……
蒼茫的白霧之間,滿目雪白的實驗室。
年幼的男孩才將將到成人半腰高,黑色的短髮許久沒有打理,劉海已經長過了眼睛和耳垂,亂糟糟的四處翹着。
一身雪白的實驗服,唯一的異色便是胸口處掛着的數字“17”的身份編碼。
他懷中抱着一個灰褐色的兔子玩偶,已經破爛不堪,滿是針線縫補的痕迹,一對長耳朵已經軟趴趴地搭在他的手臂上。
研究員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面,安靜地穿過長廊。
長廊盡頭的樓梯通往地面,強烈的光線刺得他下意識眯起眼睛。
微風拂過他的臉頰,吹開凌亂的劉海,露出下面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眸,澄澈如同朗日晴空,乾淨而明亮。
他下意識笑了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可惜這裏沒有人會誇獎他可愛。
年紀不大卻已兩鬢微白的研究員麻木地抬了下眼皮,示意他站到室外訓練場的中央,然後關閉出入口,自己轉身走向一角的觀察室,按下訓練鍵。
兇猛的野獸出閘。
二十分鐘后,男孩孤身站在偌大的訓練場中央,腳下是一地的野獸屍體,姿勢扭曲地啃咬糾纏在一起,直至死亡的最後一刻。
男孩臉上有兩道野獸利爪的划痕,雪白的衣服上濺滿了血跡,兔耳朵被咬掉一邊。
他俯身從野獸嘴裏扯出那隻斷掉的耳朵,試圖重新拼接到原處。
研究員重新關閉野獸出入的閘門,打開回到實驗室內部的出入口開關。
「走了。」
男孩愣了一下,抬頭看到研究員看過來,便又朝他笑開。
研究員冷淡地移開視線,率先走回了實驗室的長廊。
男孩抓着兔耳朵,連忙跟上去。
訓練之後是用藥、檢查,穿梭在不同的電子儀器當中。
研究員盯着儀器上腦電波的起伏波動,半晌後轉過頭盯着男孩的臉,突兀地開口:「你有什麼願望嗎?」
男孩還在試圖把兔耳朵拼回原狀,聞言抬頭看向研究員:「願望?」
研究員:「就是未來你希望能夠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
男孩想了想,問:「相信的事算不算?」
研究員點了點頭:「算。」
男孩停止擺弄兔耳朵,小虎牙若隱若現:「我相信未來一定會有一個很特別的人腳踩着七彩祥雲來到我的面前——就像電影裏放的那樣。」
研究員沒有問他是什麼電影,只是追問:「然後呢?」
男孩也沒有想過“然後”,聞言思索了很久,回答說:「然後帶我走。」
研究員問:「如果他做不到呢?」
男孩不假思索地說:「那我就跟着他走!」
“嘀”的一聲,儀器記錄周期結束。
研究員恢復了冷漠的模樣,最後比對着檢查了一遍數據,關閉了儀器,合上了記錄本。
「走了。」
單調枯燥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
花瑾恍惚了一下,回過神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白霧之中。
左右都不見隊友的身影。
就在幾分鐘前,他還跟在楚辰離身後,氣喘吁吁地爬着山。
楚辰離體力比他好很多,對這個陌生的地方似乎也更熟悉一些,走着走着花瑾便落到後面。
再一晃神,前面的人就不見了。
花瑾心底不可避免地有些慌張。
上一關快結束的時候,他們跟賀子月產生了些許矛盾,賀子月正是自負能力聽不進勸的階段,這一關又跟他們分到一組,花瑾性格謹慎,還在跟隊友討論劇情,賀子月已經興沖沖地沖在最前面,說等她直接解決了這關再回來接他們,一溜煙跑沒了影子。
結果就是隊友都來不及叫住她,她便已不見了蹤影。
餘下的人心底不安,但也無可奈何,只能按照既定流程往劇情點出發。
新關卡是恐怖遊戲副本。
一群瘋狂科學家在戰爭之中受到刺激,試圖改造人類的基因,從而獲得超出人體上限的超能力。
長達數十年的研究沒有任何進展,還存有幾分理智的科學家相繼退出或者過世,只剩下一群純粹的瘋子變本加厲地折磨着實驗體。直至某個實驗體幸運地逃出了實驗室,向外界揭發了這些瘋子的惡行。
沒人相信人類真的能夠通過基因改造獲得超能力。
但他們相信這群瘋子早就背離了實驗的初衷,只是單純地從虐待實驗體這一行為中獲取快感。
於是瘋子們被送上了絞刑架,實驗室被查封,實驗體們被解救,結局似乎皆大歡喜。
