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西北,關外,幾輛馬車疾馳在連綿不斷的丘陵中。
當頭的車內,一錦衣少年面色蒼白,強忍着胃裏的翻江倒海,任由急速行進的馬車帶着他上下顛簸,身體不時地碰撞上車壁。
“洛叔,還有多久,還有多久到固城……”
話沒說完,少年迅速將頭伸出車窗,終於忍不住吐了起來。
車中另一邊坐着一位着素色長衫的中年人,他皺眉掀開另一側的車簾,看向前方的荒石土丘,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些許。
“出了前面的埡口,離固城不到十里,但願鏢局的人能拖得住。”
這位中年人是聞洛,揚州富商於家的掌柜,也是於家老太爺的養子,商場沉浮多年,性格沉穩,行事老辣。
三年前,於老太爺故去,老太爺下葬的第二天,聞洛就被現任當家,聞洛的義兄於生海,派往西北開拓商路。
彼時大夏同突厥和西戎休戰不到一年。大夏重開邊市,以極低的關稅鼓勵同西域的邊境貿易,那時被派往西北,美其名曰搶佔商機,但更是將聞洛踢出於家的權利中心。
位於大夏的西北邊關蕭關百里之外的固城,處在大夏至西域的必經之路上。這裏同時也是大夏、西戎與突厥三國的交界,本是三不管地帶,雜居着各國的流民、逃犯、刀客、匪徒等三教九流的人。
自大夏重開邊市,一撥銀甲騎兵以強硬的姿態佔領固城,將其變成了大夏與西域的邊境貿易口岸。這些騎兵號稱銀甲衛,首領被稱為固城城主。
如今邊事穩定,聞洛經營的商行在固城也站住了腳,且獲利頗豐。
月前,聞洛回揚州祭祖,身邊這位少年,於當家的么子於青以學商為由,要跟着聞洛到固城。
聞洛又如何不明白,於青學商不假,但來固城盯着商行也是真。
這位義兄還真是不放心他這便宜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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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狂亂的馬蹄,夾雜着叫喊聲從車隊後方傳來,是馬匪追上來了,鏢局的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少爺,棄車上馬,保命要緊。”聞洛對着少年嚴肅道。
於青將擦嘴的錦帕扔出窗外,
“棄車?要是少爺我第一次跑商就丟了貨,有什麼臉面回去,還不如死了在這兒!”
聞洛聽到這話,心中一嘆。
世間那麼多人掙扎着求生,而這溫柔富貴鄉里泡着長大的小少爺,竟如此輕易言死!
“洛叔,族老們都說你得祖父真傳,手段眼光比父親更甚?這點場面就處理不來?不是言過其實了吧?”於青語氣里略帶譏誚。
話音未落,馬匪就逼停了負重的車隊,匪群打馬繞着車隊狂喊亂叫,車隊的馬匹焦躁地四蹄亂踢。
“怎麼辦,怎麼辦,洛叔?”
於青一改方才的揶揄,滿臉恐懼,急切地望着聞洛。
聞洛思索着拿貨換命有沒有成算,雖然這趟貨加上路資,是筆不小的損失。丟了貨,揚州那位當家,又會抓住這事大做文章。事已至此,恐怕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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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甲衛!是銀甲衛!”
外面突然的騷亂打斷了聞洛的思緒。
聞洛立馬掀開車簾,前方一隊銀甲騎兵帶着滾滾煙塵,從固城方向奔襲而來,馬蹄轟鳴,竟有千軍萬馬的氣勢,正是關外赫赫有名的固城銀甲衛。
呵,命不該絕!
匪首望向逼近的銀甲騎兵,雖捨不得這群肥羊,卻又懼怕銀甲衛的兇殘。這些士兵個個裝備精良,身手了得,動起手來不像軍人,倒像餓狼,同他們正面交鋒絲毫沒有勝算。
匪首咬牙開口:
“兄弟們撤!”
匪群迅速從土丘中四散奔逃而去。
銀甲衛至車隊前便駐馬而立,並未追擊潰逃的馬匪,只是靜默在原地。
四野寂靜,只聞馬匹的響鼻聲,像是在等待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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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聞洛聽見粼粼的車馬聲,轉頭望去。
只見從他們後方駛來一輛通體玄黑的馬車,車前的馬匹高大強健,毛髮油亮,聞洛認出,那是頂好的大宛馬,一匹就價值千金。
用兩匹大宛良馬拉車,在這關外,什麼人這麼豪橫?
馬車接近車隊,速度便慢了下來,銀甲衛齊呼,
“城主!”。
聞洛聽到銀甲衛的那聲城主,才後知後覺,立馬讓車隊旁邊避讓。他當即下車,在車旁垂手而立。
待車架經過時,聞洛躬身拱手作揖。
“在下固城於氏商行掌柜聞洛,多謝城主搭救,城主今後有什麼用得着我們商行的,請儘管吩咐。”
此時聞洛身後的車簾被掀開,拱出一個頭顱,
“這就走了?唔……”。
於青被轉身回來的聞洛死死捂住嘴,聞洛實在不想這蠢貨少爺言語間衝撞了城主,橫生事端。
車駕停下,駕車的是一位身着黑色勁裝的少女,少女戲謔地看了眼聞洛和身後的少年。
“聞掌柜,下回可看着點時辰,過了酉時進不了城,這荒郊野嶺,可是要喂狼的。”
“……”於青不禁打了一個激靈。
“多謝提醒,這就走,這就走。”聞洛哈着腰連道。
少女一抖韁繩,馬車徑直駛向固城,銀甲衛也跟隨城主車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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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聞洛把還在往前張望的於青塞進車內,吩咐車夫趕快進城。
於青一臉好奇,
“這關外的姑娘都那麼漂亮?就是脾氣不太好。”
聞洛背靠車壁閉着眼休息,沒有接茬。
“誒?洛叔,這不是順道嗎?我們還用得着特地感謝他們?”
聞洛不禁犯疑,這少爺真是從商的料?
聞洛輕嘆一聲,耐着性子道:
“生意場上,同達官顯貴搭上線不易,能有個名頭攀上點關係,就要抓住機會。最不怕是欠人情,有欠有還,你來我往之中,就可建立聯繫。這算是這趟行商,給少爺的第二堂課。”
“第二堂課?那第一堂課是?”於青不解。
“第一課,守時。我說過,白日裏,蕭關的平西軍和固城的銀甲衛,會在這條道上巡視,保護來往商隊。但是,太陽落山前,巡邏軍會回營,這條路不再安全。少爺不應貪戀景色,頻頻下車,誤了時辰。”
“知道了洛叔。”雖是不喜這位大叔的啰嗦,但於青還是記得臨出門前,父親的再三叮囑,讓他盯着固城產業的經營,仔細學着洛叔的手段。
聞洛背靠着搖晃的車壁,單手捏着山根,行商多年來,第一次生出疲憊感。行走在這條商路這麼多年,還沒出過這種紕漏。這些年,對於家,聞洛也算仁至義盡。是不是該回鄉娶妻生子,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頤養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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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聞洛帶着疲乏的車隊終於趕在城門關閉前到達了固城東門外。
於青少年心性,雖然經歷了一天的旅途疲乏與驚嚇,卻還是興緻勃勃地四處張望,打量着周遭與江南大不相同的景象。
不同於揚州的細膩精緻,這裏四下皆是大面的土黃色與粗獷的景物線條。乾燥的空氣里摻雜着塵土與馬糞味,視覺與嗅覺,無不衝擊着於青的感官。
固城城牆高聳,有加固翻新的痕迹,似是經歷過慘烈的攻防。城牆下是三丈寬的護城河,於青他們的車隊正踏着護城河上的弔橋進城。
抬目望去,城牆上隱約看得見執勤的守軍一閃而過的冰冷刀鞘,卻讓經歷了剛才被馬匪追擊的於青那顆懸着的心落了地。
遞交了文書,車隊緩緩進城,聞洛不忘囑咐於青,
“少爺,城中魚龍混雜,說話做事切記小心謹慎。”
於青正探頭出去,不耐地敷衍着,
“知道啦!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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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有各種店鋪攤販,吆喝聲,議價聲此起彼伏,偶爾還有於青聽不懂的別國語言間雜其中。街上人來人往,諸多中原人中還夾雜着金髮碧眼的西域面孔。
琳琅滿目的商品更是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除了中原的絲綢、瓷器、茶葉,還有字畫,文房。這些在西域商人眼中都是價值萬千的寶貝,西域各國的貴族爭相追捧。
除了中原商品外,還有西域的珠寶、皮貨,各種香料,花色繁雜,色彩鮮艷的織毯。看着這繁華的街市,於青不敢相信這是苦寒的關外,而非富庶的揚州。
馬車駛過一個街口,突然一聲獸吼,驚得於青彈回了車廂,瞪大雙眼,看向一臉笑意的聞洛。
聞洛笑着安撫,
“那是西域的雄獅,馬市有很多奇珍異獸,在中原是尋常人見不到的,上京城的權貴會買去養在苑林,或是狩獵玩耍。少爺若是有興趣,明日可去逛逛。”
於青驚魂甫定,但又耐不住好奇,再次探出頭去。
商販們陸陸續續在收拾攤位,街上偶有穿着玄甲手執佩刀的衛隊經過,人們似是習以為常,絲毫沒有影響他們討價還價的發揮水平。
在這裏,武力維持秩序,不是對百姓的恐嚇,而是對生命和財產的保障。
前邊兒有倆波斯人和一中原商人,三人憋紅了臉在小聲爭執着什麼,看起來十分怪異。
於青讓聞洛看看,聞洛看了一眼,解釋說:
“無故鬧事會被逐出城去,城外的風險太大,丟了財是小事,丟了命可划不來。價格相持不下,爭執都得憋着嗓子,以防被扣上鬧事的帽子,所以才有這令人捧腹的一幕。”
說話間,車隊已經到達了於氏商行,商行的夥計們忙前來交接貨物。
旅途月余,今日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回望熙熙攘攘的街市,於青不禁有些好奇。
固城匯聚着各國商隊,搞不好還有敵國探子,加之偶有些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卻是一派海晏清河的景象。
能鎮得住這些魑魅魍魎的固城城主,得是什麼樣的厲害人物?
作者有話說:
固城,其地理位置,架空於古絲綢之路東段北線,蕭關出去,固原之外,大致在平川、海原一帶。