而真正的悲劇從這裏才剛剛開始……
主角是個孤兒,被人以領養的名義從福利院接走,卻是進了人|體|試|驗的狼|窟。
在遭受了非人道的折磨之後,他掩護了第一個出逃的實驗體。
然而就在實驗體出逃之後,他的同伴卻毫不猶豫地指認了他。
瘋子們大發雷霆,將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慘無人形。
好不容易支撐到外界前來救援,在被問及還有沒有其他倖存者的時候,其他實驗體滿臉無辜地搖頭,卻在離開時故意反鎖了地下室的暗門。
沒有內部的人帶領,外人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
前來救援的好心人帶領着獲救的孩子們站在山下,在實驗室外面澆滿了汽油,點燃了火把,眼睜睜看着實驗室逐漸在大火中化為廢墟,他們才轉身離去。
實驗體們回歸社會之後,隱姓埋名,分散至世界各地,被不同的家庭領養,開始了新的人生,逐漸掩埋了過往。
十多年後,實驗體們都已功成名就,卻在同一天收到了同樣的一封來信。
一群人在實驗室的舊址處重逢。
遊戲劇情便是從這裏正式開場。
本以為是真人版密室逃脫或者劇本殺之類的找刺激遊戲,在第一個人被直接一槍爆頭之後,剩下的人才逐漸意識到不對。
沒有一個畫外音,最初表現得光鮮亮麗的幾位“成功人士”便開始互相猜忌、指責,然後開始互相殘殺。
過往的真相也隨之一步步揭露。
最後一人親手割斷了同伴的脖子,癲狂地大笑,滿以為只有自己成功地活到了最後,拖着斷臂和骨折的腿迫不及待地往剛剛打開的大門挪去。
屋外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他卻渾然不覺,沿着蜿蜒的小路走進了迷霧的深處……
故事的最後,白霧逐漸蔓延向了城市,若隱若現的街頭大屏幕上,正播放着幾人失蹤的新聞。
劇情到這裏戛然而止。
主角全程都沒有直接露臉,但種種細節跡象表明,他身上的基因改造實驗是成功了的。
迷霧與實驗室的幻境都是由他創造出來的。
在殺死了曾經背叛了他的實驗體之後,他如同怨靈一般,無處發泄的惡意轉向了普通的人類。
最終結局是哪方獲勝不得而知,但在劇情設定里,主角無疑是有着毀滅世界的力量的。
玩家在這一關被送到了劇情正式開始之前。
任務是感化或者抹殺主角,阻止世界毀滅的結局。
具體的時間點暫且不得而知,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們被傳送的地點就在實驗室所在的深山附近。
想要回歸普通社會也很難以區分方向,只能先向著劇情點靠攏。
至少要先搞清楚此時的時間點。花瑾也沒想到自己一來就撞了大運,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獨自咬着牙繼續往白霧深處走去。
好在白霧並沒有劇情中後期那樣誇張,只像是清晨朦朦朧朧的一層霧氣。
山林深處隱約能夠聽見溪流潺潺的聲響。
花瑾撥開枝葉,往水流處走去。
一個年幼的孩子蹲在溪流邊,一身寬大的白色條紋病號服,低着頭抿着唇,長長的劉海遮擋住了半邊的臉頰。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來人,正在水流的沖刷之下用力搓洗着什麼東西。
花瑾往前走了兩步,發現他手裏是一塊灰褐色的長型布條。
布條看起來年歲久遠,沾了水也看得出破敗感,灰黑色的印記在清澈的水流里暈出一圈又一圈的血跡。
男孩兒聽見動靜,停下了動作。
他轉過頭,陡然間抬頭看向花瑾。
花瑾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但隨即他便發現,自己看見的並不是預想中那樣猙獰的面孔。
男孩的臉精緻可愛,白皙圓潤,帶着幾分嬰兒肥。
如果不看地點和背景,看起來就是某個普通人家富養出來的小少爺。
他的神色也並不陰鬱,彎彎嘴角笑起來,唇邊露出點虎牙尖尖,臉頰上還有一個淺淺的小梨渦。
如果放到母愛泛濫的大媽群體裏面,絕對是會被爭先恐後地捏臉的那種可愛類型。
即便已經有過好幾次前車之鑒,花瑾還是不可避免地在這一刻放鬆了警惕。
男孩兒站起身,拿起身邊的玩偶,慢慢走過來。
他仰起頭看向花瑾,將手裏的玩偶遞到他面前,滿臉期待地問:“你能幫忙修好我的朋友嗎?”
那是一隻灰褐色的兔子玩偶。
少了一邊的長耳朵,正是他剛剛在溪流里搓洗的那塊布條。
病號服寬大的袖子也順着他抬起的手滑落到臂彎。
稚嫩的小臂上一片青紫的痕迹,遍佈着密密麻麻的針眼,一直蔓延到手背,一眼看過去觸目驚心。
抬起的手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着。
不是因為恐懼亦或是忐忑,只是無法自控的生理反應。
男孩兒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一雙琥珀色的眼瞳里溢滿了亮晶晶的期待。
花瑾接下了兔子,跟着他回到了實驗室。
參觀過那些被男孩兒當做日常的儀器室,花瑾一度忘記了自己失蹤的隊友、抹殺主角的任務選項……他坐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長凳上,幫男孩兒修補那隻兔子玩偶。
男孩兒坐在他的身邊,雙手撐在兩側,優哉游哉地晃蕩着自己的小腿。
他越是表現得輕鬆,花瑾便越覺得心頭刺痛。
外面的白霧愈發的濃郁,逐漸蔓延進彎成弧狀的走道長廊,一點一點吞沒來路。
花瑾渾然不覺。
他將兔子耳朵一針一線地縫好,大致恢復了原樣,拿到遠處看一看沒有什麼突兀之處,便心滿意足地將兔子玩偶遞還給男孩兒。
男孩兒咧開嘴沖他笑得很甜。
他接過兔子玩偶,抱在懷裏跳下長凳,然後蹦蹦跳跳地往長廊拐角處走去。
花瑾也不由地笑了笑,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一邊下意識看向左右。
下一秒他腳步一頓,笑容僵在臉上。
「這裏其他的人呢?」花瑾問。
「不在了。」男孩兒歪了下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着懷裏的兔子玩偶。
「那你怎麼在這裏?」花瑾感覺到自己的眼皮開始打架。
男孩兒的聲音也逐漸變得遙遠。
「我在等人。」
「……誰?」
「——等我。」
陡然間插入的聲音擲地有聲。
幾乎蓋住利器破空的聲響。
花瑾只感覺迎面一陣厲風掃過,白霧如同有形之物被利刃瞬間斬破,化作洋洋洒洒的白沙緩緩落地。
他的餘光瞥見男孩兒滿臉的驚駭。
那也僅是在眨眼之間的事。
“砰”的一聲悶響,是身體撞到牆上的聲音,在那同時,長刀錚然,利刃沒入牆壁。
男孩兒的幻影如同泡沫破碎。
身形修長的少年來不及閃避,脊背重重地撞上了牆壁。
楚辰離按着刀柄,刀刃在陌生少年的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被切斷了兩根兔耳朵的兔子玩偶凄凄慘慘地墜落在地,發生一聲類似拍落塵土的聲響。
花瑾和少年幾乎同時動了動喉結,冷汗從額頭刷得淌落下來。
短暫的死寂里,刀刃似乎即將又要壓下去幾分。
沒人懷疑那把輕易切開牆壁的利刃,同樣也能輕鬆地划斷少年的脖子。
「冷靜點大哥。」少年開口的同時舉起了雙手,「我認輸。」
周身的白霧散去,花瑾才發現他們仍然身在山林,旁邊是是涓涓細流,幾乎就是在他們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落地點附近。
少年的背後也不是牆壁,而是一根主幹粗壯的古木。
楚辰離臉上毫無意外,他打量了少年片刻,冷然的殺氣化作了淡漠。
他反手握刀,從沒入枝幹的切口反向劃開。
輕鬆得像是在劃開一塊嫩豆腐。
古木沉重的枝幹緩緩傾斜,然後“砰”的一聲,轟然落地,揚起一片塵土。
楚辰離收刀轉身,留下少年呆在原地,乖得像是一隻可憐巴巴的小鵪鶉。
花瑾瞥見他熟悉的外貌,又想起他孩童模樣時滿手的針眼,心底頓時又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但他這點心軟,在看見其他隊友的慘狀之後,就徹底蕩然無存了。
兩個缺了胳膊少了腿,一個乾脆被誆進實驗室,親身體驗了一下實驗流程,身體和心理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臉色蒼白地蜷縮在樹下,像是失了魂。
最慘的莫過於賀子月。
全身上下都纏着繃帶,幾乎也就剩一口氣。
就這樣,她還要強行迴光返照一下,顫顫巍巍地抬起手,給作為罪魁禍首的少年比了個中指。
要不是花瑾沒出事,賀子月就得直接交代在那兒了。
其中固然有賀子月膨脹自滿導致了翻車的因素在,但她畢竟是重要的隊友,也曾不遺餘力地保護過他們很多次,隊友們的心自然是偏向她的。
花瑾轉頭怒瞪向人群外的少年。
然而少年的注意力全在楚辰離的身上,他的目光一錯不錯地黏着楚辰離的臉。
對於幾分鐘前險些砍斷他脖子的人,他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本該有的警惕戒備,更不見惶恐畏懼。
他的眼睛亮得像是那個年幼的孩子看見了心愛的新玩具。
花瑾當時只感覺到一陣惡寒。
但就在一陣微風之後,那個少年原地憑空消失了。
直至消失之前,他都沒有再給過除了楚辰離以外的任何人半點眼神。
正幫着隊友包紮傷口的楚辰離似有所覺,轉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古木樁子。
有隊友心有不安:「他不會突然再冒出來吧。」
花瑾安慰了一句:「應該不會,任務已經顯示完成了。」
於是只剩下賀子月心有不甘,顫顫巍巍地揮舞着脫力的手臂,嘀嘀咕咕地抱怨:「怎麼就這樣跑了?我還沒來得及報仇呢!最後竟然還是要阿離弟弟來救我,真是太丟人了……」
楚辰離低聲說:「以後還會再見面的。」
旁邊的人吵吵嚷嚷地反駁賀子月的話,大概也只有花瑾聽見了他那句低語。
但直到離開遊戲世界之前,他也沒來得及問上楚辰離一句,他是怎麼知道後來的事的——
就在下一個世界,險些害得他們團滅的少年又一次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他笑眯眯地自我介紹:「我叫穆言深。」
這一次,他的目光依然精準地落在了楚辰離的臉上。
「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